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魂断清梦 第五十五章 暂 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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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风俗,新人拜堂之前不能相见,所以,文麒暂时搬回府里,而我则又重新住进桃花别院,等待吉日一到,文家的花轿迎娶进门。
桃花依旧,庭院中却不再有烟绯袅娜的身姿穿行于花间叶下,回首凝眸,巧笑嫣然。曾经的鲜艳明媚,潋滟春光,在此刻却如同一片模糊的印记,残存在如昨的往昔。
玉色鲛绡幔帐迤俪垂下,烟绯苍白纤瘦的手腕软软搭在一只迎枕上,大夫诊了一回,微微蹙了蹙眉头:“病人关窍不利,心胸烦闷,所致六脉皆弦,多为情态不畅,乃肝气郁结之症。”说完,用梅红单贴下了方子。
我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麝香、雄黄、朱砂、金蝎、地龙、明矾等药名,赶紧让春芊去交给门外的小厮。大夫另外开了药箱,拿出一瓶褐色的丸药,名字叫做“祛邪守灵丹”,说是具有镇惊安神之作用。又叮嘱吃药的禁忌与时间,煎药的火候等诸事,我都一一记下,一并谢过。
送走大夫,重新走回床前,却不闻里面有一丝声息。我用垂在床栏两边的雕花铜钧轻轻挽起床幔,却看到烟绯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上面垂下来的一对红绒同心结。
“我让厨房煮了碧粳粥,你起来喝一碗吧。”我对她弯了弯唇角:“整天在床上躺着,没病也躺出病来了。”
烟绯缓缓转过目光,轻轻吐出几个字:“王爷……来信没有……”
“应该就快了。”我轻声安慰她:“京城那么远,这些日子春雨不断,驿路泥泞,不然也该到了。”
“快了就好……”烟绯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快了就好……”
我扶烟绯坐起来,又拿了件衣服披在她瘦削的肩上,只觉得那副身子绵软无力,弱不胜衣。
可儿捧了一只添漆茶盘进来,里面放着两盏清香四溢的杏仁茶,微微笑道:“两位姑娘,尝尝我做的杏酪。”
我端起一碗,侧身坐在床边,待吹凉了,才喂给烟绯,烟绯只喝了两口便摇了摇头:“我素来不喜甜食,姑娘自己喝吧。”
可儿连忙把另外一碗递到我手上,见我喝了,便歪着头问:“可好?”
我实际上也不喜欢甜茶,可是,又不忍心拂了可儿的一片好意,于是对她弯弯嘴角:“又香又甜,怎么做的?”
可儿见我这样说,立刻展颜一笑:“姑娘要问这个可也不难,只取那甜杏仁用水浸了,去皮,小磨磨细,用糯米屑或牛乳入锅同煎,吃的时候,再加些糖,便成了。”
我有些好奇:“你怎么会弄这个?”
