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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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年的冬至,在连下了两天纷纷扬扬的大雪之后,西山连绵起伏的峰峦,在雪后初霁的冬日照耀下俨然变成了粉妆玉砌的洁白晶莹世界。歆玥坐在香山半山腰的阅风亭里,一边重重喘息着抹拭从厚实的灰鼠皮帽下渗出的汗水,一边看着盖了一层厚厚积雪的小路上几道蜿蜒迤逦而来的脚印。胤祯府上的奴才张进和折克图分立两旁。心宽体胖的张进喘得比她还急,汗流得比她还多,显是被刚才上山时一阵疾走累坏了。年轻的折克图到是气定神闲,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疲累。山脚下御苑中冬狩人群的吆喝声、马蹄声、弓箭撞击声、火铳沉闷的发射声隐约传来,不时惊起林中的飞鸟,扑簌簌拍打着翅膀飞上天空,打破了雪后山林的寂静。
胤祯今天为什么会带她同来狩猎?其实她自己也很疑惑,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思。这一年多来,她生活的小天地中发生了太多的变化,让她不安、让她忧虑。她都不知道这变化起于何时,也许是自去年重阳节胤禩府上的酒宴之后,也许是此后不久因为她的疏忽,竟让胤祯看到了她一直藏在身边的那枚印章。那个午后,她独自坐在海棠轩的寝殿之中,手里拿着胤禩给她的花笺,心里还在反复咀嚼那令人无限悲戚的谶语: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也许是她想得太入神了,竟没有听到院中传来的脚步声。直到胤祯走进外面的花厅,她才惊觉过来,慌乱中只想到将手里的花笺纳入怀中藏好,却忘记了刚才一直放在手边摩挲的印章。见胤祯踏入内殿,她急忙装作若无其事地从床边站起请安,却不提防听到叮当一声脆响,印章被她衣袂带起,跌落在床角边的青砖地上。她还没来得及蹲身捡拾,胤祯已经抢先把印章捡起来,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就交回到她手中。她本来已经被惊出一身冷汗,连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可是看看胤祯,脸上还带着轻松自然的笑容,和她说起了给诸兄弟准备过节的节礼一事,似乎对刚才瞥到的印章全没放在心上,她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可是难道是她过于敏感,抑或被不容于世俗的恋情折磨得疑神疑鬼,此后一天天,她总觉得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变化悄然在他身上发生,不过等她静下心来想认真思考一番,又发现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还是以前那个亲切率直的胤祯。然而确切无疑的变化还是很快发生了。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胤祯竟先后娶了一个侧福晋和一个庶福晋,纵欲简直到了荒唐的程度,连府中的丫环听到他的脚步声,经常也会吓得脸色发白。完颜氏虽然还保持着温柔和顺的姿态,可是笼罩在眉目间的忧愁却越来越重,连产下第二子弘暄的喜悦都不足以消除。府上不断添丁进口,往日的宁静早已被打破。她对新进门的两位福晋虽然也一样亲切,可是始终把歆玥当作最贴心的知己,时而来海棠轩,也会吞吞吐吐隐晦地说起内心的忧虑。歆玥除了能说几句空泛的安慰,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说辞。她虽然疑惑,可是却真猜不出这番变化究竟因何而起。况且更令人惊异的是,胤祯即使这样在府中胡闹,暴躁易怒、荒唐无度,海棠轩却一直如一块禁地,只要走进这里,他就象变了个人,对歆玥始终彬彬有礼,仿佛是要坚守自己的许诺,耐心等到她愿意属于他的那一天。
一直等到过完了暑热的盛夏,他随皇上出巡塞外归来,因劳累和纵欲过度大病一场之后,才终于慢慢变回了原来那个胤祯。可是他真的还是原来那个胤祯吗?大病之后瘦了许多不说,她似乎再也感觉不到他原来曾向她毫无顾忌敞开的心怀。难道是因为这两年年纪渐长、阅历渐丰,他的心思才越来越重、越来越深吗?虽然就生活在她身边,却让她感觉距离他逐渐遥远,对她不设防的心也慢慢关闭起来。所以,当昨晚他兴冲冲来到海棠轩,告诉她要带她到西山的御苑冬狩时,她才会那样吃惊。
昨晚在海棠轩前院西厢房的暖阁中,紫苏才刚刚在炕桌上摆好晚膳,白芷就忽然掀起厚重的门帘,引领胤祯走了进来。明亮的烛光下,她甚至可以分辨出他狐皮帽上、氅衣上残留的雪片迅速化成细小晶莹的水珠。
歆玥急忙从炕上跳下来,请了安才有些奇怪地问:“看你这身行服还没来得及换掉,莫不是刚从外面回来不成?”
