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那天和映雪吵得不欢而散后，胤禩开始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可是慢慢地他才发现，映雪在对待他要娶歆玥这件事上是极认真、极强硬的，似乎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现在他虽然每天还照常入宫，甚至给皇太后请安的规矩也一样不变，可是却再也不敢贸然去看歆玥了。这不仅因为映雪经常会伴他一起入宫，即使自己不去，派来跟他的奴才也紧随着寸步不离；更因为他怕映雪一旦被激怒，会不顾一切给歆玥惹出麻烦，让他们三人在宫中成为笑柄。在这个关键时刻，他不愿因为这些纠纷引起皇阿玛的注意，让他多年苦心经营在皇阿玛心中建立起来的好印象毁于一旦。好在他虽然没法独自去看歆玥，可在她随老佛爷去了畅春园之后，还是想出办法给她送去一封信，既安抚了她，又解释了自己进退两难的处境，象歆玥这样聪慧又善解人意的女孩，想必一定能理解他的苦衷。
不过，在这段紧张忙碌的日子里，他也确实没有太多时间顾虑这些儿女情长，大阿哥荐来的术士张明德来给他们看相的事占据了他大部分心思。老道张明德被带到他府上时，乍见之下不觉让他有些怔忡，那种气宇轩昂、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和他心中原来设想的江湖骗子大相径庭，留意看看身边的九弟、十弟，脸上也是和他一样的错愕，显见转的都是同样的心思。这老道只和他们略事寒暄就把话引入正题，仔细看过了两个弟弟，说的无非是些听滥到耳熟能详的溢美之辞，让他不禁有些失望，以为自己这次真是看走了眼，开始竟被他不寻常的神韵骗了。可是当那老道把目光转向他时，却突然露出满脸惊疑之色，口中也啧啧作声，让不知是福是祸的他着实担了番心思。然而他所有的疑虑很快便一扫而空。这老道口口声声都在预测自己的大福大贵之命，越说越激动，越说越露骨，俨然面前看相的贵人将有君临天下的福分。这些话说得毫不隐讳，让他听得心跳越发快了起来，脸色也是几番变化。偷偷看看两个弟弟，都惊得张大了嘴，呆呆地不知该说些什么。虽然他和他们早就在心中达成了某些默契，可是谁都没有胆量公开讨论，现在这隐秘被外人直白地道了出来，怎么能不让他们心惊肉跳。
岂知这些插曲都还不算完，在为几位贵人的命运做了一番预测之后，这老道忽然跪在他们面前，痛斥太子种种无道的劣迹，慷慨陈词，居然表示愿为扶助贤明的八阿哥登上皇位，自告奋勇刺杀太子。这番大胆谋逆之辞让他们几个听得面无血色。他虽然鄙夷太子的无能和无道，也一心想取而代之，可是却从未生出过这种弑兄的反叛念头。这老道既是胤禔引荐，却胆敢在他府上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辞，这位大阿哥究竟打的什么算盘？是要试探他？还是要陷害他？他越想越惊疑不定，连背上的衣衫也被汗水湿透了。现在对方已经出招了，他该怎样应对呢？他在脑海中飞快地思索一下，顿时有了主意，象是不经意地瞟了胤禟一眼，在九弟眼中看到一丝领悟的神色后，才放心地点点头，开始疾言厉色怒斥张明德胆大妄为，一迭声要将他扭送到宫中由皇阿玛发落。胤禟果然很有默契地及时阻拦住他，假意劝说一番，这才派人把道士张明德押送回胤禔府上。
此番看相虽然让他想起来还不禁后怕，可是那番预言却让他颇为动心。看来他多年的努力果然没有白费，太子被废似乎已经指日可待。如果说很久以前这个位子就已经成为暗藏在他心中的梦想，那现在他就更迫切地希望能实现愿望，不只因为对权力的追逐几乎是每个男人的本能，更因为他要得到歆玥——这个让他梦寐以求的女孩。只有做了太子才能彻底摆脱对映雪和她母舅家族的依赖，才能对她不必有诸多顾忌，才能给歆玥一个名分，不辜负这女孩对他的一片深情。可是这一天还要让他等多久呢？他真有些等得不耐烦了。
胤禩已经有很久没有单独见过歆玥了。埋藏在心中的对她刻骨铭心的思念，当他忙碌时不知被压制在心底哪个角落，可是一旦脑海中出现片刻空闲，便会不留任何空隙地弥漫进来，直到填满他整个身体，逃无可逃。可是为什么近几个月来歆玥偶然见到他时却逐渐冷淡了呢？这使他惶惑到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她已经开始怨怪他了吗？他不是在信中对她诉说了所有不得以的苦衷吗？当他敏感地觉察到她神色日渐苍白憔悴，在当值时若碰到他来请安也极力逃避他的目光，就越发焦急想要见她一面，如果有误会就立时将误会解释清楚。可是直到盛夏他即将伴驾随行奔赴草原，才等来了和她单独见面的机会。
