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还来不及好好筹划他和歆玥的未来，甚至也来不及认真思虑这个让他至今回想起来还会激动得难以自持的重大变故，映雪的母舅——多罗安郡王马尔浑却在十一月里突然辞世了。由于有这层姻亲关系，胤禩自然脱不开丧葬期间种种繁文缛节的拖累，又受到他们兄弟子侄间争袭王爵矛盾重重的搅扰，只好把他和歆玥的一切暂时放在身后。
安郡王“尾七”那天，他和映雪才刚刚从郡王府的法事上归来，镇国公景熙府上的奴才就匆匆赶来，直说镇国公邀八贝勒过府议事。他们才刚刚从郡王府分手没多久，镇国公又能有何事呢？也许是在郡王府人多嘴杂，所议之事不方便在那里提及？胤禩不觉敏感地联想起安郡王死后，这支宗室间为承袭爵位的争斗。说老实话，他实在无心卷入他们家族的纷争，可是镇国公已经遣人来邀，找借口推托似乎也不合宜，踌躇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换上袍服，带着夏贵川赶往景熙府邸。
镇国公府上胤禩已来过多次，对这里的一切都不陌生，见奴才引领他顺着超手游廊一路向前，转过家庙，知道一定是要把自己带到水榭的暖阁里，他已经在那里参与过他们很多次隐秘的议事了。可是等进了东花厅暖阁，看到景熙父子、他的兄弟吴尔占父子和安郡王的儿子华玘同时等在那里，他的脚步不觉迟疑了一下，顿时意识到自己来之前的猜测竟是想岔了。若只为家族的纷争来找他议事，他们兄弟子侄断不可能全齐聚在这里。
胤禩和众人见过礼在椅子中坐定，半个字不提邀他过府议事的事，反而悠闲地品起茶来。闲聊几句之后，景熙不经意地啜了口茶，忽然俯身凑近与自己隔着桌案对坐的胤禩，压低声音把话引入正题：“今晚把八阿哥邀到府上议事，事出仓促，实在是因为我刚刚发现这宗隐秘之事，至于该如何处置，到让我们兄弟拿不定主意，所以才请八阿哥过来一起商讨。”
胤禩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茶杯，仍然一言不发，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景熙向周围在座众人环视一番，然后向华玘点点头说：“人既是郡王府押送过来的，还是你来说吧。”
华玘咽口唾沫，先看看两位叔父，然后又清清嗓子转而对胤禩说：“阿玛丧事期间，府里奴才几次在我面前提过，看到都统雅图醉酒而归。想这雅图出身于下贱的辛者库之家，若不是阿玛抬举，他如何能做得了都统。可是他连点感恩之心都没有，阿玛故世，他反而频繁酗酒，喝得酩酊大醉而归。昨晚他醉酒归来被我撞个正着，让人抓起来打了顿鞭子，细问之下，才发觉原来此事还没这么简单。这段时间他们经常在鄂善府上聚饮，每次均有十几、二十余人，除了步军统领托合齐、邢部尚书齐世武、兵部尚书耿额，还有许多分属各旗的都统、副都统。”
胤禩脸上的神情逐渐专注起来，连黑黑的瞳仁也缩成了两颗黑点，闪烁着耀目的精光，突然打断华玘的述说问：“聚饮的既是这些人，为何又会拉上雅图呢？这些可都是毓庆宫那边的人，拉个安郡王属下的都统过去，难道不怕会泄露了行藏吗？”
景熙一边听一边从怀中摸出个珐琅彩鼻烟壶，凑在鼻端嗅了嗅，猛地打个清脆的喷嚏，这才带了几分惬意揉揉鼻子说：“雅图是个既好赌又贪杯的糊涂虫，只怕别人的秘密没探听到，反而让人家套出不少东西去。”
“那镇国公今天邀我来，又是想商议什么呢？”胤禩望着对面的景熙，明知故问。
他们兄弟子侄几个相互看看，景熙微笑着捻捻胡须，心里却在暗骂胤禩故意装糊涂的狡猾。兄弟吴尔占可没有这份耐心，终于忍不住抢先说：“八阿哥如此聪明之人，这次怎么反而愚钝了。依我兄弟之见，在丧事期间聚饮，毕竟是个罪过，趁此在皇上面前上道折子参他们一本，也别让他们太得意了。”
胤禩低下头，沉默地望着光可鉴人的桌案想了一会儿，然后才抬起头慢慢说：“在丧葬期间聚饮是个可大可小的罪过，究竟会怎样处置，还要凭皇阿玛的心情。不过这些年来，皇阿玛可算对托合齐相当宽容，他恃权纵恶的事情也不是一件两件，从未被认真追究过。就算前几年给事中王懿参劾他欺罔不法的折子，也被皇阿玛长期压而未发。现在正是太子复位之初，我怕上了这折子反而会弄巧成拙，那岂不是得不偿失了。这件事，容我回去细细想想，和几个兄弟商议一下再做决定。”
说完这番话，他也无意在景熙府上多逗留，就匆匆告辞离去了。
