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余音嘹亮尚飘空(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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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听君潋忽然咳嗽了起来,一直咳到再也咳不出声。然后他松了捂唇的手,拿过之惟手中的瓶子,将瓶中的药送了些入口。虽然他的动作很快,惊鸿一瞥间之惟仍是见到了瓶上滑过的一抹鲜红--刚刚的谎言不攻自破--这药,平时原来是这么使的!
恍然大悟!他这才知道他先生的身体从来就没有复原过,而这几个月来的貌似健康,只是因为他还要忙着修史,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还要对着他的学生微笑,他还有太多的东西要教。支离病体不过一直是靠一根弦硬撑着。此番情景下,是力竭,还是心死?终于弦断人溃。
君潋没有精力再掩饰自己的虚弱,只自闭了眼睛,掩耳盗铃。
之惟已忍不住扭过脸去,任热泪奔涌,泪眼模糊中映出花开红艳,他只觉那花红得太过耀眼,仿佛是燃尽了自己的整个生命。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脸上的潮湿终于风干,回眸,见君潋已睁眼望着他笑:“世子,刚在看什么呢?”
“花。”他看着他,“开得真好。”
君潋便坐起身来,点头道:“是啊,离若说这里的花开得比胭脂楼里的好得多,甚至比曲江的还好。她说这里叫野趣,便找我一同来看。”
心湖上涟漪一圈而逝,他也点了点头:“这样啊。”
君潋转眸看他:“既然来了,那干脆世子陪微臣看看,好不好?”
少年眼波流转,清澈如旧:“好。”
君潋低头一笑,伸出手去拉了学生的手,换来的却是几乎掐进肉里的紧捉--少年的手冰凉的,有些刺痛的感觉,不由也握得更紧。
相依看花,两两无言,只满眼张狂怒放的花朵,像用全部生命去赶赴一场盛宴,然而,还未至完席,便落在了它们最辉煌的时刻。
一旁,燃着一丛山火--本已渐渐的熄了去,却见君潋从袖里掏了张似乎是字条扔了进去,于是,将熄的火苗又跳了跳,然后便慢慢的化为了缕缕青烟,倦倦的飘着飘着……
无端涌上些眷念,缠绵在心头,不能与人说。
这时,之惟看见了先生的微笑,看见他看着他,眼中是千帆过尽的笑意,仿佛他已能明了全部。
然而,他却知道:明明他也只爱过一次,一次……便穷尽一生。
一生只为一段情--
是不是就是这样?
那年桃花开得早,落得也早,经那一夜风急,第二日满山满城便洒了一地,并无人惜。
人的注意上午还在乎前方捷报:兰王已助乌桓新王平定叛乱,一路收拾山河势如破竹,至此,前方战事可谓全线告捷。下午便转向了另一个消息:胭脂楼的离若竟要出嫁!一时间,议论四起,刚还论的是江山社稷,立刻就变了脂粉佳人。
之惟跟着君潋,就在这时走进了胭脂楼。自然清楚外面顷刻便是传言纷飞,但楼里离若的小院却是如此静谧:夕阳下蝴蝶兰儿正含苞待放,娇嫩的色泽像要滴落碧青的草地。
这让他有点恍惚,怀疑起此来的原因--他们可没有街头巷尾的百无聊赖,他们前来是因为碧儿闯进了君潋家中--
还穿着昨晚衣衫的绿衣婢子奔到他们面前,咬着下唇:“我家姑娘说要远嫁。”
君潋从书桌后抬起眼来。
碧儿看着他:“你明白吗?”
君潋站起身来。
碧儿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她不让我来,但我知道她想你去。”
君潋已经离桌向外走去。
一头雾水的之惟急忙跟上,却为碧儿所拦。她擦掉了眼泪,眼波很亮,然后她对他说:“你记着,有一天我会去找你算帐的--全都是因为你!”
金尊玉贵的他望着这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丫鬟,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眼前的情景却如此让人生疑,这般宁静这般美满,却也这般没有喜气。走在当先的君潋似也因此而迟疑了下,于是,去揭幔帐的手便停了停。
就在那瞬,香风扑鼻,幔帐摇曳依旧像层粉色的轻雾,依旧轻易的覆上了人脸,而那边,也依旧隐约着那道窈窕身影,恍如初见时分。只是不同,这次是素手拨开了阻碍,一打照面,两边竟都还是片刻失神--
他依旧为那头的明艳世所罕有:鲜红的衣衫,严妆的佳丽,眼波流转,妩媚之极。
她也依旧因那厢的清华平生难寻:白衣如云,微有丝凌乱,黑瞳如墨,泄出点涟漪--可是因为他在心慌?可是因为……她真的上了他心去?
