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魂断清梦 第五十三章 婴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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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乐观的玄灵道长遣了小道士送来符箓贴在屋子里,说是可解邪祟撞客之灾。忙了一阵之后,又随了春芊往桃花别院去了。
天光早已大亮,映着窗棂上精致的雕花木格,上面细密纤巧的缠枝图案玲珑浮凸,在窗下的紫檀条案上印下一片镂空的光影。案上那盏玛瑙料丝灯里,还剩下一截残烛在独自摇曳,虽然只有一团小小的火焰,却仍然教人觉得灼痛难忍。四下寂然无声,惟有那块鎏金的西洋怀表里,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
文麒执着我的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如同一尊雕像,没有一丝表情,也看不出悲喜,只有他眸中明灭闪烁的光亮可以告诉我,此刻轰然涌起的,除了心痛之外,必然还有一点一滴的沉浮过往……
不知过了多久,门上的帘子终于被揭开,媚儿捧着一只三寸来长的桃木盒子走了进来。我打开盒子,见里面除了那枚开元通宝之外,还有用纸铰的五个青面獠牙的鬼怪。
我把那枚古币紧紧攥在手心里,眼泪瞬间濡湿了眼眶。妖,我终于找到你了!不知你此刻究竟怎样?但愿,还不算太迟!
“婴宁呢?”文麒看了一眼媚儿,低声问道。
“她……”媚儿欲言又止:“她在房里……”
“你让她过来,我有话问她。”文麒的声音嘶哑而且低沉,却带着一种可怕的空洞和决绝。
“哦,我这就去叫她……”媚儿连忙答应着。
“不必了,我在这儿。”门外一个幽幽的声音蓦然响起,把我和文麒都吓了一跳。
春日迟迟,光影通透。门上挂的帘子,是用精细的竹丝编成,浅碧轻黄,丝丝缠绕,如同玲珑流转的翡翠丝绦,所以取名叫做“虾须帘”。
“吴侬巧制玉玲珑,翡翠虾须迥不同”——这幅帘子,是婴宁亲手编制的,她的手,总是比别人灵巧,一件平凡的俗物,只要经她的手之后,似乎总会变得与众不同起来。文麒的衣服鞋袜,荷包香囊,几乎无一不是出自婴宁之手……
一双纤纤素手,轻轻卷起了半幅竹帘,莹白的皓腕上,挂着一只脂玉镯子,若不细看,几乎辨不出哪儿是镯子,哪儿是手腕。白花花的阳光照在那段雪白的膀子上,直晃人的眼睛。
紧跟着,门槛外盈盈迈进一只纤美的小脚儿,粉底红缎的鞋面上,绣满了芬芳流丽的芙蓉与燕草,芊芊枝叶,蔓宛生姿。一幅大红的妆缎襦裙,掩住了生尘的罗袜,迤俪摇曳着,已经立在门边。
所有人都微微一怔。
婴宁身上穿的,竟然是新娘的吉服,一头浓密的青丝,在脑后盘成了只有妇人才梳的八宝攒珠髻,上面插着双凤衔珠的金玉步摇。
她静静立在那儿,樱桃一般的双唇之上,擦着浓烈鲜艳的胭脂,紫卿与茜草的花露三蒸三叠之后,竟是那般触目惊心的一汪颜色,不是不美,却是美得狰狞。婴宁素白冷冽的一张脸上,惟有那抹猩红。
“爷,”她轻轻弯了弯唇角,竟然微微一笑:“婴宁住进这个园子,一晃已经整整三年了。眼看着杏花开了三次,又落了三次。”
文麒默默望着她,轻轻点了点头:“你才来的时候,杏花开得正好……”
婴宁美目流转,巧笑嫣然:“那时候,爷总是坐在杏花底下吹笛子,花瓣落了一身也懒得去拂,却是真真的好看。我经常偷偷在一旁瞧着爷,不知不觉,就入了神……”
她幽幽叹了口气,眸中浮上一抹温柔的神色:“那时候,我就时常想,要是能一辈子住在这个园子里,一辈子伺候爷,那该有多好。”
文麒唇边浮上一丝苦笑:“如果你执意要留在这里,我自然也不会拦着。只是,女孩子大了,迟早要嫁人的,到时候,还不是一样要离开!”
婴宁目光灼灼地望着文麒,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一抹动人心魄的妩媚:“爷,你难道真的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宁儿么?!”
文麒眉头微蹙,长长叹了口气:“当初带你回这个园子,的确是可怜你的身世,君子不乘人之危的道理,文麒不是不明白,虽然我不敢自称君子,但是,至于其他念头,却真的从未有过。当时只想救你一条性命,可是没有想到,却结下如此一段宿孽!”
“不!”婴宁幽幽地望着文麒,满目凄凉:“爷难道不喜欢吃宁儿做的饭菜?不喜欢穿宁儿缝的衣裳?也不喜欢听宁儿唱的小曲儿么?”
