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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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要擦黑时,云妞、歆玥等一干人伴着皇太后回到慈宁宫。皇太后毕竟年事已高,经过路途上一番奔波,体力、精力都显得有些不济,早早用过晚膳就歇下了。歆玥从前院的正房下来回到自己屋中,看看摆在桌上装着饭菜的提盒,腹中却全然没有饥饿的感觉。她索性先草草洗把脸,然后打开依墙堆叠的樟木箱,收捡起摊在床上的行李来。她重新叠好出行时带的几件衣袍,走过去正要在箱子中放好,却赫然看到压在箱底的那些信笺,心里顿时象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齐涌上来,不禁抱着衣袍就呆住了。
她正象被定成化石一般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屋门却忽然被哐啷一声推开,一下把她从失魂落魄中唤醒。她转头向门口望去,穿着月白色四爪蟒袍的吉服,头戴黑绒便帽的胤禩正站在门口,看这身装束,显然是刚从乾清宫请安出来。他一手扶着门框站在那儿,胸膛因为急促的呼吸还在剧烈起伏,深邃的眼睛中闪烁着两簇光焰,象是泄露了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掩盖的怒气。
歆玥早就料到他知悉了皇上赐婚的消息,可她没料到的是,他们才刚刚回宫,他就迫不及待找上门来了。她怔忡地和他对望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放下手里的衣袍,躬下身轻声说:“歆玥给八阿哥请安,八阿哥吉祥。”
他一直没有应声,她既不敢起身,也固执地低着头不去看他,目光一直停留在身前那几块青砖上。在一片死寂之中,屋门忽然又被重重地拍上,他急促的脚步声一直冲到她身边,直到他长袍下那双厚底皂靴停在她视线内。她的手腕猛地被他死死钳住,随着他向上一提,身子也不由自主站直起来。慌乱中她抬起头来,发现他就紧贴在她身边,头向下俯视着她,眼眸中不仅有压抑的怒火,更有难以言喻的绝望的痛楚。她刚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就望着她,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你就这么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吗?”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双唇哆嗦着正要说什么,他却不容她分说,忽然拽着她就朝外走。她急忙抓住桌子一角,极力想止住脚步,有些惊慌失措地压低声音喊:“八阿哥,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去求见皇阿玛!求他收回赐婚的事!”胤禩同样压低的声音中蕴满了焦躁和固执,脸上有种她从未见过的不顾一切豁出去的神情。
“胤禩,你疯了!”看着他这副认真、坚决的样子,她几乎可以相信他不是狂怒和绝望下的冲动,不觉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用力跺跺脚,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他的袍袖说。
也许是这一声胤禩让他稍微冷静下来,他总算停住脚步,沉默地注视她片刻,终于点点头说:“好,我们先把一切都说说清楚也好。”他说完就用力拖着她继续向外走,边走还不忘补上一句,“随我去含清斋,那里不容易被人搅扰。”
歆玥低头想了想便不再挣扎,跟着他穿出慈宁宫后门进了花园。含清斋那重小院落里依然如故,因为时近深秋,墙角那两株芭蕉,院中的几棵梧桐都不免带了几分萧瑟,树下也薄薄地积了一层落叶,踩上去簌簌作响。反倒是沿墙边种的十几株白菊正在盛放,都是歆玥最爱的白鹤卧雪,全部伸展开片片纤细的白色花瓣,在暮色中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香。就是在这个小院里,他们一起避过夏日的急雨,牵手看过七夕的星辰。也是在这里,她还送过他象是许诺了一生的同心结。现在又走进含清斋,这些珍藏在心底的记忆就全部涌进脑海。如果不是她极力压制自己,不愿在他面前哭泣,眼泪恐怕早就流淌下来了。
胤禩似乎也在转着和她相同的念头,脸上的怒气仿佛都不知不觉隐匿起来,连眉眼口鼻的线条都变得更加柔和,可是那抹绝望中的痛苦反而更深了。他仍然拉着她在廊沿上坐下,紧握着她双手焦灼地低声说:“皇阿玛给你和十四弟赐婚时,你为什么就答应了?是不是还在和我呕气?你知道这一年多里我都在忙些什么?忙着查找陷害你的真凶,忙着查找太子和准噶尔勾结暗害皇阿玛的证据。我做这些难道都是为了我自己吗?没错,如果能扳倒太子,也许离实现我的梦想就不远了,可这不仅仅是为了满足我自己出人头地的抱负和**,也是为了我们能相守一生呀。你知道十四弟送那份密折到塞外时,我想着很快就能娶到你,让你真正成为属于我的歆玥,我心里有多少期盼、多少激动、多少喜悦吗?结果是和我料想的丝毫不爽,太子果然是被扳倒了,可和这消息一起传回来的,居然还有皇阿玛给十四弟赐婚的传闻。你能想象出我刚听到这传闻时那种万念俱灰的绝望吗?如果你真的是为了和我呕气,我们现在就去求皇阿玛,事情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歆玥急急忙忙大喊了一声。
随着她的高声拦阻,他脸上的神情大变,绝望中还多了几分惊悸和疑惑,俯下头逼近她面庞,深沉的目光象是要直探进她内心深处,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难道你真的喜欢十四弟吗?”
