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魂断清梦 第三十九章 谶 语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隔了两日,我央文麒带我去看烟绯。马车在一条幽静狭长的巷口停下,地上青砖铺砌,苔痕深积,静静卧在如血的残阳里。
眼前的景象,很难与六朝金粉的贵族居所联系在一起,曾经的繁华,也只不过是过眼云烟。王谢两大家族居住过的宅邸前,再不见旧时的车马喧闹,只剩一抹颓败和凄清横亘在眼底。
烟绯的居所在巷子最深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二进院落,院中的天井里,开着几株如火如荼的桃花,烘墙照壁,红粉菲菲。春芊穿着一件葱绿的琵琶襟紧身夹袄,袖边镶了一圈儿宽宽的锁子锦,手里拿着一把剪子,剪了两枝夭夭的桃花,正要往回走,看见我和文麒进来,连忙笑着请安。
“你家姑娘在做什么?”我笑着问。
“王爷在楼上教姑娘写字呢。”春芊伸出小手往楼上一指。
我跟春芊摆摆手,她连忙会意地点点头,只用绢子掩了嘴笑。我和文麒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地上了楼。
敦佶穿了件家常的赭色团福缺襟马褂,长身玉立地站在书案前,怀里簇拥着一个娇小的玉色身影。屋子里很暖和,烟绯只穿了件蝉翼纱的春衫,轻软柔薄,举之若无。敦佶握了烟绯的手,聚精会神地在一张纸上写字,一笔一划,无不柔情缱绻。铜绿博山炉的鹤嘴里青烟袅袅飘散,却是极少见的迦檀香,屋子里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仿佛连满室的春光也醉了。
写好最后一笔,烟绯长长出了口气,回眸对敦佶一笑。敦佶弃了笔,随手拿起一方丝绢,轻轻拭去她鼻尖上微微沁出的汗珠,妾意郎情,你侬我侬。。。。。。
我怔怔地站在门边的珠帘外,看得已经痴了。
春芊捧了茶上来,轻声笑道:“两位怎么还站在这儿?”
小两口这才闻声转过头,看到我和文麒站在门边,烟绯不由脸上一红。
敦佶招呼文麒在一张洋漆小几上喝茶,我则好奇地走到书案边,拿起那幅字细看,没想到,竟然是用小篆写的四句诗。小篆不似大篆那般典丽峻奇,字体略长而整齐,笔划圆匀秀美。我只能分辨大、小篆的笔体,却看不太懂,隐约能猜出几个笔划简单的字,便递给文麒,笑着说:“你念给我听听,写的是什么?”
文麒低头看了片刻,扬起睫毛,清亮的眸子里竟含满笑意,转头瞥了敦佶一眼,促狭地对我眨眨眼睛:“你果真要听?”
我更加好奇,轻轻摇着他的胳膊:“别买关子了,快说嘛。。。。。。”
文麒竟不再看那纸上的字,只是用一双眼睛柔柔地望了我,那眼神,直教人心底最柔软处蓦然悸动:“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一声声,一句句,仿佛全然敲在心坎儿上,如爆开的灯花般噼啪作响。。。。。。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学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背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长悲苦。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所迟,君家妇难为。。。。。。”小时候,常偎在妈妈怀里念诗,有些句子却似懂非懂。
“兰芝的婆婆为什么那么坏?”我噘着小嘴,忿忿不平。
妈妈微微一笑:“因为那个时候讲究门当户对。就算兰芝再能干,婆婆也觉得她配不上仲卿。”
“那,休书是什么东西?”我天真地眨着眼睛。
妈妈微蹙眉头,略微思索了一下:“休书有点儿像现在的离婚书,不过,只能是男人写给女人,女人还不许反抗。”
我的眼里竟然噙了眼泪:“兰芝好可怜。。。。。。”
“君当作磐石,妾当如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哪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我命今日绝,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孔雀东南飞,孔雀东南飞!
