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魂断清梦 第四十八章 交 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温浓早春里,一抹淡淡的怜,并一抹淡淡的愁,随香炉里袅袅的青烟一起弥散开去,却始终萦绕于眉尖心上,挥之不去。
片刻温存,抵不了绵长的相思,这一刻才知道,对于文麒,我有多么的不舍。从他身边离开,竟是那样艰难的一件事情,或许因我一早知道,我和他,原本便时日无多……
这样想了,便又伤感起来。
“香儿,”文麒在耳边低声唤我:“你在想什么?”
我抬起睫毛,强颜一笑:“我在想,等你回了园子,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
“傻丫头,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在担心什么?”文麒轻轻捉了我的手,贴在他心口上,一双幽黑的眸子认真地凝望着我的眼睛:“这颗心,是香儿的,我今世能活一天,它就为香儿跳一天……”噗噗的心跳隔着掌心传递过来,那样真实而鲜活,带着他淡淡的体温。
一抹雾气模糊了视线,我努力望着他,不让眼泪落下来。他伸手抚上我的脸庞,指尖缓缓描摹过鬓角起伏的轮廓。我捉了那只手,顺着颈项慢慢滑到我的心口上,用力按住他的手背:“这颗心,是文麒的,若活着,我们一处活着,若死了,我们一起化烟化灰……”
彼此眼中的身影那样清晰地映在清亮的瞳仁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千言万语,都化作执手相看。任岁月长流,任浓华如梦,我和文麒毕竟有此一刻,两心匪石,不可转也。
“姑娘,该走了。”文麟的声音隔着帘子传过来。
文麒紧紧攥住我,丝毫不想放开,眼中满是依依之情。
“傻瓜,你怎么了?”我努力对他微笑:“用不了几天,你就回去了。我在桃花别院等着你去接我,千万别让我等得太久,好么?!”
他点点头:“我怎么舍得让你等我那么久。”
我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我走了,你安心养着吧。”
文麒却拉着我的一只手,直到我从床边站起身,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我一步一回头地蹭到门边,才咬咬牙掀开了帘子,刚迈出半步,却听到文麒在后面唤我:“香儿,披件衣服再走,夜里风凉……”
我回眸一笑:“你别忘了,我只是一个丫头,披了你的衣服出去,那像什么话?”
文麒微微一怔,却笑了。我伫立片刻,跟他摆了摆手,才转身出门。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对站在门外的文麟歉意地一笑。
“姑娘不必客气,我只怕耽久了,倘再生出什么枝节来。”文麟的眸子温柔敦厚,比起文麒的顾盼生辉,又是一番不同的味道。
下了台阶,才觉得夜风袭人,忍不住有些瑟缩起来。文麟手里提着一盏风灯,小心地为我照着脚下的路。过了垂花门,却见对面的穿堂里一灯荧然,一个小丫头扶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贵妇,迤俪着迎面行来。
文麟一愣,转头对我说道:“是太太!”
我镇定地对他笑了笑:“别紧张,你只当我是个丫头就好了。”
正说着,对面的人却已经近在眼前了。
文麒的母亲并没有像许多女人那样中年发福,依旧是苗条的身段,纤细的腰肢,年轻时一定是个标准的美人儿。乌黑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一个繁复的八宝髻,上面插着赤金点翠的凤簪珠钗,身上是一件玫瑰紫的蚕绸小袄,配着宝蓝色撒花绉裙。用二十一世纪的审美标准来看,她是个典型的“巴掌脸”美女,下巴尖尖的,五官小巧精致,但是,她却生着一双犀利的眼睛,一如暗夜里的星辰,令人不敢逼视。
“母亲还未睡?”文麟把灯交给那丫头提着,上前扶住母亲的手。
“我去瞧瞧麒儿。”文夫人转头看了文麟一眼,低声问:“你刚才打发巧云去我屋子里找什么诗筒,这么晚了,找它做什么?”
“儿子不过是一时想起来罢了,并不急着用它。”
“是么?”文夫人别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却把头转过来,上上下下打地量着我:“这位姑娘是……”
文麟连忙说道:“她是王爷府上的丫头,名字叫香儿。”
我轻轻施了一礼:“见过太太。”
“嗯,”她的声音听上去懒懒的,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威严:“模样儿还真整齐,做丫头倒真是可惜了。”
我心里不由一凛,琢磨不透她这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自问好象并没露出什么破绽,所以只是低着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静观其变了。
“母亲不是要去瞧大哥么,”文麟在一边陪笑:“我带香儿去前厅,王爷想是也急着回府呢。”
文夫人并不看文麟,却对我淡淡一笑:“你叫香儿?”
“是。”我抬起眼睛,从容地望着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是你的担子,你迟早都要担,的确也没什么好怕的。
“王爷可真是个有心人,”她慢慢走到我面前,一双眼睛含笑望着我:“巴巴打发了这么俊个丫头来给麒儿送东西。”
文麟脸色一变,急忙过来解围:“这园子里风寒,母亲还是早些去罢,仔细吹着。”
文夫人仍然不理会文麟,嘴里却反反复复念着我的名字:“香儿,香儿……听你的口音,应该不是金陵这一带的人。”
“的确不是。”我对她弯了弯嘴角,淡定自若地说道。
她轻轻一笑,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不急不徐地说道:“若是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就是那位香懿姑娘吧?”