“是。”她慌张地垂下头嗫嚅一声,心虚得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她的下巴猛地被他抬了起来,距她只有几寸之遥的那张脸上,愤懑混杂着伤痛,尤其是那双受伤的眼睛,仍然满含着对她割舍不断的缱绻深情,看得她心痛不已,连呼吸都滞重起来。他不知这样凝视了她多久,忽然开口说:“你敢看着我再说一遍吗?说你喜欢十四弟?”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次,可是迎视着他的目光,那个违心的回答却再也说不出口。他喟然长叹一声,猛地把她抱进怀里,火烫的吻在她猝不及防时就落在她唇上。在瞬间的慌乱之后她还有片刻的清醒,以她现在的身份,真的应该毫不犹豫推开他,不应该再和他有这样的缠绵。可是他的吻却让她如此留恋,那充满**的灼人的热力直渗到她心底,烘暖了她早已冰冷的五脏六腑,连她的意识也象沸腾的水蒸汽一样轻飘飘地不断上升,终于从她身体中挣脱出去。哎!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让她再沉迷于他的吻中,沉迷于和他心灵贴合时的甜蜜和眩晕中,今天以后,她和胤禩——就将是莫不相关的两个人了。于是,她的双手也紧紧环绕在他颈间,急促喘息着更深地偎进他怀中,用同样不顾一切的、几乎是绝望的热情回应他的吻,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只有他们,用最后的拥抱和热吻为她的初恋画上个终止符。
时间似乎凝滞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她抬起头来,即使是在暗沉的夜色中,借着依稀的月光,他仍可以看到她嫣红如酡的双颊,听到她急促的呼吸。他脸上的恼火和绝望似乎消失了大半,明亮耀眼的目光中不仅燃烧着热情,好象更多了几分自信。他仍然紧拥着她,极力平复自己同样剧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露出一丝微笑说:“你还要说你喜欢十四弟吗?现在无论你怎样说我都不会相信了。你不必担心,赐婚的事,我会想办法解决。别忘了我以前说过的话,你只能是我的——我的歆玥。”
“八阿哥,求你别再说了,皇上赐婚的事,奴婢心意已决,根本没打算更改。”歆玥轻轻从他怀中挣开,眼睛下意识转到几步外那株高大的梧桐和树下落满枯叶的石桌石凳上,忽然就感觉一阵寒意袭来,由心里直向外泛出了冰冷。
他的笑容一下子僵在那里,脸色变得铁青,神情也难看无比,有些失神地望着她呐呐说:“你为何要这么固执?为何在这个时候,在我和太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几乎是唾手可得的时候?为何你根本不喜欢十四弟却坚持要嫁给他?你要和我呕气到什么时候?”他的声音越提越高,说到最后,几乎是高声喊了起来。
为什么,她能告诉他是为什么吗?她能告诉他,他的梦想,他许给她的诺言只是一场空幻吗?她能在这个时候出尔反尔,再次给胤祯一个沉重打击,然后再为此抱愧终生吗?她把目光从不知名的前方收回来,转向坐在身边的胤禩,他腰间黄带子上那个同心结忽然就闯入眼帘。又是一阵锥心般的痛掠过,她不由自主握紧双手,指甲都深深嵌进肉里也浑然不觉,过了一会儿才叹息着幽幽地说:“不是因为呕气。十四阿哥这些年来一直对我一片深情,歆玥本来就心存愧疚,深悔无以回报,现在既有皇上赐婚一事,我也不想再犹豫、再迟疑、再拖延了。而且,歆玥也曾经说过,一心幻想的,是没那么容易妥协的喜欢。我想,也许十四阿哥对歆玥的喜欢,是没那么容易妥协的吧。”

她的话象一记重锤敲在他身上,让他脸上瞬间失了所有血色。“没那么容易妥协,没那么容易妥协——”他象面对一个陌生人一样盯着她看了好久,失神地喃喃自语,紧接着就忽然放声笑了起来,直到笑声渐歇,才咬着牙迸出一句话:“你这该死的固执,会害了我们三个人。”说完他再也不看她,腾地从廊沿上站起来,大步就向含清斋院门冲去。
