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牢狱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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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寒阁临水而建,空气潮湿,水雾氤氲,上层地面部分为新月的居室,下层为牢房,专门收押违犯园中条令的人。此刻这样便被囚居在内。
踏进牢狱甬道的瞬间一股阴森寒意扑面而来,上玄微顿片刻稳住心神,继续往里走去。新月站在门口,迟疑着不敢迈步。
“怎么了?”走了几步不见新月跟上,上玄回头。
“我就不去了……鸩影……他不想见到我的……”新月拽着手绢儿,勒得小手一片红肿。
上玄叹息一声,过来拉起她的手:“鸩影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放心吧。”
“可是……”
“你再磨蹭,小心他就真的绝食成功了,到时候就不止这么简单了,楼主非得恨死你。”
上玄实在受不了新月的犹豫,拖着她就往里走。新月本还有很多担忧,但经上玄这么一提,似乎她的担忧都是多余,只好无奈地跟在他身后进去。
囚室里,鸩影靠墙坐着,闭眼假寐。玄铁制成的粗长镣铐紧紧锁在他的手脚上,尘土弄脏了他火红的发,但他只是静坐在那里却仍旧有孤绝气质自然流露。食物搁在他触手能及的地方,他却懒懒的未动分毫。
“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了,还闹什么绝食抗议。担心食物有毒吗?我们没想过要害你,不会下毒的。”上玄皱紧了眉头。凌云士们奉下弦之命抓捕鸩影时鸩影居然完全不反抗地乖乖束手就擒,可谁知从被关入囚室起他便不吃不喝,态度极端的消极顽固。新月心中本就有愧,见此更是内疚,急成热锅上的蚂蚁,莫可奈何。毕竟大家也是朋友一场,上玄也和新月一样不希望鸩影出事,于是便背着下弦偷偷地跑来劝他。
“饿不死。”久未进水米,鸩影的嗓音干涩喑哑,语气却还是一贯的不以为然,仿佛此刻受罪的不是自己的身体。
新月听了急得直想哭。月离是当着她的面被下弦带走的,而鸩影更是被关在她自己的却寒阁里,她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立场开口,只能频频拉扯上玄的衣袖,指望他帮自己解决这份尴尬。
上玄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转身欲再劝却看鸩影睁开了眼,凌厉地盯着他道:“月离……她怎么样了?她的伤……好了吗?”
“楼主已经醒来,喝下俞瑶的血后解了火咒自是安然无恙,你不必太过担心。”不是质问,不是愤怒,第一个想起的只有对方。这般默契不是下弦能够胜过的,上玄默默地替师弟感慨。
“她没事就好……”缓缓松了口气,鸩影心中却更加不安。火咒可是专门用来惩治背叛月族之人的毒咒,月离怎么会被人下了这个咒术?难道是那时?他使劲握住手掌,指甲狠狠扎进肉里的些微疼痛缓解了他的悲伤,他又问道:“园中一切可好?没有什么异常吧?”
“一切正常。”
“奇怪了,隐后当真收手了?她之前对凤鸾园势在必得,怎么如今这么容易就歇手了?”
“太子应该和她达成了某种默契吧?”
“或许如此,只是凌云亭一直都查不出隐后和太子交易的内容,当日怕被他们察觉也没敢让人太靠近,结果耗了这么久也没打探出什么来。”说起这些,鸩影不禁有些懊恼。“你水榭轩也没得到什么消息吗?”
“我这儿也没有探到什么消息。”上玄颇感疑惑地道,“我也觉着奇怪。怎么说你凌云亭里的探子也不可能什么都查不到,更何况我们早就在他们身边置下了那么多的人手,现在的状况是有点出人意料。”
“的确不该这样,连我凌云亭都无法打探出隐后与太子做了何种交易,这不是什么好事。”鸩影沉思一会儿,极度担忧起月离的安全来,“不管他们的交易内容究竟是什么,我想对我们而言都不算是什么好消息。上玄,你可有加派人手到千木堂去保护月离?”
“有下弦护在她身边,应该不用太操心。不过我也增派了十七名凌云士暗中守在千木堂附近,她的安危自是无虞。”一问一答间只关注着时局,全不在意自己当前的处境,上玄不知该说鸩影什么好,“你都不问我们打算关你到什么时候吗?难得你会被关在这里,怎么都不见你狼狈地让我们放你出去?”
