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魂断清梦 第四十三章 生 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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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
阳春时节的睢园,举目便是图画,庭外红飞翠舞,风动花摇,仿佛一匹织锦的彩缎。
财叔在前厅院中设下天地香烛,文麒炷了香,奠茶焚纸,行毕礼,才走回小敞厅内。
婴宁吩咐厨房擀了长寿面,又预备了几样文麒平素喜欢吃的肴馔,用清一色的定窑凸花小碟盛了,满满摆了一桌子。文麒穿着簇新的衣裳,笑吟吟地靠在一张红木雕花椅子里。几个丫头轮番过来磕了头,也都献了寿礼,有鞋袜,也有荷包。
“今儿一早起来,王爷和烟绯姑娘就让人送了巾扇香帛四样寿礼;鸡鸣寺的和尚还特意送了供尖儿过来。”婴宁倒了一杯女儿茶递到文麒手上:“以往几个求过字画的清客相公,也送了些东西,都堆在书房里头,不过是些文房四宝,或是扇子扇坠儿之类,得了空儿,爷自己去瞧吧。”
文麒淡淡一笑:“你都替我收着罢,总不过是那些东西,也没什么希奇的。”
“爷一会儿还要回府里宗祠祖先堂行礼,老爷夫人必定留下,吃过晚饭才肯放回来。”婴宁手里拿着一副牙箸,忙着给文麒布菜,“爷先吃几口再去,也算是我们孝敬爷了。”
文麒把他碗里的面拨了一半给我,竟然也不避嫌疑。我抬起睫毛看他,两下里遥遥知意。
“我也有样东西,”我对文麒一笑:“不过,要等你回来之后才给你。”
他立时放下手中的官窑脱胎白瓷碗,迫不及待地望着我:“好香儿,我现在就想知道。。。。。。”
我对他眨眨眼睛:“急什么,早晚是你的!”说完才发现,这句话听起来分明话里有话似的,自悔失言,不觉红了脸。
文麒的眸子里浮上一个促狭的微笑,深深看了我一眼,嘴里却重复着我刚才说过的话:“是啊,急什么,早晚都我的!”
毕竟众目睽睽之下,我低了头去吃面,并不理他。
“二爷来了!”可儿清脆地喊了一嗓子。
我连忙抬起头,看见门口的锦屏后转过一个人。穿了件石青色弹墨缺襟马褂,腰上挂着一块赤玉双龙珮,一张脸皎洁如月,风采卓然,与文麒果然有三分相似,却是极其沉静稳妥的样子。
给文麒见过礼之后,却对我微微颔首一笑:“姑娘安好?”
我一怔,我并没有见过文麟,他怎么却好象认识我一样?心里虽然这样想着,却还是对他弯弯唇角,施了一礼:“香懿见过二公子。”
文麒却并不奇怪,拉弟弟在身边坐了,又让人添了一付碗筷。
“你先吃些东西,待会儿咱们一起走。”文麒很高兴的样子,亲自用牙箸每样菜都夹了一点,放进文麟面前的碟子里:“我这里厨房虽小,却比府里的花样还多,这鸡髓笋是最新鲜的,你尝尝。”
文麟依言吃了几口,果然赞不绝口:“大哥最会享受,连这鹌鹑的糟法儿都与别处不同。”
婴宁笑道:“这鹌鹑是用苏州糟加蜜酒煨烂的,自然要比别处多花些工夫。”说着,又给文麟夹了一些:“二爷既然喜欢,就多吃些。”
“我给大哥带了寿礼,只顾着吃,差点儿给忘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掐丝珐琅盒子。
文麒接在手里,把玩了片刻,才轻轻打开盒子上的金镶双扣,里面的缎面衬底上,竟然是一只西洋怀表。
“这样东西倒是有趣得很!”文麒提了怀表上的链子,拿在手上反复观察。
“这是西洋人计时的钟表,只是换算起来有些麻烦。我就知道,大哥最喜欢摆弄这些希奇的玩意儿。”文麟笑笑说道。
婴宁和几个小丫头也急忙凑过来看了一回,都只是赞叹精巧可爱,却没有一个人看得懂上面的时间。
“拿来我看看。”我淡淡一笑。自从来到这里,也学会了子丑寅卯的计时方法,根据钟表上的时间换算一下,就可以知道现在的时辰,也不算很复杂。
文麒连忙把那块表递到我手上。
“现在的时间刚好是早上八点整,”我在脑子里略微计算了一下,然后对文麒说:“就是辰正初刻。”
“你怎么会看这个东西?”文麒既惊喜又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我略微犹豫了一下,只能随口说道:“我娘以前是乾清宫里的宫女,后来年纪大了就放出宫来婚配。在宫里见识过这样东西,没事的时候就画了图教我认的。”
“怪不得。”文麒微微一笑,然后指着上面的阿拉伯数字问道:“那香儿可否认得这上面的西洋文字?”
