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魂断清梦 第五十章 归 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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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恰是江南雨季,从寒食那日晚上开始,便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烟雨凄迷,再加上离愁别绪,桃花别院里的春色,仿佛一夜之间老去。
得知烟绯怀孕的消息后,敦佶又将行程向后拖延了几日,不成想,却意外接到阿玛——辅国公恒仁的急诏,迫不得已,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去。临行前许诺,回去之后把一切安排妥当便接烟绯进京,虽然先帝已为敦佶指婚,但如今,烟绯已经怀上他的骨肉,所以打算回去之后便与阿玛和额娘商议,先纳烟绯为侧福晋。又见伺候烟绯的几个丫头都年轻,恐怕没有什么经验,于是留下两名年纪大一些的仆妇,照顾烟绯的饮食起居。
敦佶走后,桃花别院仿佛一下子冷清了不少,但是,因为烟绯腹中有了胎儿,在心里便有了盼头。所以,脸上时常浮现出温柔的笑靥。
每天,我都去她房里陪她说些闲话,听她讲一讲与敦佶之间的那些点滴过往。在北京西郊别墅的那段日子,是烟绯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每每提起,她一双清亮的眸子便朦胧起来,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梦似的光彩。
敦佶未写完的一幅字还撂在案上,被镇纸压着,仿佛他随时随地都会回来,坐在窗前继续把它写完,风隔着窗纱透进来,吹得那张纸沙沙轻响。
午饭后,我和烟绯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地上汪着一个个水洼,也不敢到处乱走。绿荫庭院,芳草池塘,簌簌半檐花落,些微有几分寒意。烟绯有孕在身,极容易疲倦,略微散了散,就回房躺着去了。可儿替我搬了张椅子,挨着廊柱放下,我便坐在那里愣愣地出神。
即便雨已经暂时住了,天也并不放晴,抬眼望去,尽是一片氤氲的灰白,浓淡参差,缠卷不绝,如同一幅滃染的水墨大画被洇湿了一般,满纸乌云浊雾。窗外的桃花经雨之后,落了一地花瓣,点点轻红,纷纷乱乱,仿佛浓华散尽之后的一地残梦。
不由想到《梅窗闲笔》中,敦佶所录那首“怨歌行”,满纸戚戚,却是烟绯所作。如今眼看他们鸳侣情浓,喜结珠胎,却不知最终的结果究竟会怎么样。心中暗暗企盼着,这一世,会因我的到来而改变些什么。就这样想着,一颗心忽悲忽喜,百味杂陈。
午后的院子原本就极静,除了风吹树叶的漱漱声,便是檐下铁马偶尔发出的一两声轻响。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臂上微寒,指尖也变得冰凉,起身刚要回房,却听到院门开启的声音,紧跟着,是一阵纷杂的脚步,我站在台阶上向外张望,只见一乘小轿从粉油影壁后转了过来,轿子前面的青绸帘子被打起一半,里面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却是那样熟悉。
“文麒!”我顾不得地上的积水与泥泞,飞奔着冲向那乘轿子,一种疯狂的喜悦瞬时冲淡了心中所有阴霾。
潮湿的风扑打在脸上,吹散了一头海藻般浓密的长发,鹅黄色夹纱衫裙飘舞在秀色秾华的满园春色之中,如同粉蝶柔软轻盈的翅子一般上下翻飞。蒲柳如烟,花影被风摇碎,周围所有的景物在此刻都虚幻如一团朦胧的浅碧轻红,而我眼中,惟有不远处那个白衣胜雪的身影。
我不顾一切地扑进文麒怀里,仿佛他是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两条手臂绕过他挺直的脊背,攀上肩头。他纯白色的丝绵长袍上,有薄荷的清凉,也有淡淡的药香,柔软的衣料摩擦着我因喜悦而微微涨红的面颊,如同一个温柔的陷阱,让人瞬间沉溺进去而再也无力自拔……