我抬眼望着敦佶和烟绯,心中泛起无限悲凉,他们此刻离我那么近,可不知为什么,在我眼中却是那样飘渺,只觉得浓华如梦,风一吹,就会散去。。。。。。

只有我知道,今日这首诗,竟然一语成谶。
窗外灼灼的桃花此时开得极盛,仿佛总怕辜负了这短暂的春光。忽然想起,李香君曾住过的那座“媚香楼”,距此恐怕也不会太远,那院子里的桃花此刻是不是也一样开得这般香红模糊?或者,那院子早就荒废了,只剩下呜咽的风,犹自缠绕着妖娆妩媚的花枝,那枝上飘落的点点血痕,化作了人世间最香艳而疼痛的一把扇子。。。。。。
睢园的夜,总是蒙着一层淡淡的雾,美得仿佛不似真的,此刻在我眼中,更如同海市蜃楼、急景残年一般,似乎明日太阳一升起来,这一切,就全都不复存在了。
一张素宣上,是我白描的几竿修竹,天上一弯淡月,月下是一个修长的背影,手执玉笛,临风而立,衣袂飘举。
帘子一掀,露出一张尖俏的笑脸:“姑娘,爷来看你了。”
文麒手里提了一盏玻璃风灯,神色有几分倦怠和慵懒,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可儿跟在后面,手里捧了一只青花细瓷的碟子,里面是几块松瓤栗粉糕。
可儿抿嘴一笑:“爷说,姑娘今晚没怎么吃东西,巴巴儿打发我来送点心,偏又不放心,自个儿亲自来了。”把碟子往桌上一撂,转身出去了。
文麒放下手里的灯,凑过来看我的画。
“你既然捉弄偷偷画你的人,为什么半夜躲在屋子里偷偷画别人?”文麒斜睨着我,眼中有几分揶揄。
我哧地一笑,咬了咬嘴唇:“你看到了?”
他也不答,却轻轻握了我的手,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我的心。。。。。。”
我的脸一红,情急之下口不择言:“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文麒被我说得一怔:“蛔虫?”
望着他一脸的茫然和迷惑,我咯咯地笑起来,把他笑得更加摸不着头脑。
“我是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怎么会知道你想什么!”我歪着头看他。
“莫非你钻进去看过,不然,怎么会知道我肚子里有虫子?”他抚了抚我鬓边的短发,柔声问。
我换上一脸正色,认真地说:“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有。”
“噢?”文麒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有什么?”
我扑哧一笑:“有只——酒虫子啊!”
他这才反应过来,也跟着我笑起来。
“文麒,”我轻声唤着他的名字:“方才在那边,我拦着你喝酒,你有没有不高兴?”
他慢慢收了脸上的笑,一双清亮的瞳仁里,映出我小小的身影。
“香儿,”他默默注视我良久,才轻轻开口:“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不高兴。何况我知道。。。。。。”
“知道什么。。。。。。”我听到自己柔软的声音轻若蝇语。
文麒把我揉进怀里,紧紧拥着,生怕我会生出翅来一样:“知道。。。我的香儿心疼我。。。。。。”
我的脸轻轻贴着他的鬓边,静静地微笑着,眼中,却慢慢溢出泪来:“你要乖,要保重身子,不然,香儿就不理你了。”
眼泪像四散奔逃的动物一般从眼眶里涌出来,那样迫不及待地滑下面颊,坠入尘埃,那么急,仿佛急着去毁灭自己。
他听出我声音中的哽咽,把我从他怀里拉出来,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脸,温柔如鹿的目光疼惜地在我脸上搜寻:“你怎么哭了。。。。。。”
我固执地偎进他怀里,两条手臂绕过他瘦削的脊背,攀上他肩头。
“文麒,”我把脸深深埋在他胸口上,声音压抑地从衣服里冒出来:“你在这里陪着我,哪里都不许去,我怕我睡醒之后,什么都不见了。。。。。。”
他轻轻抚摸我颈后毛茸茸的碎发,像哄小孩子那样哄着我:“傻香儿,我们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你放心,我哪里都不去。”
我在他怀里拼命点着头,仿佛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仿佛他说了就算数,只要他说了,就什么都不会改变了。
“我为磐石,你为蒲苇。”他在我耳边喃喃低语。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