鸩影唇角牵起一道蔑视弧线,词锋犀利地道:“有用吗?下弦执意将我关押在此时也没见你阻止过,我若求你几句你会放我走吗?就算你一时心软放我离开,你又承担得起后果吗?你是他师兄他自然不敢对你怎么样,但是我若真走了,阁主的麻烦可就大了。”他上挑的眉梢透出几分难掩的讥诮,上玄无言以对。
冷情的人一旦动心就很难收回,况且楼主还是如此难得一遇的慧心丽质,要让下弦放手可能难比登天。
回想当日师兄弟二人壮志凌云地下山来替师父报仇,那时谁会料到能有今日。本打算闹得它北泽官员不得安宁,要那隐后为师父的死付出代价来,可是一路行来虽见贪官污吏颇多,世道却不怎么混乱。细想之下才发觉那隐后果非常人,用那官官相制自成体系的法子来御下,令下属虽有权在手但彼此猜忌,无人可以独霸威胁到她的绝对统治地位。他俩的一番作为在她眼中可能只是小孩玩笑,她还该感谢他们为她制造了更多换血的机会,让她的心腹官员能够加速融入北泽庞大的官制体系里,所以追缉的官文虽有,但追捕他们的人却屈指可数。追兵一旦至,负剑原形,全身而退,想来不止是因为他们技艺超群,更多的或许该得益于隐后私下的纵容吧。
民心安乐,歌舞升平,盛世当如此。
眼前所见难道不正是师父耗尽毕生所学苦苦追求的祥和吗?师父一心想为世人求得没有征伐杀戮的和平盛世,可笑的是他辛苦一生最后却是隐后为他达成心愿,是那个杀了他的隐后创下这繁华春景般的和乐!如若没了隐后,这天下势必又将大乱,鼎立的局面不复存焉。杀了隐后便违了师父的心愿,不杀隐后又难消心头之恨。二人陷进两难境地,进退维谷,郁结难解。
欲以酒消愁,几句无心叹息引来女童温言巧劝,放下执迷,换得一世转折,成就此生救赎。对楼主的感激千言万语怎么道得尽,但上玄又不得不把她和鸩影生生分开:“抱歉,你也知道下弦发起疯来可是会弄到血流成河,我担不起这个后果……”
“我明白,我也没有怪过你。至少知道月离在他身边会很安全,我就放心了。”鸩影淡笑一声,后脑轻靠在墙上,身影说不出的萧瑟惆怅,那是源自心底最深处的无可奈何,悲哀像河水没过他的头顶,让人胸闷窒息他却无意挣扎。爱上她,想要守护她,不过是如此简单的心愿为什么这么难实现?如果说她的痛苦全是自己一手造成,便让这深水淹没了我又有什么好怕的,我怕的是,伤了她的人……就是我。
“你若永远不去打扰她,我保证她会一直很安全。”
冰冷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上玄一惊,与新月齐齐回头看去。下弦阴沉着一张俊脸慢慢走近,浑身散发出一股比杀气更加凛冽的怒意。上玄忍不住头疼起来,揉揉额角叹气。糟糕,被逮个正着,下弦肯定气疯了。
冷冷的视线扫过牢中对自己的出现无动于衷的江鸩影与一脸苦笑的上玄,又投向旁边战战兢兢的新月:“阁主,这是怎么回事?我应该有吩咐过旁人不得擅入吧,为什么你还湖把师兄带进来?能否为我解释一下?”
“因为我不是旁人,所以可以进来,别刁难新月了。”上玄挡在被吓得面色发白的新月身前,镇定地与下弦对视,“我和鸩影怎么说也算是朋友一场,听凌云士回报说他拒绝进食我来看他两眼、劝他几句,不为过吧?”
“下不为例。”语音依旧冰冷得不见改观,下弦仅仅是把视线射向了囚笼里不得动弹半分的江鸩影,“该说的也该说完了,我有话问他,你们可以出去吗?”
上玄抹抹嘴,请求的话语能被下弦说成威胁的语气看来这个师弟还真的被气得不行了,好在他还看在自己的情面上没有刻意为难新月。上玄是个聪明人,他可不愿再呆在这里等着下弦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来,忙拉着新月就走,不肯再留在这里。
新月本呆任着上玄拉着自己逃离是非之地,可她的眼睛一直没有从那静止如石像的二人身上离开过,再转过一个转角就再看不到他们对峙的身影她心中忽地涌起不可抑制的愤怒。她挣开上玄的手,大着胆子对着下弦嘶声问道:“下弦!你用我来钳制上玄,又用鸩影来牵制楼主,如今整个凤鸾园都由你掌控你还来这里做什么?难道真要赶尽杀绝你才放心!”

