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围场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歆玥开始越来越懊悔那晚没有把一切向胤禩解释清楚。虽然这些天她几乎每天都能在看城里观看到那个骑在枣红马上的黑色身影，甚至连每晚入睡前，只要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他在草原上纵情恣肆驰骋的勃勃英姿，可是除了有时能远远地和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对视片刻，她就再也没有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歆玥也因此变得愈加沮丧消沉起来。她原本一心期盼的围猎生活象是彻底丧失了吸引力，无论是观皇上围也好，还是观驰猎、哨鹿也好，她一律都落落寡欢，根本提不起任何兴致。胤祯后来又有几次想偷偷带她出去骑马，全被她想也不想就一口断然拒绝，把他也搞得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以为她仍然介怀被胤礽纠缠的事，反而不停地好心劝慰她。
在如此的烦闷失意中，日子竟然也过得飞快。转瞬一个月的时间就要过去，中秋节也象是在她不知不觉中突然降临了。中秋这天是皇上在围场行围的最后一天，明天大队人马就要再次开拔启程，返回热河行宫整顿休养几天，然后再返回京城。
也许是为了庆祝中秋，也许还为了庆祝此次木兰秋狝的顺利成功，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不再围猎，几乎变成了蒙古人口中的“那达慕”那样的竞技盛会。云妞和歆玥先陪着皇太后在看城观赏“诈马”，然后又看了两三处布库和厄鲁特竞赛，等到去看“调马”时，歆玥突然在那一群四散奔跑的野马和几个骑在马上挥着套索的骑手中看到了那身熟悉的黑色行服。她刚集中起全副精神想好好看看，就听到坐在太后身边的皇上兴致勃勃地指点着说：“额娘快看那匹黑马，您别看它体型瘦小，在这一群野马中其貌不扬，听呈奉马匹的科尔沁王爷说，这些马里就属它性子最烈呢。”
“嗯，到底是我们科尔沁草原盛产骏马。”皇太后笑眯眯地虚着眼睛看向指点的方向，过了一会儿才接着问，“追着那匹黑马的两个人是谁呀？我只能模糊看到两个人影。”
“穿蓝衣的那个是额娘的远房侄孙博哈图，穿黑衣的那个是——老八。”皇上似乎稍感意外，又瞪大眼睛仔细张望一番才终于确认。
“老八？”太后的声音里也透着奇怪，“要说是老十三、老十四这两个野小子还没什么，老八这么温顺平和的一个人，居然也跑去调马了？”
这时马上一蓝一黑两个身影争夺得更加激烈，目标直指左闪右躲那匹黑马，虽都各自甩出几次套索，可是全都纷纷落空。歆玥顾不上再听皇上母子俩的评论，只把眼睛盯牢那团黑影，心也紧张得提了起来。黑马闪躲了几次，突然转个方向，朝向胤禩飞速冲过来，似乎想借此把他逼退。他看着迎面飞奔而来的这匹野马，丝毫没有闪避的意思，反而举起手中的套索更快地旋转起来，终于瞅准时机瞄准马头再次甩了出去，粗粗的绳索一下套在了马颈上。胤禩见一击中的，急忙打马迎了上去，同时紧紧扯动手里的套索，把绳套越来越紧地勒在马颈上。黑马仿佛心有不甘地不停踢腾跳跃，要甩开脖颈间的束缚，连胤禩都被牵动得几次险些跌下马来。可是他一直死死拉住枣红马的马缰，另一只手则牢牢握紧套索。黑马挣扎几次，最后长嘶一声，总算安静下来。歆玥这时才轻轻嘘出一口气，发觉紧握的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
皇太后笑着点点头说：“难为老八这孩子，骑射俱精不说，连对付这样的野马居然也有两下子。”
皇上脸上虽看不出什么，可眼中也明显带了几分赞许，微微颔首说：“额娘可能有所不知，别看老三、老七、老八他们几个平时喜欢舞文弄墨，文雅得象那些江南书生一样，可这马背上的功夫，谁都不弱呀。”