直到正月初九胤祯生日这天，胤禩才总算等到可以算是名正言顺和几个兄弟聚议的机会。因为丧葬期尚未完全结束，宫里仍禁止大张旗鼓的聚会宴饮，所以胤祯的生日宴也仅仅限于他们这个小圈子之中。在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之后，他又一次踏进十四弟的府邸。踩着脚下咯吱作响的薄薄的积雪，走近与海棠轩和水月玲珑隔池塘相对的书斋凌倒影，他不可抑制地又想起了与自己相隔咫尺，可今晚也许却无法见面的歆玥，本来镇定平静的心情霎时间变得混乱起来，激动中似乎总有点挣不脱逃不掉的悔意。那天在突发的**下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可是此后再想起胤祯总是热情洋溢的笑脸，他却情不自禁感到愧疚、汗颜。如果连他都逃不开这种折磨，每天面对胤祯的歆玥，日子恐怕会更难过吧。这念头把他的心揪作一团，连脚步都无法轻松了。在大门口恭候他，又一路引领他进来的张进见他脚步越来越慢，不觉有些奇怪，只得也放慢自己的步子，不敢拉开太大距离。在朝南的正厅前，他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做了几个深呼吸。雪后清冷的空气吸入胸腔中，熄灭了在那里蠢动的一团流火，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头脑也愈加清晰，他这才放心走了进去。
正厅被几盏琉璃宫灯照得明晃晃、亮堂堂，各个角落里放置的火盆也烧得旺旺的，窗棂上数盆绽放的水仙，在温暖中散发着清淡的幽香。除了胤祯，胤禟、胤誐、阿灵阿和揆叙也已经在桌边坐定，几个人正围着桌上那几碟下酒的凉菜和温好的酒壶说笑，大家显然都在等待他的到来。胤禩先向诸人告了罪，又脱去罩在长袍外的斗篷和裘帽交到张进手上，然后才在空着的那张椅子中坐下。
胤祯先干了一杯众人合敬的祝寿酒，放下酒杯擦擦嘴角，有点急不可耐地看着胤禩问道：“八哥，节前收到你差人送过来的那封信，让我借生日之机安排众人小聚，我从那时就猜起了哑谜。过节时在宫里人多眼杂，也不敢私下相询，只好耐着性子等到今天，你还是快把这谜底给大家揭了吧。”
胤禩看着性急冲动的胤祯，不觉微微一笑，把前些天在景熙家中听闻的一切一五一十细说一遍。他的话音落定，厅里诸人也都陷入沉默之中，互相观望着谁也不说话。过了一刻，还是胤祯忍不住先开口了：“八哥还犹豫什么，这机会简直就是上天有意送到我们眼前的，如果不把握，以后肯定会后悔。”
告还是不告？其实这些天来，他心里已经反复争斗过很多次，每一方似乎都有很充足的理由，让他委实拿不定主意。如果这事发生在太子被废，他被削爵之前，他肯定想也不想就选择告，可现在，他真的不那么确定了。他不由得把目光转向了胤禟，似乎是想听听他的意见。
胤禟又想了想才缓缓地说：“八哥思虑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事确实可大可小，就看皇阿玛想不想管。太子被废一事才刚刚发生不久，八哥又曾经受到这样的牵连，况且镇国公和他有姻亲关系，若上了这样的折子，皇阿玛必定会认为八哥是背后主谋，很难说是不是会适得其反。”
“是呀。”胤禩也点点头，又看向阿灵阿和揆叙说，“况且因为推举太子一事，连你们都受到牵连，被皇阿玛申斥不说，马齐遭拘禁，王鸿绪也丢了官，事隔没多久又仓促发难，也许不是合适的时机。”
阿灵阿抿了口酒，放下酒杯频频摇头说：“我到觉得八阿哥、九阿哥过虑了。说聚饮这事可大可小不错，所以我们就尽量想办法让皇上往大里看呀。他们只是简单的聚众喝酒吗？为什么偏偏都是手握兵权的武将呢？皇上千不怕万不怕，总也怕太子会起异心吧。再说，这次东宫复位，我看皇上也未必心甘情愿，怕是无奈中才出此下策吧。”
刚才一直留心倾听的胤祯忽然点点头，露出与往日明显不同的认真和成熟：“我觉得这话有理。成与不成，还是应该试一试。托合齐不是还有为湖滩河朔勒索银两的事吗，索性一并告了。既告他在安郡王服内宴会，也告他贪婪不法，至于皇阿玛会如何处置，也要看我们弟兄如何努力了。”
胤禩似乎终于被说服了，沉吟着望望大家，象下定决心一样重重点点头说：“好，我会尽快知会镇国公，让他给皇阿玛上道折子。”