胤祯因为完颜氏分娩在即，这年夏天要留守京中。胤禩就借口向十四弟辞行，特意挑了歆玥不当值的一个上午，从澹宁居给皇阿玛请安出来，带着随从直奔讨源书屋。和胤祯稍事寒暄，他急忙暗中授意张进，让他寻个托辞将几个从人带走。张进虽不明底细，可是这点做奴才的机灵劲还有，猜到八爷要独自做什么隐秘之事，也不多嘴，就立刻想个主意把几个随从招呼走了。胤禩见摆脱了羁绊，再也无心多逗留，心不在焉和胤祯随口聊了几句，就匆匆起身告辞了。皇太后居住的承露轩离讨源书屋只有短短片刻路程，可是胤禩赶到那里时，不知是因为走得急了，还是自己心里的激动难以平静，额头上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守在门房的小顺子见八阿哥进了承露轩却不去皇太后起居的正殿，反而悄没声息地蹇到自己这边，似乎立刻明白了他的来意，急忙凑上去压低声音说：“八阿哥是来找歆玥的吗？她这会儿不当值，肯定不在自己屋里，您就绕到承露轩后面的那片林子里找她吧，她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到水边的凉亭里看书。”胤禩点点头，也不多话，依着他的指点去了。
他顺着承露轩的院墙一直向后走，经过那条直通湖对岸的长堤，忽然就想起那年在皇阿玛面前救她的事。光阴荏苒，不知不觉中竟已过了这么久。他心里忽然涌出无限感慨，转过头望望那道竹篱门，鼻端似乎还能闻到蔷薇盛放时的芬芳，可是现在那门上攀爬的只有繁密的碧绿叶片，蔷薇盛放的时节已过，再也看不到任何花的影踪。他有点失落地喟叹一声，继续向前走进那片杨树、槐树混杂的树林。
远远的他已经看到了小顺子说的那个建在水边的小竹亭，歆玥果然一个人坐在那里，手中握着一本书，可是目光却没停留在书上，正有些茫然地随着水边一只飞来飞去的蜻蜓游移。几年之间，当初土地庙中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已经变成了大姑娘，虽然终日套在那身平平无奇的藏蓝色长袍中，可是她身上越来越浓的楚楚韵致却仍难以被掩盖，象一块尚未打磨的玉石，在无知无觉中向外散发着柔和光辉。
胤禩站在远处独自望了她一刻，终于咳了一声，加重脚步走了过去。歆玥被响声惊动，收回目光向亭外张望，见是他走过来，似乎并不吃惊，也没有任何喜悦，只是漠然看着他走进亭子，然后拍拍长袍站起来，躬身行了礼就要走出去。
胤禩皱皱眉头，一把拽住她胳膊，极力克制内心仿佛是不祥的预感，闷闷地压低声音问：“你现在怎么总是躲着我？我去给老祖宗请安，你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今天见我来了就要回去，是气我这么久不来找你吗？小顺子送给你的信收到了吗？今年老祖宗不去塞外，我们连在草原上相聚的机会都没有了。”
歆玥仍旧低垂着头不看他，扯着手里的书说：“八阿哥的信奴婢早就收到了，奴婢受不起这种抬举，真有点受宠若惊、寝食难安。您是主子爷，对哪个奴才想理睬就理睬，想丢过一边就丢过一边，还用得着解释什么吗。歆玥躲着您也是应该的，八福晋不是一直虎视眈眈盯着您吗，奴婢可不想惹得您府上鸡犬不宁。”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托起她下巴，强迫她看向自己，本想发作的怒气却在她那对清澈的眼眸逼视下化为无形，呐呐地说：“歆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伶牙俐齿，我现在真有点恼恨你这张利嘴了。”
“是吗？奴婢不敢。”歆玥看到他眼中的无奈和伤痛，心中有瞬间的迷惘和软弱，连眼底也泛起了一片潮热，她轻轻推开托在她下巴上的手，极力硬起心肠接着说，“八阿哥今儿还来找奴婢干什么？您现在什么都不缺，家里有地位显赫又貌美如花的福晋，听说才收了没多久的侍妾也有了身孕，没有子嗣的缺憾也弥补了，难道还缺个在闲极无聊时给您解闷的人吗？”
胤禩本就白皙的面孔顿时变得分外苍白，象失了所有血色，连嘴角也有些许抽搐，过了一会儿才咬咬牙说：“你连这些也都知道了？”
“宫里的消息传得比风都快，何况是这样的大喜事，没必要替您隐瞒遮掩吧。”歆玥又垂下头，不忍心再看他如受重创的样子。其实，在清朝待了几年，歆玥早已经看惯了男人三妻四妾的生活，也不是不能接受他为了养育儿女纳妾，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他难道不知道这会给她多少伤害吗？他真的曾经喜欢过她吗？在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她连胤禩对自己的感情都产生了怀疑。