在他就要冲出去的那一刻,歆玥终于忍不住低唤了一声“胤禩”。看到他停住脚步转回身来,眼中甚至还潜藏了一点点希冀和企盼,她无奈地避开他的目光,望着墙角一株白鹤卧雪说:“胤禩,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现在太子被废,你又被皇上授了内务府总管事一职,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在众位阿哥中,若论起才干威望,你也比他人高出一筹。只是没了太子这棵招风的大树,你就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太容易遭人嫉妒、暗算,你自己千万要小心呀。”她在心里斟酌了再斟酌,才终于小心翼翼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能把她所知道的未来直言相告,可是她更不忍心看到他即将遭受的连番打击,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再也无能为力,可是他能明白吗?
这显然不是他期待的。他眼中最后那点希望的光芒也彻底黯淡下去,再也没有说什么,转身走出了院门。
那晚在胤禩走出含清斋以后,歆玥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急忙起身冲到院门口,极力张大眼睛,望着那个白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掩映的花木中。她心里弥漫着不可名状的苦痛和失落,手指下意识撕扯着门边那株白鹤卧雪的花瓣,等她发现时,所有花瓣都已被她撕扯下来,揉得粉碎,纷纷掉落在她脚边。
在那之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可是陆陆续续的,从身边的宫人和胤祯口中,她还是听到很多关于他的消息。其实这些消息对她来说并不新奇,大部分内容她以前早就知悉。皇上对他的器重和信任持续没多久,就因为大阿哥借术士张明德看相一事向皇上推举他做太子而烟消云散。她真怀疑大阿哥此番举动是否出于善意,不过由此引发的灾难性恶果却是不容置疑的。皇上在盛怒之下不仅削去了他的贝勒爵位,连为他求情的胤祯都被殃及,多亏了五阿哥等人竭力劝阻才免受责罚。她还记得那天胤祯怒气冲冲来找她,口口声声直嚷着皇阿玛不辨是非、不近人情。她除了默默听他发泄,在心底叹息,也想不出更好的安慰之辞。该发生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发生,并不因为她离奇的到来有任何改变,而她也根本无力去改变命运。虽然耳中听着胤祯的倾诉,她却一直按捺不住对胤禩的忧虑挂怀。如果连只是被殃及的胤祯都如此愤愤不平,那他呢,一向心高气傲的他又该如何忍受这样的难堪和打击?
又是近一个月过去,歆玥仍没有见到胤禩。难道他为了躲避那一干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小人,这些日子都没有进宫吗?时已寒冬,天黑得越来越早。皇太后怕误了晚间的歇息,歇午晌的时间也缩短了,经常是略躺躺就起来,闲极无聊时,就找平日里喜爱的几个丫头来陪她聊天或是抹抹骨牌。这天下午,四五个丫头正陪她坐在暖阁里,听她回忆儿时在草原上的惬意生活,随着曹公公一声传禀,身穿黑貂大氅、头戴黑貂暖帽的皇上竟令人诧异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大太监李德全。几个丫头顿时慌得起身磕头,除了正当值的歆玥,其他人都在皇上更衣坐定后顷刻间溜得无影无踪。歆玥端茶奉上,偷眼看看皇上,眉宇间似乎蕴含了几分怒意,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也不知是不是那件事的余波未平,会不会再次牵扯上胤禩。
皇上啜了几口茶,把这小小暖阁环视一周,却忽然微笑着说:“还是额娘会享福,瞧这暖阁里一派春意,根本让人忘了外面的严寒,可是偏偏又插了这许多瓶红梅,透着一股清香不说,也不必冒雪冲寒就能赏梅花了。儿子什么时候能有额娘这个福气,这份清闲呢!”