不禁笑了:“来得真快啊,我的君郎!”
他半点没在意她的调笑,仍是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你……”
她嗔怪的看了他眼:“知道碧儿会去找你,还不趁空儿换身衣服?”笑靥如花的凝视,“你看我这样,美不美?”
他终于找到了她胸口处比旁处略深的红色,顿时忘了所有的言语。
素手抚上前胸,阻挡他视线,手的主人悠然一笑:“来了这许多次,难得今次起了色心没个正经--可惜人家就要出嫁了,你终究迟了一步。”
“嫁?”虽猜到了,却还是存丝侥幸。
她看着他:“视死如归,你会不明白?”漫不经心的笑里似乎还是那个气死古人的神气,“归不也就是嫁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还是笑得那般明媚,“对我们这样的女人来说,死亡不也是一种远嫁--一般来之不易。”
“呜……”压抑不住的哭声终于从碧儿口中溢了出来,之惟也一脸震惊。
离若看着院中二人,眼神终于暗了一暗,却听面前人说道:“姑娘好口才。”
转眸,看到他的浅笑,她于是也笑了:“公子好风采。”
一切仿佛昔日重来。
还是将那人让进了屋里去,也还是倚在美人靠上,可今日这一倚,却怕再也起不来。幸好那人的神色也还如初见时平静,仿佛什么话也依旧都谈得开。她尽力对他柔媚一笑:“想问便问吧,我还有时间。”
“怎么伤的?”
“还是那么直接啊,又在问话了。”她嗔,然后认真的看着他,“你一定要知道吗?”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心疼起这个人的?从他一次比一次清倦的微笑,还是一回比一回清明的双眼--是从什么时候起,那笑里眼里再藏不住悲哀?
“该承担的谁也逃不了。”他回答。
她便摇头:“别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背。”
他苦笑了下,依旧静静的看着她:“姑娘可以说谎。”顿了顿,“我反过来听就是了。”
在他眼中,她看到前尘恍如隔世今时水落石出,便不再隐瞒:“昨晚上和你分手后,我坐了你的车,果然遇上了世子。他疑心我劫持了你,便劫持了我盘问--呵,武功不高,胆子不小--都是随你这个先生吧?”调笑中却忍不住咳嗽起来,随手拿帕子一捂,便扔了不看。
却见君潋递过来个瓶子:“吃了,剩下的外敷。”
“是什么?”
“止血的。”见她不接,君潋不知自己怎还能仍跟着她笑,“是你那‘师父’留的,你还信不过?”
离若被他逗得一笑,脸色却惨白了些,伸手覆上那瓶子,以为她是要接,却没料她突然抓了他手,他心一动,以为她是要握,却没料她一抓却又松了,心……一颤。
“你留着吧,没用的:肺上扎了个窟窿,怎么补得起来?”她摇头,呼吸忽然急促。
“吃了。”他终于再不能笑,硬将药送到她唇边,冰凉的手指碰到更凉的红唇,双双一悸。
红唇如蝶翼轻轻滑过他的手指,她别过眼:“真的没用--箭头上有毒。”
“啪”瓶子跌在地上,碎成雪花。
她有些惋惜的望着地面,说道:“你这样作甚?我这都是自找的:像我这样的人,跟了这家跟那家--看他盖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什么样的盛衰没见过?自己难道还会去奢望长命百岁不成?平王倒了台,我这样的棋子不是等死便是易主--相比其他人,你那位王爷算好的,至少他不但给得多还肯安排我也走,我有什么想不开的?怪只怪我命不好,兴许天生是个恶人,做不得好事:世子拖着我跑,追兵在后面放箭,我把他拉进了草丛,自己偏没躲过流矢……呵,其实也没什么,谁没有那一天,也就是早一步,晚一步……”说着便又咳,瞧见他凝起的眉心,便笑了,“你又是作甚?我都不怕死得难看,难道……你嫌?”