“这个我娘也曾教过我,”我指着表盘,从1到12念给他们听。然后又解释道:“这个叫做阿拉伯数字,简单易记,又便于区分,所以钟表上大多都采用这种数字。不过,也有些钟表上不用这个,而用罗马字。”

“姑娘连洋文都认得!”可儿羡慕地望着我。
“两个数字之间的一格代表一个小时,就相当半个时辰。”我继续说道:“所以,一个时辰等于两个小时。照这个计算,一天十二个时辰,这上面的时针就要走两圈儿。”
“原来是这样,姑娘懂的可真多!”媚儿也在一边赞叹。
“这也不算什么,”我淡淡一笑:“西洋人发明的这种钟表,比起咱们现在用的奎表和铜壶滴漏都简单方便得多,以后一定会普及到民间,到时候,恐怕就连小孩子都会认得上面的时间了。”
文麟一直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一直等到我说完,才笑道:“姑娘不但博闻强记,而且高瞻远瞩,文麟实在佩服得很!”
文麒听了这话,自然更是开心,却只是含笑望着我,并不说什么。
大家吃了些东西,又随便闲聊了几句,林叔进来禀报说马车已经备好了。
兄弟两个人站起来便要走,刚走了几步,文麒又转回来,悄悄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今儿是我生日,照例要去府里拜宗祠祖先,老爷太太自然要留我在那边吃饭,我只吃几口便找个托词回来,你好生在家里等我。”
“你快去吧,我还能去哪儿呢!”我小声催促他:“文麟在前面等你呢,你跟我在这里嘀嘀咕咕的,让人看了多不好。”
“我不管,反正你迟早是我的媳妇儿。”他笑嘻嘻地望着我:“我今儿就回去跟老爷太太说。”
我蓦地红了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傻香儿!”文麒在袖子底下捏了捏我的手:“我去了,你的好东西我可等着呢!”说完才转身去了。
他走后,我去书房里看了会儿书,又临了一幅李公麟的白描人物,他的画多用线描,笔法如行云流水,虽不设色,却能生动表现出人物的神情意态,实为高手,难怪人称宋画第一。
画累了,就一个人在园子里闲逛。
走到淇水亭旁边,看到几株垂丝海棠都开了花,竟比桃花还要娇艳,难怪说海棠素有女儿之态,这种垂丝海棠更是翠缕低垂,若青丝绿鬓,葩吐丹砂,似胭脂轻染。红香绿玉,媚态横生,大有闺阁之风度。
在二十一世纪的都市里生活久了,只能看到满眼的钢筋水泥,和无时无刻不存在的巨大压力。一个单身女子,踩着高跟鞋挣扎在异乡的日子,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惟恐稍有半点差池,而在别人面前露了怯。在激烈的竞争环境下,就更不要说花时间去陶冶情操、欣赏风景了。
可是,住在睢园里的这些日子,我却有了许多亲近自然的闲暇。时间越久,我就越佩服文麒的审美情趣和生活态度,在这个他亲手设计的园子里,一草一木,一花一石,无不匠心独具,令人赞叹!他用的每一件东西,都是那样精致考究,总会给你意外的惊喜。他淡薄名利,洒脱豪放,既有文人的才情,又没有书生的迂腐。他过的,竟真是诗一般的生活!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换了件三镶领的窄褃小袖衣裳,下面配了一条秋香色的撒花洋皱裙,只把长发散开,也不梳髻,又淡淡擦了点胭脂。
可儿在屋里熨衣裳,见我往外走,就停下来笑着说:“姑娘要去哪里?”
“我去淇水亭。文麒回来了,你让他去那儿找我。”我对可儿弯了弯嘴角。
“知道了。”可儿点点头,对我展颜一笑:“姑娘今儿可真好看!”
一轮残阳掩在半片阴云下面,仿佛给那朵云镶了一道金边儿,四周都是黑色的天幕,只有中间是一片灰灰的蓝,形成一种渐变而奇异的颜色,却总是感觉有些苍凉。
我在花阴底下拾了许多花瓣,用一只大手帕包了,撒在亭中的地板上,红香粉白,十分好看。
眼见太阳渐渐落了,四周也暗下去,我把蜡烛摆成一个巨大的心形,一支一支燃起来,然后,坐在花瓣之上,烛光之中,安静地等待着文麒回来。
可是,时间就那样一分一秒地滑过去,蜡烛都已经燃去了大半,眼睛也开始有些酸涩,却仍然不见文麒的踪影。我的心开始变得浮躁起来,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夜色苍茫,天上无月无星,只有风却越刮越急,大有一种山雨欲来之势。
终于,竹林掩映的小径上远远出现一个身影,渐行渐近,却像是跌跌撞撞跑过来的,仔细一看,竟然是可儿。
“姑娘。。。出。。。出事了!”可儿站在池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
我一惊,蓦地站了起来。
一阵狂风吹过,蜡烛顷刻间全部熄灭,只剩下一缕缕残烟飘散在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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