他吐出这句话之后，酒席上一直滞重的气氛总算轻松活跃起来，众人仿佛都不再关注这件费神的大事，开始放怀饮酒吃菜。不过因为碍于宫中禁令，他们毕竟不敢太过招摇，酒兴才刚刚被调动起来，就在胤禩的提议下草草收场了。从正厅出来时胤禩和胤祯走在最后，有那么一瞬间，胤禩在突发的冲动之下，几乎就要开口向十四弟坦白一切。可是简单的话语却如此难以启齿，他几次努力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也许再等等，等他真坐上了太子之位，一切会变得容易一点，变得顺理成章一点。看到胤祯有些怀疑也有些期待地望着自己欲言又止的踌躇，他不禁露出自嘲的苦笑，终于还是摇摇头，领先走了出去。
胤祯送走了在座诸人，因为时辰尚早，也因为被席上一番议论勾起踌躇满志的热情，鼓胀在心中让他无法安宁，索性借着酒力，只穿着夹袍在园中踏雪走了起来。走了几步他才发现，其实自己是一直朝着海棠轩的方向前行，顿时讶然又有些无奈地顿住脚步。想起歆玥，他心里总会有忍不住的痛，可是疼痛中还缠绕着扯不断拎不清的温暖和渴望。也许就是有这样的温暖和渴望，才能让他一再退让去迁就她，更不愿多想这退让甚至违背了他的个性、磨蚀了他身为皇子的尊严和骄傲。也许他该借今天，借生日的机会，即使是强迫，也要让她真正成为属于他的女人。不过现在，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想向她倾诉，那是一直藏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过的秘密，被今天席间发生的一切再次鼓涨起来的秘密。他能把这一切对她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吗？他忽然想起完颜氏那张总是平板木讷、温柔和顺却死气沉沉的脸，心里不禁生出一阵厌恶和反感，于是便不再迟疑，朝海棠轩快步走了过去。
他进了海棠轩的暖阁时，完颜氏才刚离开不久，刚才对弈时的棋秤、棋罐还摆在炕桌上来不及收起。歆玥正对着棋秤发呆，看到他进来，不禁有些意外。想到下午已经和完颜氏一起给他拜过寿，而且她也知道晚上有几个阿哥过府来给他贺寿，现在见他这么晚过来，她忽然怀疑是不是胤禩对他坦白了一切，顿时惶惶不安起来。可是看看他脸上神情，颇有点掩饰不住的眉飞色舞，又不象知道了他们的秘密，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胤祯待她请过安，顺势在炕桌对面坐下，也看起刚刚她对着发呆的棋秤来。上面黑白两子杀得异常激烈，黑子已经被逼入绝境，眼看败局已定。他抬眼看看歆玥旁边盛黑子的棋罐，带了点嘲笑问：“这棋还没完怎么就不下了？”
“怎么没下完，还是福晋技高一筹，歆玥已经甘拜下风了。”对围棋歆玥还只是个初学者，索性不理睬他的嘲笑，开始捡拾起棋秤上的棋子来。
“别动。”他忽然按住她的手，把刚被她拿走的棋子逐一放回原位，然后又拿起一枚黑子，嘟地一声放在她从未想过的一点上。
歆玥也好奇地看了看他放下的黑子，又看看棋秤上的黑白两军，突然象恍然大悟一样惊奇地低呼了起来。这真是“一子解两征”，不仅扭转了黑子的颓势，似乎还大有反败为胜之势。
“棋局中多得是峰回路转的机遇呢。”他看看歆玥脸上真诚的钦佩，颇有几分得意地说。
她敏感地看看他，总觉得他这有感而发似乎不完全是针对棋局，到象有什么比棋局更复杂的东西隐含其中。她本可以装做不解其意不闻不问，可是想到刚刚结束的宴饮，不觉又改了主意，想了想才说：“你说的只是棋局吗？还是酒席上有什么引出了这番感慨？你们的胆子也忒大了，不顾宫里的禁令，公然聚众宴饮，虽说有生日做幌子，被皇上知道毕竟不妥。”
“我们这算什么，有比我们胆子大得多的呢。”一句话引出了胤祯本就想说的话，顿时滔滔不绝对她讲了起来。
在他的述说和解释下，她总算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会饮案——对这三个字她倒是有印象，以前在清穿小说中看到过，也知道这是引发太子二度被废的导火线，不过当时实在对有关的历史详情不感兴趣，所以也只是看过了就丢在脑后。可现在不一样了，她虽然还是根本不想了解，可是想躲避也不行。听完他的讲述，她忍不住先问一句：“八阿哥对这事怎么看？”