“离若……”
第一次啊,他将这个名字唤得缠绵,第一次不知道该应该嗔该讽该怨,那便仍是笑吧,却为何一勾唇便觉什么扑簌而下,是胭脂还是别的什么弄花了娇颜?罢罢--“你嫌的哪门子?我又不是李夫人,遮遮掩掩怕将来入不了谁家陵阙。”一缕芳魂归何处,哪敢想,哪敢言?却不料--“哎,你怎么哭了?”一滴投入,惊澜乍开,要如何描绘这心底的抽痛、狂喜、凄凉、雀跃?
“啊?”经她一说,君潋这才触到自己脸颊:一丝潮、一点软、一滴寒,从未在甚至那人面前留过的男儿泪,原来竟也是这样不听使唤,如同早也不在了控制的心跳,那般跃动,是从今日、那天,还是……初见?
“够了够了,再多就不是为了我了。”离若伸指拂上他颊,轻笑,“你这玩意儿本就精贵,肯给我这一滴,我已够了。”
竟是笑得这般透彻!
说得没错啊,泪少不因情薄,只因心太小太小,容不得太多太多太多……
你是佳人独遗世,我却不是汉皇恩倾国。
“呀,叫你别再哭了,你怎还……”是该喜还是该恼,哪里想到这仅剩的片刻光阴竟是用来哄他的,那自己这颗心儿又要谁来平复?不禁冷笑了一声,“我说够了便够了,不要你把属别人的那份也拿来施舍我,更不要你替别人猫哭耗子。”
说话间,见那人已擦去眼泪,淡然展了笑容,心内不由一阵欣慰复辛酸:这人……这世上怎就偏真存了这人,懂得,却又求不得。
他怎会不懂呢?凋零的花也有它自己的香,怎样的结局也都是自己走的路:在箭上涂毒的那个,不过是因志在必得容不得差错,见神弑神见鬼杀鬼,当真能说是针对了谁?而另一个莽撞搅局,说到底,不过还是个孩子啊……本就是谁能左右了谁去?可为何,想得通也还是那般痛,什么东西终归回避不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谁,谁之过?!
“既然笑了就不许再皱眉。”她咳嗽了声,强笑,“浮生常恨欢娱少,且含笑对今宵吧。今天可是离若的好日子,但瞧你这贺礼送的……”
却对上他仍盈珠光的眼--“那个不算!”
“呵?”她可承不起他再多赠一颗,再多她就会误会,就会以为……
“你还想要什么?”什么在他眼中流过,“告诉我。”
一时错愕:那……是什么?不是吧……“我想要你……”眯起眼,笑得可还如以前般媚以前般娇以前般拒着又迎着?呼吸已经近在咫尺,好想就这样把眼睛闭上,让他的气息凑近再凑近,可为什么就是舍不得闭呢--哪有睁着眼做梦的?仿佛已能感到那份柔软,她看到他也仍睁着眼,那微澜的眼波,往事刹那重叠--
原来,竟是真的!他竟也记得那日呢,那日她没能落下的吻,她没敢放下的真心,原来他竟真是懂的!原来那天她没看错:他竟也在期待着!原来现在她也没看错:他眼中那是……那……是……那就是呢!
清泪,顺腮而下,她却偏过了头去:“贴那么近干什么,报复我当年欺负病人呀!”顿了顿,转过眼来,她对他轻轻笑开:“我想你记得我就够了,可不要记得太深,不要记得太牢--人生里记得越牢的事往往都是越悲伤的。我只要你能记我如首曲,高兴的时候拿出来吹吹,或如首诗,感怀的时候信手翻翻,就足够了。”
呵,不肯告诉他的,说是出嫁,其实也有她的一份私心:就是要和他扯上关系,就是要与他这般纠缠,不管是会让他头疼还是烦恼,总之,就是哪怕是让别人的嘴来提醒,也要他记得,记得……
一首曲会否太轻,一首诗会否太淡……一生唯一知己红颜,“君潋不会忘离若,永远。”这份动容,她可懂得?
怎会忘呢?我会记得初见经艳,记得授笛纠缠,记得昨夜你追来明山,掀了裙子就跳上马车,一边喘气一边说:“糟了,你那学生好象发现什么了,可别引人追过来……”话还没说完,正巧马车一个颠簸,你就那样跌在了我怀里,没想到你的脸竟比我的还红……我还会记得,你逼我和碧儿先走,而自己去引开之惟,分手时你掀开了马车的窗,对我笑着笑着一直笑着……所有的一切,现在才知晓,抑或是现在才承认--唯一允过下次的,唯一许过来日的--那原来,是心动啊……
永远?呵,干吗也说这个,好象那些个甜言蜜语的公子哥,那她可不可以得寸进尺?想着,觉得身子已比方才更倦了,离若抬起眼来:“还有……我想要你那管笛呢。”说来可笑,始自第一次的纠葛,总也难以割舍。

微一怔后,他点头:“可惜没放在身上,我给你再做一管。”
片刻沉默,她也点头:“好啊。”
一管笛不能赠二人,但可以做管新的,专为她,不是吗?