歆玥听了这几句闲谈，又把目光投向刚才那片草场，可是才放下的心却一下子又提了起来。那匹被套牢的黑马不知何时已经装好了鞍辔，胤禩正骑在马上，整个身体几乎完全俯伏在马背上，极力在它前后左右猛烈跳跃晃动时保持平衡，不被颠下马来。那马的脾性果然暴烈异常，试过几次不成之后，突然昂首长嘶几声，两只前蹄腾空跃起，几乎象人一样直立起来，尾巴也在身后狂抽猛甩。歆玥情不自禁发出一声低呼，看到皇太后回头瞅了她一眼才发觉自己的失态，急忙掩住嘴巴平复一下紧张的情绪。好在太后也正看得入神，根本没心思多留意。她这才放心地抬起头来继续观看，就见胤禩无论怎样晃动始终稳稳骑在马背上，忽然扬起马鞭狠抽两下，那马如箭一般朝远方直冲出去。
歆玥一直忐忑不安地站在那里。过了约莫有一炷香时分，沐浴在黑色之中的一人一马终于又出现在他们视线中，朝着看城的方向飞驰而来。经过这一番肆意奔跑，那匹暴烈的黑马终于被胤禩征服，彻底驯顺下来。皇上大喜之下，又听到那些蒙古王公凑趣的吹捧，当场就把这匹黑马赐给了胤禩。
这些热热闹闹的竞技比赛一直到天将擦黑才各自收场，而庆祝八月节的晚宴，也是康熙皇帝在木兰围场的告别宴又热热闹闹地开场了。其实远在塞外，这阖家团圆的节日谁都不能团圆，可是皇上兴致正高，又有谁敢露出半点忧郁悲伤之色，全都打点起精神准备好好庆贺一场。太后为了随行的宫人们也能过个自在的节日，只带了云妞一人随侍在侧，给其余众人全放了假。歆玥见他们早就欢欢喜喜准备好应节的月饼、黄酒，也不愿自己显得太各色，吃过饭就和大家聚在一道饮酒赏月。可是她本来心绪不佳，在这样庆贺团圆的节日更是想起在另一个世界里音信全无的父母，心中自然更加悲戚，勉强和他们说笑一阵，终于推说身体不适先溜回了营帐。
她在营帐当中的毡毯上坐了一会儿，喝了两杯浓茶，终于扫却刚才几杯黄酒带来的微醺酒意。想着来清朝以后的点点滴滴，她心中不觉愈发惆怅起来，忍不住从怀中掏出那枚印章，刚想就着昏黄的烛光仔细审视一番，一阵门帘悉嗦响动，胤禩居然大步流星地直冲进来。看到一向温如谦谦君子的八阿哥居然变得象胤祯一样莽撞急躁，她不禁带了几分讶异不解地望向他，可是仓促之间还没忘记紧握手掌藏起了那枚印章。
胤禩疾步来到她身边，一把将她从毡毯上拉起来说：“走，和我一起试试今天刚驯的那匹黑马。”
这个邀请，其实更象是个命令，来得太过突然，让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怔了一刻才嗫嚅地说：“求八阿哥恕歆玥无礼，奴婢现在不想骑马。”
他一动不动地瞪着她，本来就已经咄咄逼人的气势中突然又增添了一丝冰冷，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你难道不喜欢骑马吗？还是我的面子没有十四弟大呀？”
她不觉吸了口冷气，这样的胤禩还是她从未见过的，冷酷得让人有些不寒而栗。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八阿哥难道不怕皇上发现你从宴席上莫名消失吗？”看到他还是毫无反应地瞪视着她，那眼神越发让她胆怯起来，不禁又叹口气小声说：“算我什么都没问好了。”
他仿佛听到了她的自言自语，脸上终于展露出一抹笑容，可是这笑容也仅仅是停留在他嘴边而已。他不再等待，拽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向外走。这时的营地，正是节日的欢愉已渲染到最浓烈的时候，他们一路走向南门，经过了许多个大大小小的篝火堆，经过了一群群纵情谈笑、豪饮的人群，可是人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欢乐中，竟没有谁注意八阿哥居然带着一个宫女，悄无声息走出了连绵的营地。
南门外不远的草地上，他的枣红马和早上刚刚驯服的黑马都在悠闲地吃草。他们一直走到两匹马身边，胤禩带了些骄傲拍拍黑马说：“我骑早上刚得的这匹‘黑玉’，你骑我原来那匹‘惊鸿’，它最温顺，就算你从来没骑过也不用害怕。”