“香儿……”文麒轻轻把我从怀里拉出来,一双温柔如鹿的眸子疼惜地在我脸上搜寻,似乎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良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你瘦了。”
我含笑望着他,眼中却蒙上一层潮湿的雾气,他清瘦的脸庞如斧凿刀刻一般,充满隽逸的棱角,眉若远山,鬓如刀裁,一双眼睛顾盼神飞,清波流转,因为瘦的缘故,比生病之前更显得乌黑闪亮,动人心魄。

“你也瘦了。”我捧起他的脸,默默凝视他的眼睛,颤声说道。
“我来接你回家,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他修长的手指穿过我披散的长发,宠溺地将我揽入怀中。
“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我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双手把他抱得更紧。

小别的睢园依旧红偎翠绕,竹绿花香,更因我和文麒的双双归来而显出几分热闹。晚饭摆在敞厅内的“翠微堂”里,三面窗子上都糊着玉色新纱,案上的销金提炉里,焚着上好的瑞脑香。廊下燃着庭燎,窗前秉着风烛,灯彩晶艳,人气香烟。
我和婴宁亲下厨房,素手调羹,做了满满一桌子的好菜。自从住进这个园子,我还是第一次下厨,虽然有点用不惯那些古老的炊具,不过,还是小小地露了一手:烧了一只栗子鸡,一盘**火方,还煮了一碗紫菜鲜笋汤。婴宁的手艺自不必多言,不但用新鲜的薛荔做成一盘颤微微的凉粉不说,更是尽心尽力地烧了一道色味俱佳的“佛跳墙”。
文麒在房里整理带回来的东西,我蹑手蹑脚地掀开帘子,见他正在灯下看一幅字画,见我进来,连忙卷了起来。
“可以吃饭了么?”他微微一笑,走过来牵住我的手。
我斜睨着他,把手摊出来:“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
“等我把它装裱之后再给你看也不迟。”他双手环住我的腰,在我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不嘛!”我嘟起嘴跟他撒娇:“人家现在就要看!”
他哧地一笑,伸手在我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这个傻丫头,早晚都要给你看,偏等不了这一时。”
文麒说着,把那幅字画在我眼前轻轻展开。我好奇地望着那张纤密匀薄的宣纸,一双瞳仁跟着他的动作一点一点变得清亮起来。
那是一幅尚未装裱的单条,画上一个身着鹅黄春衫的女子,双眉入鬓,臻首低垂,一堆乌云般的发髻上,只斜斜地插了一根翡翠扁簪。宽大的衣袖上,镶着葱绿和桃粉两色的织金锁子锦,下面是一双纤纤素手,正在结一只小巧精致的青丝连环络。细腻的笔触,丝丝入扣地刻画出人物的神韵,无论是神态服饰,还是布局构思,细看之下,皆是心血凝结,就连络子上的青丝,都用心描摹,根根可见。画上有一方朱印,上书“缱香”二字。
“像么?”文麒在耳畔柔声问我。
我如梦方醒般地抬起睫毛,轻轻点了点头。
“既然病着,为什么不好好休息,劳心费神地画这些东西。”我把头靠在他肩上,幽幽地说。
“见不到你,就只能想你、画你。”文麒用脸颊缓缓摩挲着我的头发。
“虽然见不到,可画的样子却一点都不差。”我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会差呢,”文麒的声音温润如潮水,在我耳边淡淡地漾开:“香儿就在我心里,睁开眼睛是,闭上眼睛还是……”
我微微扬起头便触到他柔软的双唇,阖上眼,辗转地吻了上去。烛摇红影,沉香细细,无限相思,都化作这一刻的缠绵。
“香儿,”文麒低低唤我:“你在画上题几个字吧。”
我含笑点了点头,从笔架上拈起一只笔,在砚台上蘸饱了墨,把笔杆儿用牙齿咬了,略微思索了一下。
文麒把那幅画在案上展平,上面用镇纸压着,下角用手指稳稳按住,然后抬起眼睛对我微微一笑。
我迎上文麒那双深情的眼眸,默默凝视了片刻,用簪花小楷在他的那方朱章旁边,缓缓写下几个字:“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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