“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倏地回过身,下危险地眯起眼,凌人怒气瞬间爆发。
怕下弦一时怒极真对新月下狠招,上玄不得不将她抱在怀里避开下弦的杀气。他想把她带走,新月却不依,坚持不走,手脚并用地反抗着,不顾上玄的阻拦,她朝下弦冷笑:“别拉我!我不走!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想以下犯上到什么地步!”
被说中痛处下弦霎时惨白了脸,双手紧握成拳,全身肌肉紧绷。这个动作却让上玄误解,还以为他真要动手,只得加倍小心地去拽新月。小妮子却不领他的情,死活不肯挪动半分,甚至还用手死死抓住石柱不松手,上玄舍不得点**封了新月的行动,场面顿时陷入一片僵持之中。
“我不会有事的,新月。”下弦早看得不耐烦了已将迷药备好正待弹出,就听鸩影淡淡开口道,“他不敢杀我。”
听了鸩影的话新月立刻安下心来,上玄趁机带她逃离现场,走到出口处,他回过头,光影交替间看不清他的脸。
和楼主一样只凭一两句简单的话语即可安抚人心,这种由内在无形散发出的旁人决不可模仿的淡定从容,或许正是令他们鹤立人群的原因吧。
杂乱脚步渐渐远去,沉默趁虚而入占据本就不算宽敞的空间,严严,实实,烦躁,不快。
下弦冷笑着打破平静冰面:“你就那么自信我不敢杀你。”
“新月不是有说吗?你要用我来威胁月离,如果我死了或者不在你手中了,月离再没了什么可以牵挂的人自会设法逃走,到时候你就再也找不到她了。你赌不起,所以你不会杀我。”
“哼!我的确是不敢杀了你,但是让你求生不得的方法我可知道很多。”
“你虽知道但绝不会用,月离现在不过是恼你违逆她的意愿与俞瑶交易,可你若对我用毒……她恐怕会打从心底逼视你了。”说出这话的时候鸩影依旧坐在脏脏的地上,睁眼换个更舒适的姿势,挑衅地望向面色更加不悦的下弦。
冷眼看鸩影镇静地分析着目前他自己的处境,下弦眼中闪现深沉的思索。稍早前才与月离定下的协议他却像早已知晓,是因为他流着和她同样的血,还是因为……他与她心有灵犀一点通?
“你来这儿应该不是为了吓唬我吧?想问什么?”少年狼狈地坐在潮湿的地上,狂肆的气质却丝毫不减。
下弦冰寒着脸。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为什么能有这么逼人的压迫感席面而来?他稳了稳心神,道:“她怎么会中了火咒?”月巫的女儿被人施下专为惩治月族叛逆的火咒,下弦怎么也想不通,尽管与俞瑶的肯定,也查阅了古典确认无误,但他仍是难以相信。不想去破坏月离的心情,只能来问江鸩影。
鸩影眼中急速闪过几抹难言痛楚,低声道:“既已解了咒,你又何必多问缘由?”
“原因是什么?回答我!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她六年来时时咳血的!你说!是不是你!”陪在月离身边六年了,常见她在吐血昏迷后半是迷醉半是痛苦地唤着鸩影的名字,那份不可名状的痴情呼唤背后一定隐藏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害她!”
“我为什么要害她!我爱她、敬她,宁可让人千刀万剐了也不愿伤她半分,我怎么可能狠心去害她!”冲动地奔至牢笼前,鸩影紧紧抓住木栏,任那木渣扎进肉里才能止住血气翻腾。“下弦,不要以为只有你想保护她、不让她受伤,我爱她不比你少!”
“好。那你敢说她中咒与你无关吗?难道不是因为你吗?如果不是你,她会刻意隐瞒这么多年,让人以为她只是体质虚弱而不是中咒?除了你,她还会为谁隐瞒?是你害了她!”牵扯到那位淡雅如菊的女子他们谁都不能再维持闲雅风度,下弦也冲到牢前,隔着木栏揪住鸩影,狠狠地瞪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讽刺道,“你爱她?你明知她中了火咒却什么也不做,这也算爱?”