“我是跟婴宁姐姐学的。”可儿随口说道。说完,不禁神色一黯。
我的心跟着一抽,一时间,想起婴宁所制的种种美食,不免也有些伤感。
烟绯却仿佛全然没有听到一般,眼睛愣愣地瞪着窗外的一双燕子,脸上一片清寂。那双燕子上下盘旋,在花间嬉戏了一会儿,便飞过院墙去了。
“我想下来走走。”烟绯转头望着我。
“你想去哪儿?”我扶起她的手,可儿连忙弯腰坐在床踏上给她穿鞋。
春芊在外间嘱咐秋蕙用药铫子煎药,听见了,连忙走进来:“院子里有风,姑娘可禁不得吹。”
烟绯摆了摆手,幽幽道:“我不去院子里,只不过想去瞧瞧香儿的那些妆奁罢了。”
我听她这样说,心中却一阵难过,连忙示意春芊,自己一个人扶着她缓缓走至我住的那间房里。虽然没有几步的路,烟绯却仍然走得气喘吁吁。
碧纱橱内,锦帐低垂,我把棉被卷了个卷儿,让烟绯靠着,自己去开了箱子,把整套的新娘吉服并钗环首饰全都抱到床上,让烟绯一一细看。
烟绯轻轻捧起那件大红罗衣,手指在柔滑的妆缎上缓缓抚过,原本无神的眼眸中,逐渐泛起一种梦似的光彩:“这是极好的苏州织造,一匹需工十二日……”说着,又细细端详上面刺的芙蓉彩蝶:“这是江南极负盛名的‘韩媛绣’,也叫‘露香园顾绣’……”

“这绣工的确难得一见,想必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得到的。”我也拿起旁边那条绣着一双鹧鸪的大红襦裙,心中不禁由衷赞叹。
“顾家一门女眷,各个手艺非凡,刺绣人物,气韵生动,字亦有法,工画花卉,为世所珍。”烟绯幽幽叹了口气:“姑娘好福气,那文家太太待你实在不薄。”
阳光懒懒透过玉色薄纱,在烟绯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光影,仿佛给她的皮肤涂上一层淡金色。她的眼窝因为失眠和消瘦而微微塌陷,更显得一双眼睛大得出奇,可那眼珠儿却仿佛灰灰地蒙着一层烟雾。
“烟绯,”我轻轻拉起她的手:“你赶快好起来,等我出嫁那天,你来给我梳头好不好?”
烟绯的嘴唇轻颤了一下,缓缓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那我就替你梳一个合欢髻,好么?”
“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好,我喜欢极了!”我含笑望着她:“等你成亲的时候,我也帮你梳头,好么?”
烟绯苍白的脸上居然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那抹嫣红让她看起来羞涩如处子。
“来,你先穿上让我瞧瞧。”我拿起那件大红吉服,想要披在烟绯身上。
“这怎么使得!”烟绯连忙推辞:“你还没有穿过呢!”
“我并不忌讳这些。”我调皮地耸了耸肩膀:“我们长得本来就像孪生姐妹,你穿上它,我就知道自己做新娘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烟绯默默看了我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罗衣襦裙,繁复华丽,美得竟是如此惊心动魄。按此时规矩,无论官品士庶,新妇必用凤冠霞帔。凤冠,原是九品以上命妇所用头饰;霞帔,即绣有云霞纹样的披肩,除云纹外,还有孔雀、鸳鸯、练鹊、缠枝等图案,多数用做新娘礼服。
鲜艳夺目的红衣穿在烟绯身上,立刻给她没有血色的脸庞增添了些许生气,虽然素颜胜雪,却眉目如画,直教我想到四个字——如花美眷。
我拿起桌上的一柄菱花递给烟绯,她含笑接过,举目细看,只见眼波流转,如醺如醉,娇媚如一枝红艳艳的女儿棠。
外间忽然响起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春芊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书信:“姑娘,王爷来信了!”
烟绯蓦然扔下手中的铜镜,一双美目瞬间流光溢彩,宛若重生。
铜绿的松江潭笺上,散发着幽幽墨香,敦佶清逸峻奇的笔迹赫然在目:“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万乘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后面的字,我已经看不到了,烟绯簌簌发抖的身子,如同萧瑟晚秋中枝头的最后一片木叶。那页纸笺被她死死攥在手里,用了那样大的力气,以至于腕上的青筋根根突起。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一种眼光,仿佛痛得可以滴出血来,却偏偏泛着一种异样的神采,令人惊惧而又震慑。
“烟绯……”我轻声唤她,声音却充满凄惶。此时此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对她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对她说些什么!我只是怔怔地望着她,一颗心一寸一寸地向下沉,一直沉入不见底的深渊。或者,我根本就清楚——无论说什么,也无法缓解她心中的痛楚与绝望!
我和春芊一人扶着她的一只手臂,却感觉不到她的重量,她的身子那样轻,轻得似一团烟雾,一尾翎羽,仿佛风一吹,就会飘去。那件刺目的红衣穿在她身上,就如同一个天大的笑话,直教人心酸得想避开这残忍的一幕。刚刚所有的期许,瞬间便化为莫名的讽刺,似一个顷刻间破碎的美梦,醒来之后,只剩下猩红的残片,折射出心底的一道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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