如此,此生便再无憾了……真的。
只是有点小小的惋惜,不能现在便听到那笛声悠扬,若有一曲高山流水,这没有新郎的远嫁才不显凄凉吧……还好,只是很小很小的惋惜罢了……她笑笑的想着。
渐渐的,身体冷起来了,眼皮也重了许多……可是却并不悲伤--是谁,谁的怀抱这样温暖,是被谁这样紧的拥着--
是你吗?我的君郎?
这便是离若的洞房花烛夜吗?
真幸福啊……
就是,有一点点累,就一点点……真的……
就此别过吧--
呵,对了,忘了问你一声:若有来世,你可愿真的……娶我?
“君郎……”微笑里,花已谢了。
吻,轻轻的落在了那冰凉的唇上,仿佛……承诺。
君潋在屋里待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出来时,天边仍还是残阳如血。
“先生……”之惟走上前去,想说什么,却终是低了头。
君潋便扶了他肩:“碧儿没和你说什么吧?”
他摇头。
君潋望向那默默流泪的婢子,她也抬了眼望他,看了眼,终于明白了什么,“姑娘!”喊了一声便冲进了房去。不一会儿,房里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先生……”之惟只觉头皮发麻,心里不知是难过是愧疚还是恐惧。
君潋没有看他,只说:“世子跟微臣去趟西山吧。”
他没敢多问,只注意到那人的容颜苍白。
一直到了西山,大约是奔波的缘故,之惟才见他先生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映在一片青青翠竹中却又透露出某种惨淡来。
君潋一直没有说话,更不解释,仿佛一开口便会有什么再也压抑不住。之惟只听得到他砍削竹子的声音--珍贵的湘妃竹岂是哪里都有,但别处也自有各自的一方苍翠,一样值得观赏珍惜,也一样可以拿来做笛。而这其中,西山“金镶玉”竹也算得上另一种极品。于是他能想到他此来的目的。只是没想到离若在那人心中竟会那样重。也许,在这刻以前,谁都没有想到。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但在春天,朝日长季节走,此刻天空也仍透着份明亮,就是霞光太艳,照得每个人都带着层橘红的光晕,显了几分朦胧。
之惟不禁转眼望向四周,竹林之外可见兰若耸立宝殿巍峨--他们正身在西山的卧佛寺内,只是却非来拜佛。风中飘来声声佛号,听不真切的救苦救难阿弥陀佛,他却忍不住勾了唇角,有几分讽刺的想起入寺时情景:方才他二人要入寺,却被知客僧给拦了,言道今日寺中接待贵客,烦请改日再来。再问才知是朝中几位权贵夫人前来寺中参禅赏花,不让外人进入。不由忿忿,这般趋炎附势,谁还怕了谁去!刚要亮身份,却被君潋阻止:“世子若这般以势压人,又与旁人何异?”他听出了他语中难得不掩的嘲讽慨叹。只见他笑了笑:“请小师傅代问方丈一句:寺中佛像可都是石头雕刻?”知客僧下意识的“恩”了一声,虽不解还是跑了进去。待再出来时,已跟来了老方丈,“老衲惭愧,施主请进。”便将二人迎入。他还不解,可见了君潋的神色又哪敢多问。这时,旁边倒有一人轻笑:“石雕的佛像可也都是铁石心肠?”他看到那人是跟着方丈一同出来的,方丈对他态度恭谨,于是对他出言解惑也无感激,更何况他的目光还时时停留在君潋身上。幸好君潋也未要方丈再接待,径自入了竹林……
走神时,君潋已经忙完,他看到他手中完成的笛子:碧青的笛身,却在两边都镶嵌了金黄色--这便是“金镶玉”竹的特别--精致而华丽,没有斑斑点点,许是点点斑斑都藏在了人心间。
君潋将笛拿到了唇边,顷刻间便荡起悠扬的笛声:仙乐飘飘,可能飘入天尽头香丘中?伯牙碎琴,子期何在?怕只怕,红消香断,唯见血痕……于是只两声,他便收住了,眼神中有着几分寂寥。
之惟无端被那眼神刺痛,径自就往外走,听得见身后不急不徐的熟悉脚步声。也不知是走到了哪里,他抬头一见,暮色掩映下铜钟悬挂--原是寺院的钟楼。微偏过脸,他看见白衣一角仍在在远处,顿了顿,便走进了楼里。
仰望洪钟巍峨,远远飘来数声清磬,佛门净地,他却仍平复不了扰攘的情绪:来此至今那人还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呢,他会在外面等他吗,还是已自行离去?无云生岭上,有月落波心--那人心里有父王,甚至有了离若,那……他又可曾落在过他的波心?那人,不光是那人,这世上可曾有人将他之惟真放上心去?就像是昨晚……依旧是不敢深想的--幡动,风动,心动?是自己太聪明,还是太多心?