我静静迎上她那双仿佛可以洞察一切的目光,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既然太太明察秋毫,香懿也无须再遮遮掩掩。”
她似乎微微一怔,始料不及的,倒是我的一脸从容。
“没想道今儿晚上唱的这一出——”她原本含笑的眸子,却突然一寒:“恐怕就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了吧?!”
“母亲!”文麟走过来挡在我身前:“您若是怪罪,就请责罚麟儿吧!”
“怪罪?”文夫人眉头微微一皱,却忽然笑了:“王爷亲自带来的人,我怎么敢怪罪呢?我倒是还要感激王爷呢!”
文麟一愣,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怔忡地望着母亲。
我心里却有些明白她的意思。文麒之所以让我搬去桃花别院,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为了躲避麻烦。这种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文家无非是要找到我,当面晓以厉害、软硬兼施,好让我自己知难而退。可是,我住在敦佶的别院里,他们自然没有机会,也不敢冒冒失失地闹到那里去,所以只好一直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可是,没想到今天这样一个机会被她逮住,自然是少不了要给我一些颜色看。何况,这文夫人也实在不是一般的女人,目光如炬,含而不露,分明是水晶心肝的一个玻璃人儿,眼睛里绝对不容半粒沙子,句句话都能落在刀刃上。
“我瞧着,姑娘虽然出身寒微,想必也知书答礼。”她脸上仍是淡淡笑着,却笑得没有一丝温度:“今日做出这样的事情,恐怕也只是一时糊涂。”
好一个下马威!我心里一笑,骂人也骂得如此风雅,不带一个脏字。一番话说得明褒暗贬,先教你落了下风。而实际上,她的意思分明是在说:你不过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女子,虽然文麒说你知书答礼,可今天却还不是做出此等乔装私会的苟且之事来?如果你还有些自知之明的话,我权当你是一时糊涂,以后不再追究。
“太太真是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我深深吸了口气,毫不示弱地对她微笑:“香懿今日既然敢入文府,自然不是只为了贪恋一时的儿女私情。”
“噢?”文夫人微微挑了挑眉毛,有些不解地望着我。
“我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让文麒放心。”我略微扬起头,唇边浮上一丝淡定的笑容:“只要他放了心,病自然也会好得快些。”
“姑娘别忘了,文麒是定过亲的人,那陆员外家的小姐便是文麒未过门的媳妇儿。”文夫人渐渐收起脸上的笑容,一双眼睛冷冷地望着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儿女的岂可违背!我劝姑娘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思也就罢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轻轻一笑:“那又怎样?陆家小姐若不是在鸡鸣寺巧遇文麒,这门亲事也许早就不了了之,陆员外官居五品,自然转身为女儿寻别的高枝去了!既然堂堂的千金小姐可以对陌生男子一见钟情,央求父母来促成亲事,那么,我和文麒为何就不能彼此欣赏、日久生情呢?!”
“你!”文夫人有些气结地望着我,眼中浮上一丝愠怒:“不管怎么说,文家已经答应了这门亲事。何况,能娶到陆家小姐,也是麒儿的福气。”
“福气?”我瞬也不瞬地望着她,嘴角微微一牵:“如果文麒觉得是福气,现在又怎么会躺在床上?所谓的福气,恐怕都只是别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迟早会想通的。”文夫人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姑娘如果真的为麒儿好,就不该再来毁他这门亲事才是正经!”
我笑着摇了摇头:“如果你觉得我这样做是害了文麒,那么,你又是真的爱他、了解他吗?就算那位陆家小姐真的是金枝玉叶,就算她可以为文麒带来数不尽的好处,可是,你有没有问过文麒,他究竟愿不愿意?虽然他是你的儿子,可是,你真的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吗?”我深深吸了口气,扬起脸望着她:“也许陆小姐的确比我好上百倍千倍,可是,她却给不了文麒想要的幸福。爱情这样东西是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出身、年龄、相貌、贫富、乃至种族而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我了解文麒,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他是不会跟那位陆小姐成亲的,如果你们再逼他,就等于变相杀死他一样。”
“你……你在威胁我么?”文夫人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气喘吁吁地指着我:“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太太,你也不必如此激动。”我迎视着她的目光,在早春微寒的风里站直了身子:“你是文麒的母亲,我应该尊重你才对,可是,我希望你能够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尊重是相互的。我只是一个平凡女子,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过人的才华,孑然一身来到秦淮,无依无靠。可是,文麒并不会因此而轻视我,他的爱更不会因此而打半分折扣!我们不但两情相悦,而且生死相许,你说我们大逆不道也好,私定终身也罢,如果你们能够成全,我和文自当感激不尽,如果不能,我们也绝对不会妥协。”我走上台阶,转身对她微笑:“我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我想,我该回去了。”
文夫人怔怔地站在台阶下,出神地望着我的背影,一双犀利的眼睛,如同暗夜里的星星。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