歆玥对他硬把自己从营帐中揪出来骑马的霸道举动多少带了些不满，可是也不敢多和他辩驳，只得乖乖地踩着脚蹬跃上马背。她见胤禩也骑上黑马，刚想开口问问跑到哪里，他却突然举起马鞭在她的马上猛打两下，那匹枣红马顿时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撒开四蹄飞奔起来。歆玥一个趔趄，急忙拽紧缰绳坐好，可是仍不可避免地发出一声惊呼。自己的惊呼声过后，她似乎听到了胤禩一阵轻笑，可是很快所有这一切便都消失了，她耳边只剩呼呼的风声掠过。她心中的气恼很快被飞驰的兴奋和乐趣取代，抬头望望，自己正在朝着两个山包之间的豁口冲过去。身后突然响起越来越急促的马蹄声。宛如一阵风般，那几乎已经溶入夜色的一人一马从她身边一闪而过，一下子将她甩在身后。
这让她又平添了几分气恼，不禁加快速度，想要赶上可恶的胤禩。可是那黑马确实异乎寻常的神骏，如疾风、如闪电，把她**这匹枣红马越落越远。她实在不甘心让他的如意算盘得逞，皱皱眉头想了想，掉转马头向着左边的小山包直冲上去。围猎这些天，她对这周围的地形早就了然于胸，现在见追赶他已然无望，这才想取巧超近路赶到他前边。她猜得果然不错，绕下小山以后，已经隐约看到他冲出豁口朝自己这边飞奔而来。她又催动枣红马向前跑了几步，然后悠闲地停下来，有些得意地看着他越跑越近。
可是渐渐的，她却开始不安起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拉越近，可是黑马的速度却没有丝毫减慢，仿佛就要朝着她直撞上来。这时她已经能够看清他几次用力拉紧缰绳想放慢脚步，黑马猛冲的劲头虽然小了些，可是好象仍然不愿完全服从指令。她已经能感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劲风，也听到他有些惊慌的呼喊：“歆玥，快躲开！”两匹马几乎同时偏了些方向，不过由于黑马速度太快，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在一起。
歆玥虽然已经死命抓住缰绳，可是在猛烈撞击之下，一下子就从马背上斜斜滑落下来。她还从来没有过坠马的经历，不过惶急之中总算还想起用双手牢牢护住了脑袋。她心里早就做好了重重砸在地面上的准备，所以直等到落入一个柔软的怀中时，不禁诧异地迅速睁开紧闭的双眼，这才发现胤禩不知何时已挡在她身前，阻住了她下落的势头，变成她摔落地面时的防护垫。
歆玥除了受到点惊吓以外没有别的伤害，看清了眼前的这一切以后，一骨碌从他怀中爬起来，紧张地望望躺在她身边的胤禩。皎洁的月光下，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双眼紧闭着，蹙起的眉头似乎不胜愁苦，身下是刚才跌落时压倒的一大片蒿草。她的心顿时揪成一团，轻轻推推他的肩膀，急促地低唤着：“八阿哥，八阿哥，醒醒。”
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平躺在那里。她有点恐慌地抬头向四周望望，寂静的旷野中，除了他们就只有那两匹肇事的马正头挨着头在不远处啃食青草，悠闲得根本不知道自己闯下了怎样的大祸。她深吸了口气，极力试图冷静下来，轻手轻脚地检查一遍他全身。没有任何血迹，没有任何皮外伤的迹象，她的心里更加恐慌了，跪在他身边，用力摇撼着他肩膀又低喊起来：“胤禩，胤禩——”这次她的声音已不由自主带了点哭音。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他的双眼突然猛地大张开来，清澈的目光中带了丝调皮的笑意直看向她。歆玥被惊得张大了嘴巴，愣愣地和他对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又被捉弄了。她恼羞成怒地重重推了他一把，这才气呼呼地坐在草地上说：“八阿哥，你这样几次三番地捉弄我，是不是特别开心呀。”
“嘘。”他抬起手指压在嘴唇上，做个示意她噤声的手势，然后又指指身边的草地，一把拽住她躺倒下来，扬起另一只手指向天空说，“你看天上的那轮圆月，在宫中赏过那么多次中秋的月亮，可是都远不及今晚草原上的美丽。”