“你没资格指责我!你为她施针六年都没看出来,有什么资格来说我!”反手揪住下弦,鸩影不甘示弱地低吼道。
两人杀气腾腾地对峙良久,怒睁的瞳眸中都有血丝细细蜿蜒。他们是何其相似的二人,可以或淡漠或无视地对待旁人,却只肯为了一个人付出所有心力、耗尽一切感情,但当那独一无二的人恰好是同一个时便走入了永远难解的僵局,不死不休。
对方的眼睛中映照出急躁狂怒的自己,他们同时松了手,各退一步,狠狠地冷哼一声。
下弦仍旧冷凝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瞪着鸩影。从下弦眸中读出他的坚决,鸩影半是妥协地侧身把表情全隐进暗影中:“我其实……一直都不知道她中了火咒。她体质虚弱我只当是在那场月蚀后落下了病根,想到有你这神医在我也没有多想。”
她从来都笑得镇定从容,谁会想到她是用笑脸来欺骗众人。
“或许我潜意识里也不愿多想吧,因为我猜得到……起因绝对和我有关。”那一夜吞没天光的月蚀,那一幕家破人亡的惨剧,那一场挣脱不了的噩梦。鸩影闭上眼,昏暗牢房光线不足,放佛再次回到了当时那个暗无希望的夜晚。“你应该听说过六年前的那次屠杀吧,不过一夜之间月族便被人连根拔除,除了我和她。我们是最后的血裔。”
“月族,承明月光辉守护凤凰血脉的巫术氏族,凤翔国君主皇权的忠诚捍卫者……这样一个豪门望族却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灭族,主谋之人的强大不容小觑。只是那时的我们太小,看见母亲的尸身后愤怒之下仗着那点浅薄法力就冲上去想为母亲报仇,结果……”
本来平稳道来的声音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但到了这最令人哀伤的片段蓦然顿住。
下弦一怔,抬头惊见江鸩影两肩颤动难以自制,心知此后便是问题关键之所在,忍住不去催促,耐心等待。
“……那个人杀了母亲,他就在我面前污辱了月离,我却阻止不了!我恨我的无能为力!我和她的血流到一起,唤出那没有实体的妖魔。那个被月族用层层秘咒封印的恶魔对我说,以我的灵魂为代价他答应赐予我保护她的力量。”平复了因回忆而起的狂乱鸩影忽然阴恻地低笑起来,“烈焰之永恒即吾自身,万物之本源为吾所掌,以吾之名,凭吾之手,除吾之敌,万千尽灭!”
鸩影口中吟诵出睥睨天下霸气十足的咒文,红发无风飘扬,邪魅张扬,气势夺人。下弦不由得吃了一惊,后退一步才恍然回神。眼前的少年却敛去所有锋芒顺着墙面滑落在地,痛苦地絮语:“万千尽灭……我不惜一切想要救你,为什么看我杀了那龌龊的人你反而更加难过?为什么你拼了性命都要把我再次封印?我明明是要救你,为什么却害得你被烙上火咒?为什么?月离,为什么我们会这样?”
没入记忆漩涡的江鸩影已然失去对外界的感知力,下弦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悄悄走开。囚室中便只剩下鸩影悲怆的反问声声敲打在湿润墙面上,击落数缕水痕,宛然若泪。而他如玉面容干燥洁净,依然俊逸非凡,只神情木然地低语喃喃:“月离,为什么……”
回旋的话语和回忆相同,只是无济于事的印记,如潮水般涌起的情绪也如潮水般很快退去。鸩影疲倦地倚靠着墙壁,朝着黝黑甬道低喝:“看够没?出来!”
点点流光闪烁,从一个模糊人影渐渐凝聚成形,俞瑶站在鸩影面前,低垂着头,不发一语。
鸩影挑眉看她一眼,嘲讽一笑,不再搭理。
俞瑶抱着自己抖动不止的肩膀,苍白了脸,说不出话。鸩影怎么会知道那句咒文?他身上那股慑人气势太自然,他难道是……畏惧地看向鸩影,神情哀戚。我居然爱上了一切悲伤的本源,明知不可能也要坚守,这种绝望的情感难为你能撑到现在了,月离。
第一次,她发自内心地佩服起一直以来被她视作情敌的月离;第一次,她深切感受到命运的无情;第一次,她为自己无法触及的世界叹息。那份延续千年的痴缠曾是蓝月族代代相传的经典,俞瑶却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亲眼见到故事的主角,她心中喜忧难辨,眼神渐转迷蒙。泪水滴下,她启唇,道:“你知道神凤与初代月巫的传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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