“嗯,刚从八哥府上回来。”胤祯点点头,等白芷帮他脱去罩在棉袍外的厚重衣帽,伸长脖子朝炕桌上的碗碟看了一眼,便转头对白芷吩咐道:“去加副碗筷来,我今晚在侧福晋这里用膳。”
白芷答应一声正要走,歆玥看着他整整长袍在对面坐下,连忙接着问道:“要不要把酒一起烫好?”
“不用了。”他匆匆摇摇头,“晚上也不得闲,酒可是不能喝了。”
她朝白芷点点头,示意她去拿碗筷,转而对他随口问了一句:“什么事这么忙?”
“还不是会饮案,被皇阿玛压了快一年的折子,现在总算有了动静。”胤祯接过紫苏捧上的热手巾抹抹脸,又端起茶碗猛灌下一大口茶,然后才带着几分兴奋回答。
歆玥心中一动,会意地点点头。平静了才刚刚一年,宫中风云再起,又要扰得人人不宁了。恐怕也只有等到太子再次被废,才能换来表面的安宁。
她正沉吟着,对面胤祯又啜了两口茶,忽然望着她说道:“歆玥,明天和我一起去西山御苑冬狩吧,刚才在八哥那里,十哥和保泰突然提议,明天趁着雪后到御苑打猎。”
“这样的大雪天,你们要去狩猎?再说,明天是冬至,不是还要到天坛行祭天大礼的吗?”歆玥微微张开嘴巴,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趁皇阿玛谒陵不在京城,难得的机会可以好好乐一乐。再说,皇阿玛临行前,已经吩咐由三哥代行祭天礼。有他在就可以了,何须我们都去。现在已经刮起了北风,明天肯定会放晴。你不想骑马?不想赏赏号称燕京八景的西山晴雪吗?”他的声音中带着急迫和怂恿。
歆玥有点心动了,可是再转念一想才犹豫着问:“只带我一个吗?还有其他女眷同去吗?”
“这府里除了你,还有谁对骑马有这么大兴致,躲在暖阁里还恨不得怀抱个手炉,怎肯冒雪冲寒老远地跑到城外去。”他似乎嘲笑地回了她一句,“至于他们会不会带家眷同去,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听八哥说,八嫂要去安郡王府给舅母做寿。因为请了柳家班去唱堂会,她铁定是雷打不动,还邀了九嫂同去听戏呢。也许保泰和满都护会带福晋同去吧。不过只你一个又有何妨,你还是男子装束,扮作我的随从好了。难道你忘了那年把你扮作小太监带到南海子去看放鹰的事了?”