“当然喜欢。”我对她轻轻弯了弯嘴角:“没有人会不喜欢婴宁做的饭菜、缝的衣裳、唱的小曲儿。但是,喜欢却不是爱。”
“爱?”婴宁微微一愣,怔忡地望着我,半晌,却凄然一笑:“他不爱我,还不全都是因为你,自从你来这个园子之后,他就没有再多看过我一眼。每天一早起来,他便远远望着你的窗口出神;你所有吃的穿的用的,他都格外留意,生怕我们委屈了你;病了就整天整天在床前守着,哪顿少吃了一口,就巴巴地打发人端到你屋子里去……我真不明白,你究竟用了什么妖术,能让他捧凤凰一样地把你捧在手心里!”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脸上的表情也开始扭曲起来:“你根本就是一个妖孽,自从你来了这个园子,爷就开始不得安生!”

“住口!”文麒厉声喝道:“我不许你这样说香儿!”
我伸出手,轻轻握住文麒:“没关系,我倒是想听听,她究竟为什么如此恨我,竟然恨到——想害死我。”
“恨你?我怎么能不恨你!”婴宁恨恨地盯住我的眼睛,目眦欲裂:“原本太太已答应过我,等爷成亲一年半载之后,便让爷把我收在房里,可是,你却偏偏要毁了爷的亲事!你这个狐媚子,勾引爷在你房里留宿便罢了,还逼他赌咒发誓地说他今生只守着你一个人!”
我和文麒的身子不由得同时一震,这个女人——她,竟然在那个晚上一直隐匿在门外,偷听我和文麒说话!
“你……你一定是害了失心疯!”文麒气得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我没有疯!”婴宁的手臂在空中一挥:“爷才是真的疯了!为了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不但大好的前程不要了!竟然连性命也不要了!哈哈,哈哈哈……”她指着文麒,居然笑出了眼泪:“我都是为了爷好,我实在不忍心让这个女人害了你呀!”
“所以,你就找人用这样的巫术来害我是么?”我安静地望着她,轻轻摊开手心:“可是,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把这枚古币从我身上弄走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婴宁冷哼了一声:“那个偶人,我早就放在你床上了,可是不知为什么,道姑的法术却一直不能灵验。”
我微微一怔,旋即便恍然大悟:“因为我身上有辟邪之物?”
她轻轻点了点头:“道姑说你身上有护身符之类的辟邪灵物,让我找到之后把它镇在桃木盒子里,那样魇咒方可灵验。可你来这个园子的时候,身上只有这一样东西。所以我就猜到一定是它!昨晚趁你睡着的时候,我就悄悄剪断丝线,把它取走了……”
我冷冷地望着婴宁。她不但要害死我,还差一点害死妖!
“你这个女人,竟然这样狠毒!”文麒的眼中充满惊痛:“我怎样也想不到,你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爷,我这样做错了吗?”婴宁凄楚地望着文麒:“在这个世上,我心里只装着你一个人,我只想对你一个人好,我有什么错?我究竟有什么错?”
“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如果害死了香儿,又跟害死我有什么分别?!”文麒恨恨地望着婴宁,气得额角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你……你竟然还说是为了我好!”
“只要她死了,我们大家就都好了啊!”她用一根手指指着我,狂乱地笑道:“只要她死了,我们就还能过上跟以前一样的日子啊!”
“婴宁。”我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声音虽然很低,却有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爱文麒,这原本并没有什么错。爱原本就是自私的,这也没有太大的错。可是,如果爱到疯狂,爱到失去理智,那就真的很可怕。”
她一愣,怔忡地望着我,却不再说话。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所以,任何单方面的爱都是痛苦的。”我静静地望着她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对她弯了弯唇角:“如果你真正爱一个人,那么你最希望的,一定是他能够幸福,是么?”
她脸上的表情渐渐安静下来,仿佛已经忘记了对我的仇恨,居然轻轻点了点头。
我温柔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你希望文麒幸福,你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让他能够幸福。可是,你却忘记了问他,他要的幸福究竟是什么。”
婴宁的眼睛里,逐渐蒙上一层雾气,两颗大大的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慢慢滑了下来:“也许,是我真的错了……”
她抬起睫毛,惊怯地望着文麒:“爷,宁儿想为你唱首曲子,好么?”
文麒猜不到她究竟想做什么,并不说话,只是诧异地望着她。
婴宁仿佛也并不需要他说什么,抬手理了理头发,然后,便犹自唱了起来: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凄婉的歌声穿云裂锦,令人柔肠寸断。唱完最后一个字,婴宁拔下头上的一根簪子,蓦地刺向了自己的喉咙。
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惊呼,文麒一个箭步冲上去想要阻止,可是却已经来不及了,鲜红的血液顺着她白皙的颈项流下来,把身上那件新娘的吉服染得更红。她的眼中却露出一种梦似的微笑:“爷……下辈子……你一定要娶我……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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