她正在沉思之中，却突然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他充满了焦灼又似乎隐藏着恐惧的声音低沉地在她头顶响了起来：“你就为了这个生气吗？那两个侍妾都是映雪的丫头，我根本也不喜欢她们，可是我需要有孩子，特别是有儿子，现在已经越来越急迫，我没法再等了。”
是了，即使他不说明，她也知道那急迫指的是什么。还有一年就是太子第一次被废的时候了，他想必也是看到了眼前充满希望的情势，才如此焦急的。为了皇位，仿佛有了这个做借口，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可她就是不能理解，即使理解，也无法接受。也许再过十年，对爱情不这么充满幻想，更加现实，更参透人情世故，歆玥会理解他的苦衷。可是现在不行，如果他对她的喜欢这样脆弱，这样容易妥协，就不是她心目中的爱情。也许和这样的喜欢比起来，胤祯对她的感情到更执著，更让她感动。至少他在大婚前还曾经表示过，愿意为了她违抗皇阿玛的旨意。她虽然不喜欢胤祯，当时却被他毫不妥协的深情感动过，也许这才是她天真的心中幻想的爱情。
胤禩看她一直在他怀中沉默，也猜不出这个抵在他胸前的小小头脑中都在想些什么，犹豫良久，终于抱着她在亭中坐下，突然开口述说起来：“歆玥，你入宫几年，对宫中这些人的势利、险恶显然也不陌生。在众多兄弟中，我额娘的身份最为卑下，你能想象我自幼在这里长大遭遇的一切冷落吧。为了出人头地，为了让皇阿玛也一样重视我，我付出的比他们都多。一直努力到今天，论才干、论威望，我自信在兄弟中都出类拔萃，为什么我就不能成为太子，在皇阿玛百年之后一统天下？太子的为人，你想必也很清楚，就是这样一个无德无能之人，只不过因为额娘出身高贵，自出生就注定了日后要君临天下。可是他太子做了这么多年，也做得不耐烦了，正在想方设法要尽快登上皇位。去年在草原我故意放走策旺阿拉布坦，就是为了让他和太子继续联络，这些密谋搞得大了，皇阿玛总不会永远蒙在鼓里，一旦被他察觉，太子的位子也就不保了。我要想和他一争高下，想在他倒台之后从众兄弟中脱颖而出、取而代之，少不了要依靠映雪和她母舅家的势力，所以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不能和她闹翻。自从我喜欢你，也定下了要娶你的决心之后，能当上太子更变得格外重要，只有这样，才不会受她的钳制和阻挠。你能耐心等些时候吗？我不会让你等很久，太子的好日子不会太久了。”
歆玥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象是不敢相信一样傻傻地盯着他。和他在一起这些时候，这是他第一次和她谈起兄弟之间的皇位之争，第一次将一直深埋心中的梦想向她坦白。这些与他性命攸关的秘密，他怎么就突然抛开顾虑全明明白白告诉她了呢？可是他不知道的结局，她却象明镜一样清楚。太子倒台之日确实不远了，可是这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希望，这也是他跌宕起伏的悲惨命运的开始。如果他知道——知道他多年的努力都化作一场空，他的梦想永远也不会实现，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他许给她的诺言只是一个梦，一个无法实现的梦，一个她无法对他言明的梦。他虽然还沉迷在梦中，可是她却应该醒来了。她有些恋恋不舍地抬手轻轻摸摸他的面颊，忽然泛起一抹笑容，象是充满了莫大讽刺的笑容，冷冰冰地说：“八阿哥既然有如此鸿鹄之志，歆玥身份卑微，岂敢拖累了您。而且，奴婢无知，一心幻想的，也是不那么容易妥协的喜欢。”
他环在她肩头的手臂顿时僵硬了，眉头不由自主地拧了起来，依然苍白着脸凝望她，一字字缓缓地说：“我把这些从未对任何人说起的秘密都对你坦白了，你还不能理解吗？歆玥，你能不能收起点你这该死的骄傲。”
她也依然回视着他，脸上还残留着讽刺的笑意，眼泪却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哽咽着喃喃地说：“八阿哥也不会懂，歆玥自来了这里，除了这点骄傲，也再没有别的什么了。”说完她猛地挣开他的怀抱站了起来，边抹着眼泪边飞快地跑出了竹亭。
这次他没有拦住她，只是有些失神地盯准那个飞跑的背影，心里还在咀嚼她哽咽中说出的那句话，忽然就涌上了满腔难言的苦涩，连嘴巴里，似乎都有些带着回味的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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