胤祯一句玩笑猛地把她的思绪带回了好多年前那个天高气爽、风清云淡的下午,脸上不禁漫出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在这一刻,对面的胤祯忽然就变得亲切起来。南海子里的秋日美景、胤祯坠马受伤、为他针灸、胤禩的嘲弄和调侃、对他的气恼和心动,一幕幕在她眼前闪过,现在回想起来,一切竟是那么美好,那么令人怀念。她终于点点头不再吭声,去西山御苑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歆玥也不知自己在阅风亭里呆坐了多久,刚才在雪中登山出透的那身汗都已褪尽,开始感觉到山风的刺骨和冰雪透过靴筒渗进的冰冷。她看看站在身边的张进和折克图,两个人的脸都被冻得通红,不停地边跺脚边朝手上呵着暖气。她打起精神站起来,抖掉靴子上的雪,又看看他们说:“走,我们继续向上爬。”
“侧福晋,时辰不早了,我们还往上走吗?”张进又朝手上呵了口气,跟上来试探着问,“这里到香炉峰顶还有不少路,我怕下山晚了,误了打尖回城。”

歆玥抬起头朝上面白皑皑的一片山峦眺望着,忽然摇摇头驳道:“不登到峰顶,怎么能赏到最美的雪景。我们已经走到这里,半途而废岂不可惜。”说完她就不再多言,又快步朝顶峰攀爬上去。
足足用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他们才终于返回山脚下的御苑,经过这一番紧赶慢赶,上山下山的折腾,三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可是来时的那条小路上,除了胤禩和两个奴才骑马等在那里,其他人都跑得不知去向,只能远远听到林中传来杂沓的马蹄声和呼喝声,偶然还能看到有身影从树木间一晃而过。胤禩看着一身男装的歆玥越走越近,不知是因为登山的疲累还是被凛冽的寒风刺激,脸颊通红通红,汗水顺着帽檐流淌下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尽管长袍下摆和靴筒上都沾满了泥污雪渍,看上去颇有几分狼狈,可是她亮若晨星的眸子中却多了些难得一见的生气。
“十四侧福晋,山上的雪景可好?”胤禩稍稍移开爱怜的目光,扬起马鞭指指眼前的山峰,不自觉地带了点调侃和嘲弄问。
“当然不虚此行。”歆玥对他的嘲弄有些不满,瞥了他一眼才提高声音说,“你们只知道狩猎的乐趣,却不知道错过了怎样的风景。”她边说边和张进他们朝拴在林子边的马走过去,解开缰绳,翻身跃上马背。
张进和折克图却不敢立刻上马,先站在地上给胤禩请了安,然后张进才走上前几步问:“八爷,怎么只您一个在这里?其他几位爷呢?”
“他们都追着一只獐子跑到林子里去了。”胤禩说过这句话,又转身朝身边的一个奴才说,“费耀色,吹号角召他们回来吧。时辰不早,我们也不能多耽搁了。”
那个奴才依言举起挂在身边的粗大牛角,放在嘴边呜呜吹了起来,嘹亮的声音在密林里、山峦中回荡,越传越远,很快又带回了辽远空旷的阵阵回声,在他们耳边震荡轰鸣。号角的回声还没有完全消失,密林中的马蹄声已逐渐清晰起来,追捕猎物的十几个人先后从林中冲出,奔腾的马蹄将积雪高高扬了起来。
胤祯冲在最前面,一边勒马减慢速度,一边得意地擎起拎在手中的獐子朝胤禩和歆玥晃晃说:“看,还是被我们猎到了。”
紧随其后的胤禟也打马跑到胤祯身边,对胤禩点点头问:“八哥,可是该回去了?”
“是呀。”胤禩看看他们,再看看紧跟上来的胤誐、保泰和满都护,提高了几分声音说:“若再耽搁久了,就要错过打尖的时辰了。”他说完又转身对刚才吹响号角的奴才说:“费耀色,你先到我们定好歇脚的庄户上去,看看他们是不是都安排好了。”
“八哥,让折克图和他同去吧。”胤祯边说边回身把手中的獐子扔给赶上来的一个家奴,然后在大氅上擦擦手上沾染的血迹,笑着驱马小跑奔到歆玥身边,关切地问起歆玥登山赏雪的情形。
折克图看到胤禩点头示意,急忙飞身上马,跟在费耀色身后,急匆匆地跑走了。
他们在林子边稍事休息,整好刚才猎到的山鸡、野兔,和最大的收获——胤祯提回的那只獐子,一并交给随同而来的家奴,然后才纷纷重新上马,开始赶往准备歇脚的庄户。
旷野上同样是白茫茫一片雪的世界,在耀眼的阳光照射下,反射出更加强烈的光芒,刺得人眼睛都有些发疼。零星散落在路边的几株枯树枝丫上,也同样压了重重的雪,被大队奔马飞驰而过振得枝条簌簌抖动,再也承托不住积雪的重压,把纷纷扬扬的雪片抖落下来,掉在他们厚实柔软的皮帽和大氅上。