她心中的恼怒虽然还没有彻底消失，可毕竟还是忍不住朝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轮金黄的圆月就挂在他们头顶的天空，温柔洁净的光辉掩去了满天星斗的闪烁光芒，似乎是这无穷无尽青黑色的苍穹中唯一的点缀。他说的一点不错，这也是她看过的最美丽的中秋之月。虽然这时节塞外草原的夜晚已经风寒露重，可是躺在身边的胤禩，还有紧握着她的那只温热的手，似乎给她心中带来无穷无尽的暖意，让她丝毫感觉不到寒冷的侵袭。她突然意识到，即使所有的亲人都不在身边，只要有他能陪着她，陪她一起看中秋的圆月，她也会变得很开心了。
正当她神思不属、有些着迷地望着明月时，他却突然侧过头来看看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有些迟疑地低声问：“歆玥，十四弟要娶你的传言已经在我们兄弟间流传开了，你和他之间——真的有什么承诺吗？”
唉！他终于问出了这个他一直怀疑的，已经纠缠了他好久的问题。她在心底轻叹一声，垂下目光看看他。他的神色之中有明显的挣扎、犹豫，还有——受到伤害的痛楚。他一定也是和那身为皇子的自尊争斗了很久才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的吧。其实，她不想主动解释清楚不也是为了保有自己的那点自尊和矜持吗。可是现在，当他已经揭开一切掩盖，不想再将这隐秘藏在胸中时，她应该怎样回答呢？她再看看他清亮澄澈的目光，忽然笑笑说：“去年奴婢为十四阿哥治伤时，他是说过要娶奴婢的话。前些天他为奴婢解围时，在太子面前也是这样说的。”
“喔。”握着她的那只手慢慢松开来，原本平躺在她身边的身体也直直地坐起来，他的神色变得更加阴郁、凝重，自嘲地笑笑，无奈地喃喃说，“嫁给十四弟是个不错的选择，你们年纪相仿，他又深受皇阿玛喜爱——”
他还没有说完，她也一下子坐起来，故意打断他，仿佛迷惑不解地眨眨眼睛问：“真的吗？可是我一直觉得十四阿哥只是个讨人喜欢的弟弟，而且去年就当面拒绝他了。既然嫁给他有这么多好处，八阿哥这么聪明，帮歆玥想个转圜的妙方吧。”
“歆玥——”他猛地高叫一声，眉毛高高地挑了起来，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恼火，可是嘴角竟忍不住又**点笑容，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地说，“你——你是故意捉弄我。”
“我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谁让你刚才几次三番捉弄我。”她朝他撇撇嘴，终于开心地笑起来。
“你这个小坏蛋。”他还是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尴尬神情，“明知道刚才那番话会给我多大的打击和伤痛，还要故意骗我。”
“我没骗你呀，是你自己不把话听完就乱点鸳鸯谱。再说，我怎么知道这样说就会伤害你了。”她虽然早已明白他依然隐晦的暗示，虽然心中有无尽的喜悦，可还是在他面前装出糊涂的样子继续逗弄他。
“你不知道，你还敢说你不知道。”他用力握牢她双手，温柔的目光象水波一样荡漾着将她紧紧包围，逼得她心跳气喘，低下头再也不敢和他对视。他猛地用力吸了口气，眼中似乎窜出了两团光焰，飞快地低语一句：“看我怎么教训你这个小坏蛋。”话音未落，他的头已经向她压了下来，嘴唇也紧紧地和她的贴合在一起。
歆玥被他压着滚倒在草地上，双手不由自主环在了他腰间。这个吻和畅春园里那轻轻的触碰截然不同，让她真正感受到他是在吻她了。她象醉酒一样昏昏沉沉，完全失了主见和控制，只能颤抖着被动地迎合他，迎合他的试探、挑逗，霸道的进攻、贪婪的索取，还有如狂风骤雨般令人窒息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放开她，把嘴贴近她耳朵激动地低声说：“我不会让你嫁给十四弟，也不会让你嫁给任何人，你只能是我的，我的歆玥。”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