想着,他一拳捶在了钟上,铜钟发出低低的嗡鸣。
“呵--”忽听那边传来清脆的笑声,“它响了下,娘,你听!”
他注意到对面钟沿下奔来的粉色裙幅红色绣鞋,都是小小的--不知是谁家的女娃儿。
只听那头奶声奶气的又道:“娘,你进来看啊--这上面画的是什么?”没听见她母亲回应,她便跺了两下脚,又唤:“娘,你来看啊!”
也不知她母亲去了哪里,只是不见回应。又听她叫了几声,之惟终于忍不住走到了钟那面去,面前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一头长发乌黑发亮,大约三四岁年纪,见了他竟也不认生,只眨着眼睛盯着。
他便笑道:“你娘呢?”
“刚还在外面呢。”说着,便往外瞧。
之惟早看过门外没人,心道:也是个被大人丢下的呢,随即又觉自己这想法未免刻薄,便俯身微笑:“大约是你娘没见着你进来,反去寻你了吧,咱们就在这儿等等,好吗?”
女娃儿点点头,对他抿唇笑了下,小小年纪便体现出几分家教来。
他想起那些前来礼佛的贵妇,心里明白了几分,随口便问:“你刚才看见什么东西了,非找你娘来看?”
女娃儿笑笑,指指钟上某个图案:“这个。”
他看去,见是一朵莲花,正要开口相告,却听女娃儿脆生生的说道:“莲花,是吧?”眼中颇有些骄傲的意思。
他恍然,不由笑了:“说得对!”看着雪白的小手指向古铜色的花,心中无端竟添了分柔软,他蹲下身,道:“想不想摸摸?”
女娃儿偏着头笑,以为她不明白,谁知小手已攀上他颈:“多谢大哥哥。”
他笑出声来,抱起她,她咯咯笑着,两只小手都扑到了钟面上,都似要抱了满怀莲花。
“大哥哥,这上面是什么字?”
他抬眼见是梵文,刚要说不识,却听那女娃儿说:“大哥哥,让我猜猜好不好?”
转眸对上双比水还澈的眼,心念电转,他与那银铃笑语同时出声:“普渡众生。”
云落波心,惊鸿一瞥间扭转的宿命……
只是当时并不知情,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忙回头,却见一少妇,清丽的容貌,婉约的风韵。
“娘--”怀中女娃儿已要扑过去,他忙放下她。
少妇抱起女儿,对他点了点头:“小女顽皮,劳烦公子了。”
“不碍不碍。”
“娘啊,你刚才到哪里去了?云儿找你找得好苦!”女娃儿道。
少妇的眉间拢起淡淡的愁烟,回答:“娘刚才好象看见你舅舅了。”
“舅舅?”女娃儿的眼睛亮了,“在哪里?”
少妇摇头:“没找着,许是看错了吧。”然后便对仍在将“舅舅”当经念的女儿道:“云儿刚才就一直待在这里啊?”
“恩!有大哥哥和我玩啊。”小人儿的注意很快被转移了,“娘,对了,这口钟为什么不响呢?”
“傻孩子,这钟是要逢年过节,或是圣驾亲临、王公瞻礼时才会敲响的。”
“哦--那敲了干吗呢?”