太后也不禁笑了起来,轻轻点着头说:“皇上是一国之君,自然有无数该操心的事。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太婆当然是无事一身轻,怎么能和皇上相提并论呢。皇上今儿个生出这番感慨,想是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吧。”
“还是额娘猜得准。”康熙摇摇头,又啜了口茶,脸色逐渐阴沉下来,不知不觉叹了口气才低声说:“自从在回京途中朕传旨废去太子,他们兄弟间你争我夺是愈演愈烈,许多鬼魅伎俩也在朕眼面前露出马脚,想想真让人心寒。朕自是早就知道他们兄弟间本就不睦,各存心志,却再料不到为争夺太子之位竟无所不用其极。”
太后的笑容也慢慢从脸上隐去,留心看了皇上一眼才说:“皇上说的想必是那老道张明德的事,听说不是已经处他凌迟之罪了吗?要依我说,这老道的胡言乱语皇上根本也不必挂在心上,为这事削了老八的爵位,是不是更有些过了?”
皇上一直没搭腔,手指无意识地顺着青花瓷杯上的花纹描画着,过了片刻才缓缓地说:“还不止这些呀。我对胤褆一直委以重任,可以算是相当信任,当初虽知道他借明珠的势力和胤礽争夺太子之位,明珠倒台后也一直心存觊觎,可是却绝没料到他竟然干出魇魔太子的丑事,亏他还在草原上向我信誓旦旦毁谤胤礽——”他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一下,鼻孔中冷冷哼了一声,“还有老十三,我一向以为他耿直豪爽,却没想到也一样做出这种小人行径。”
太后又朝他脸上望望,似乎在仔细探究、玩味皇上的目光和神情,似有所悟地点点头说:“我怎么瞅着皇上对废了胤礽太子一事颇有几分悔意呢?”
康熙有些惊奇地朝太后看看,又沉吟了一会儿才象是下定了决心说:“今儿晌午进了午膳,朕传了几个大臣到乾清宫议事,提起复立太子一事,想探探朝中众人的心思。可是额娘能猜到他们众口一词推举谁吗?居然是胤禩!”
太后似乎对这个答案也颇为吃惊,愣了一刻才试探着问:“那皇上的意思呢?”
“老八这孩子,我到是一直小看他了。”康熙忽然笑了起来,可是这笑容却似乎冷淡而悠远,“若论他的才干威望,也还说得过去。只是他额娘身份卑微,出身既如此低下,实在不配有朝一日君临天下。依朕的意思,削他贝勒爵位确实有些过了,还是尽快复了他的爵位才是正经。”
歆玥一直站在皇太后暖炕的一边,手中拿着小木槌,轻轻在太后腿上敲打着。听到这里,小木槌的敲打猛地停顿了几秒钟,然后又迅速动了起来。恢复胤禩的贝勒爵位,听来似乎是件喜事,其实不就是彻底否定了举荐他做太子的提议吗。她在现代时对历史虽然了解不多,可是提到康熙大帝,也知道是两千多年来少有的英明君主。可是被带回清朝以后,却逐渐对这个英明君主产生了怀疑。也许歆玥只是棋盘上的无名小卒,在澹宁居拿她做戏这点小事根本无损于他的一世英名。可是立储是关系到江山社稷的大事,他不为天下苍生,只为他自己皇位的稳固,出尔反尔,坚持复立无德无能的胤礽做太子,不怕把他辛苦巩固的江山葬送在一个昏君手中吗?
皇太后忽然朝她瞥了一眼,她才突然发现自己手上的动作又在不知不觉中慢了下去,于是便不敢再胡思乱想,急忙垂下头,手中的小木槌又恢复了先前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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