“八哥对告还是不告犹豫不决，九哥好象也不太赞成，”他见她在认真聆听，又兴致勃勃地继续说下去，“不过我一力主张现在就在皇阿玛面前告发，再加上阿灵阿的劝说，总算说服了八哥。”
“为什么？”歆玥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惊奇地目光中夹杂着审视。刚才侃侃而谈的胤祯让她有些陌生，仿佛是和她熟悉的那个率直、热情的十四阿哥完全变了个人，这种突显的老于世故和对宫中争权夺势的兴趣她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一时之间竟有些无法适应。也许她对胤祯的了解根本就太少了。这些天潢贵胄的皇子们，又有哪一个会对一步之遥的皇位无动于衷，不被卷入无休止的争斗中呢。胤祯这一刻的一时忘情，其实也完全无可厚非吧。
他在兴奋之中似乎彻底忽略了她隐隐的不安和惊诧，接过紫苏捧上的茶杯抿了几口，又挥挥手将她摒退，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歆玥，自信满满地说：“要想再次扳倒太子，这不是最好的机会吗？象二哥那样无德无能之人，实在不配做储君。”
“你这样急迫地想拥立八阿哥，难道是想回报欠他的人情吗？”她心中忽然涌上一阵难言的酸涩，不觉带了点讽刺问。
“拥立八哥？”胤祯蹙眉愣愣，然后才自然不过地接着说，“当然不是。我和八哥确实感情深厚甚于同胞兄弟，我也感激他多年来的提携关照。不过若说拥立八哥，自去年出了那档子事以后，我怕也是无望了。那时朝中那么多大臣一致联手，在皇阿玛面前推举八哥，他若有意还不早答应了。他宁出给二哥复位的下策，不就是为绝了这些人的念想吗。你说还能有拥立八哥的可能吗？”
歆玥又是一惊。她一直以为胤祯还有份没有脱去的孩子气的天真，还要经过很多年的磨砺才能变成那个杀伐决断、威名远扬的大将军，再怎么也想不到他对皇上的心思居然看得如此透彻，一语中的。这样的冷静和清醒甚至超越了胤禩，也许正是所谓旁观者清吧。不知为什么，虽然身后燃着两盆暖融融的炭火，她却忽然感觉脊背发凉，象有一股无形的寒气从厚厚的窗扇中硬挤进来，一下子就把她紧紧包围了。“那你为何还要急急主张告发聚饮一事呢？”她更加不安地放低声音问。
“当然还是为了扳倒太子，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他终于毫不犹豫，斩钉截铁说出了她早已隐约猜到的真相，“四哥虽是我一母所生的兄长，却整天与经卷、佛像为伍，总是那幅心如止水，看破红尘的样子。况且他一向与胤祥亲厚，对我反而总心存隔膜。要指望四哥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这些年来才和八哥、九哥等人越走越近，无非也是想依靠他们在兄弟中站稳脚跟。八哥在朝中势力甚重，抓住这个机会，再依靠他的力量，整倒太子指日可待。皇阿玛若果真无意立八哥为太子，我正可以借他们的力量放手一搏。皇阿玛这些年本来就对我喜爱有加，去年为八哥求情惹他发了这么大脾气，后来还不是无声无息地算了，还把大阿哥属下一大半佐领分到了我名下。凭着这样的宠爱，我相信太子之位逃不出我的掌握。”
歆玥沉默地望着胤祯，因为刚刚那一番倾诉，他显得无比激动和亢奋，和她对视的长长的眼睛中闪烁着浓浓的自信和期待。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应他，只好牵牵嘴角，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然后就低下头重新捡拾起棋秤上的棋子来。
过了一会儿，胤祯猛然意识到歆玥似乎对他大胆倾吐的心声，对他满怀的抱负和志向并没有太热烈的回应，也许是自己从未对她提过宫中牵牵绊绊的各种争斗，乍听之下被惊呆了吧。他不免有点扫兴，连来之前心中潜藏的那点觊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啜了几口已经变温的茶，和歆玥闲聊几句，无情无绪地离开了海棠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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