“祝福。”
“哦--可是娘啊,云儿好想听一听呢。”
少妇便笑了,抱着她往外走:“等下次吧,这就要看云儿的造化了。”
之惟不知不觉跟着二人走出了钟楼,一直走下了台阶方才站住,天色已暗了下来,很快的,母女俩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黑暗中。四周无人,天地间仿佛又只剩了沉沉寂静……
“咣--”却听身后,是哪一声黄钟大吕响彻八方,悠悠的,直送入九宵云空……
他返身就往回跑,钟楼前,见到那白衣翩跹,悠然远播的钟声在他身后久久回荡。
“先生?!”他恍悟那钟声的由来。
君潋的目光似能穿越那沉沉暮色,“普渡众生的钟有时是要自己敲的。”之惟终于见他露出往常般的笑,“明白了吗,世子?”
之惟忙不迭的点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先生,刚才那是……?”
君潋点点头:“世子抱的乃是微臣的外甥女。”
“先生为何不出来呢?”
君潋摇了摇头:“世子啊,世上有些事不需要弄得太明白--隔槛相望未必是件坏事--相见未必是喜,就像爱,也不一定就不会伤人。”
年少的人却哪里能全明了其中的涵义?只是隐约觉得心底有什么能被这句话压住了彻底不翻,难过也少了许多。
君潋的笑容依然温润,轻轻拍了少年肩膀,淡淡道:“咱们下山吧。”
出了寺门,没走几步,便已近山崖,放眼望去,天上只一弯冷月,地上却有着闪闪星河--那就是人间……万家灯火。
君潋停下了脚步,良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世子看,美么?”
“恩。”回答的人却向他贴近了些。
他也感到了冷吗,面对着无声的热络,辽远的繁华?
不,难道没听见吗:那卖扇姑娘还在吆喝祝咱们走好,也还在祈祷盼她兄长归来;难道没看见吗:那花开时节,曲江里倒映的每一张笑脸;难道没闻见吗:那人间烟火特有的芬芳……
仍然没感觉到吗?是不是因为我们都站得太高,高处不胜寒。
其实,我们也多盼着能分享那灯火中的一点暖,何似在人间。
昊啊,如果此刻你在我身侧,你又会如何作想呢?你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徘徊、留恋?你可会也像我这般妄图数清那万千星火,妄图记数它们中哪一些会因我们而熄灭,哪一些还会再燃?我知道,你一定是会笑我傻的--是啊,这哪数得清楚?所以,请原谅……我的放弃。
君潋,只愿作其中的亮光一闪。
百里江山,沧海桑田,有什么可与天地不朽?你道要用社稷福祉换我今生平安,可又有谁能保证这福祉能安享百年?
天地间,浮生渺茫,你我渺小,纵以身为炭,又能亮几个夜晚?
我们,没有权力,要求这万家灯火都作我们的薪柴!
已有了一个离若,我们岂能一错再错?!
不信你看,你看那些灯盏虽小,可那也是一个家一个梦啊--你焉知那灯下照的不是慈母手中线,不是万户捣衣声?你焉知那光里映的不是两小无嫌猜,不是幽人独未眠?你焉知……那灯火里燃的不是和我们一样的……爱?
别问我为什么忽然想笑,因为我的心从没像现在这样清明,我明白了--什么是永恒--
永恒不过是灯花一现。
所以爱人啊,请允许我在这里为你掌一盏灯。
请记住,只要这盏灯还亮着--不管我在与不在,人间也永远是那个人间。
万家灯火,永远是那么光芒璀璨。
那便是我的爱了--它与这苍生不老,与这灯火不灭,只要人间存在一天,它便会带给你一天的温暖--有暖便足够,足够你用它驱一生的寒……即使我不在你身边……
不知为什么,看着身旁的先生笑意浮动,之惟却一把抓紧他手。
君潋便转眸看他:“世子还冷吗?”
他怎知?还未及诧异,已被人搂进了怀中,那永生眷恋的温暖。
君潋搂紧了怀中少年:“世子放心吧,微臣不会再离开你。无论何时,这星星灯火中总会有微臣那里的一点微芒,永远为你亮着。”
也许,就是这样吧,为了一盏能暖少年心的灯,又也许,是为了给那个人,和所有爱的人,留下这京城里所有的万家灯火……
这就是承诺吗?可为什么最幸福的瞬间却又感到窒息般的绝望?这是之惟生平第一次品尝它的滋味,那揪心的感觉让他从此不敢再听,更不敢轻易说与人尝。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在往后无尽的岁月中,回想起那个夜晚,他仍觉得永世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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