在远远的一个土坡边,忽然有一团白色迅速向前移动起来,衬着厚厚的白雪,乍看起来,竟象是一团滚动的大雪球。歆玥正在奇怪,刚想问问跑在身边的胤祯,却忽然听到他兴奋的喊声:“快看,前面有一只白狐。”
歆玥极力瞪大眼睛向那雪球张望,可不正是极罕见的一只白狐,也许是雪后出来觅食,被马蹄声惊动才开始仓惶逃窜。她正想催马追上去看看清楚,身前身后马上诸人已纷纷高声呼喝着加快了速度赶上去,显然是全被白狐吸引住,忘记了赶路的事,一心要捕到这极罕见的小动物。
白狐被这阵响动惊吓,显然也意识到越来越近的危险,向前逃奔的速度愈发快了,目标直指土坡上的一小片树林。本来排成一字的马队呼啦啦一下子分散开来,铺成扇形朝白狐包抄过去。胤祯本来激动地冲在最前面,甚至从身边挎着的箭壶里掏出一枝箭,准备拉弓瞄准白狐。可是不知怎么,他却突然停住犹豫起来,只这一刻就被众人超过,连凑过去想看热闹的歆玥都从他身边跑了过去。他猛地抽回箭来,用尽力气把锋利的箭镞一把撅断,将残留的光秃秃的箭杆拉满在弓弦上,重新开始瞄准。他忽然用力吸了口气,把没有箭镞的木杆射了出去,准准地打在歆玥**白马腾起的后腿上。
白马被这突然一击惊吓,猛地嘶叫一声,高高腾跃起来就要向前猛冲。歆玥吓得发出一声惊叫,手脚急忙加重几分力量,拼命想稳住不知为什么会忽然受惊的白马。可是她刚刚经过登山的那番劳累,根本还没缓过劲儿来,手脚很快就变得酸软无力,拽紧的缰绳也一点点向外滑脱。
仍在忘情地追赶白狐的那群人,似乎只有胤禩听到了她的惊呼。他刚刚放慢速度想回身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看到歆玥被驮在白马上,从身边晃眼而过,朝土坡的另一边冲了过去。
“歆玥。”他情不自禁发出一声低喊,停止追逐,调转马头紧随其后跟了上去。他的黑玉越跑越快,渐渐追赶上来和歆玥的白马并驾齐驱。他用右手拽紧黑玉的缰绳,左手斜斜地伸出去,一把扯住了白马的马缰,用力向后拉着,想强迫白马减慢速度。两匹马就这样又向前冲了一段,直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再也拉扯不住,才在林子边上停住脚步。
歆玥的脸简直比覆盖在地上的积雪还要白,哆嗦着呼出一口气,几乎要瘫软在马背上。终于放松下来,她才感觉手掌中火辣辣的疼,用力甩甩手,举到眼前细看,才发现两手的手心都擦破了皮,勒出两道深深的血痕。
“怎么样,歆玥?有没有伤到哪里?”胤禩的脸色也不比她好看多少,见她对着手掌吸气,急忙拉过她的手来细看。
她纤细的手掌上那两道血痕让他一阵心疼,刚要开口安慰她,忽然听到飞奔过来的马蹄声和马匹疾驰而来带起的风声,胤祯充满忧惧的声音在他们身后急迫地响起来:“歆玥,歆玥,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胤禩猛地清醒过来,象被烫到一样放开她的双手,调转马头朝胤祯迎了过去,提高声音说:“别担心,十四弟,弟妹她只是受了点小伤。”
胤祯勒马停在他们面前,也许是被刚才突发的变故惊吓,脸色也是同样的惨白,目光中象是含满了诉不尽的慌张和心痛,从胤禩身上一扫而过,很快就停驻在歆玥脸上,一迭声地问:“歆玥,伤到哪里了?快给我看看。”
歆玥咬咬嘴唇,把受伤的手掌伸到他面前。他的眉头紧皱了起来,一边充满怜惜地在她手上轻轻抚摸着,一边低声喃喃自语:“这马跑得好好的怎么竟会突然受惊呢?”
“我没事。”歆玥又吸了口气,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等一会儿到了歇脚的庄户上,洗洗干净就好了。”
他们正说着,那边追赶白狐的众人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引得他们三个同时看了过去。胤禩在心里喟叹一声,嘴角却牵动着微笑起来,背对着他们说:“看来那白狐是被捉到了,我先过去看看,你们也快点跟上来吧。”说完他也没有再看他们,在黑玉身上抽了两鞭,朝人群那边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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