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毒手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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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木堂的每一天都是从晨诵开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绝少间断。
“古书云:天有日月,人有双眼;地有江河,人有血脉;天有星辰,人有经**;地有山脉,人有骨骼;天有阴晴,人有喜怒;地有九州,人有九腑。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以一个高音结尾,数百名医童敛气屏息听后师傅训诫。
他们的师傅——下弦正略仰着下颌,眸光迷离,心思飞越此间落到遥远的彼端。
那一日过后,隐后撤了政令减了对凤鸾的压迫,楼主总算是可以放松下来了,太子虽常常提起迎亲之事但也并无预料中的强硬举措,而今风平浪静日子安好为何还会心绪不宁惴惴不安呢?下弦皱紧了眉,到底还有什么是自己忽略了的?
忽然一阵风过撩动鬓发,察觉到满院寂静下弦回过神来,看向站在首排的玄及,语调清冷:“背完了?”
“是!请师傅训示!”玄及,下弦的随身医童,资质过人年纪虽小但已出师自行诊疗颇具名气,然而他为人谦逊恭谨,极其佩服下弦行医问药时望而知之的精准神奇,所以此刻低头抱拳的满脸崇敬。
“嗯,那我便考考你们。”生性凉薄的下弦打心里厌烦这每日必行的“功课”,无奈楼主坚持熟能生巧的观念,尽管屡次提出反驳也未能如愿,时日久了也就习惯了。
“十九畏。”
“硫磺原是火中精,林硝一见便相争;水银莫与砒霜见,狼毒最怕密陀僧;巴豆性烈最为上,偏与牵牛不顺情;丁香莫与郁金见,牙硝难合荆三棱;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最怕五灵脂;官桂善能调冷气,岩逢石脂便相欺。”字句流畅,下弦满意地点头。
“十八反。”
“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及攻乌,藻戟芫遂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十二少。”
“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词数减少,众医童答得更加整齐响亮。
“十二经脉。”
“手太阴肺经、手厥阴心经、手少阴心经、手阳明大肠经、手少阳三焦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阴脾经、足厥阴肝经、足少阴肾经、足阳明胃经、足少阳胆经、足太阳膀胱经。”
“煎法歌。”
“花叶轻浮勿久煎,容易挥发减药性;滋补味厚久煎好,这样疗效才会高;麻黄吴萸先去沫,再同诸药合并熬;乌头附子宜先煎,谨防中毒是妙招;反畏药品不同煮,否则药物无疗效;阿胶鹿胶宜熔化,均宜炖服不宜熬;煎药宜用长流水,文武火候适当调。”词名又转繁复,语速反倒没有之前快了,但好在人人都记得很请,下弦蹙了会儿眉头勉强算他们通过,却看得梯下众人暗捏一把冷汗。
“十问歌。”
“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五问饮食六胸腹,七聋八渴俱当辨,九问旧病十问因,再兼服药参机变,妇女犹必问经期,迟速闭崩俱可见,再添片语告儿科,天花痘疹全占验。”背至半截有人面色微红嗫嚅着嘴唇想要蒙混过“妇女犹必问经期”一句,下弦眼尖耳利半眯着眼,长指一点:“你,你,还有你!你给我想清楚,你们现在的身份是大夫,来问诊的都是病人,这个时候还顾忌着男女大防谁还敢指望你们能开对药方?”愤怒绝对,摆手厉斥,“你们全部回房去面壁思过,把《难经》抄完十遍再来见我。其他人到前堂去坐堂,再有和他们一样忌讳太多的人直接跟我说,我千木堂不需要这些腐朽的儒生。”
“是。”被狠狠训斥的那几人情知因为自己的一时拘谨错过了今日坐堂行医的资格难免有些情绪低落,沮丧地退出院子。余下众人皆神情惶惑,生怕师傅余怒不息烧到自己头上来,个个都埋低了脑袋,大气也不敢出。
世人皆传冷面神医之所以学医问药正是为了救治他所钟情的女子,如今神医医术高超入化一年更胜一年,可是他的身边却仍无女子相伴,于是便生了诸多议论。人们都猜测那女子定是久病不愈撒手人寰,否则单凭神医那俊逸容貌天下少有姑娘能不受魅惑倾心相付。也由此多了一个悬疑,饶是神医足以使枯木逢春的医术也无力医治的怪病会是什么?外界众说纷纭,不一而足,堂中几乎人人皆知,更有甚者还参与其中日日揣度。
想师傅痴情一片世间罕见,此刻却遇上这些很是忌讳为女子诊病的医童,大大违背了他行医的初衷怎能不怒火燎原?玄及心中情绪暗转,望向师傅的目光满是明了。
触及徒弟饱含同情理解的眼神,下弦会心一笑,怒气渐渐平息,却又生起别的情愫。江湖谣传不尽可信,当日学医的初衷的确是为了治好楼主,如今她身体健康平安自己却也没有要求她长相伴的资格,那颗灵透的心里装的人从来就不是我,我又作何去强求。再次想起那日清晨出现在江鸩影房中和谐美好到刺目的绝美画面,胸口钝痛,难以压制,不肯轻易示弱于弟子面前,所以匆匆问过情志相胜法后也不再多说,叮嘱阶下医童几句便散了人群,躲回内室。
门扉轰然合上,下弦脱力地抵住门板,反复自问:“为什么会觉着不甘心?不是说好只要她健康快乐就好,现在愿望实现了为什么还不知足?”看见她在江鸩影的注视下温情微笑的瞬间,心底升起不可抑制的嫉妒,我嫉妒那个人不是我,我恨那个搂着她的人不是自己。
“月离,月离,月离……”只敢在无人处这样轻语呢喃着她的名字,朗朗乾坤下苍天可见,相思不可寄达。“对不起,我很贪心,因为……我爱你。”我爱你不比江鸩影少,但是没有用,你爱的,不是我。站在远处守望这段情,看你为别人哭、为别人笑,仍旧死心塌地执迷不悟一意追随,没有更多的理由,心放在了你身上收不回来,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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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了情绪把心思转到医药上来,下弦步入药房取出研钵、切刀、等子后又快速地从白子柜中撮取好所需药量。药材皆干燥略散幽香,药粉多洁净触手细滑,缓解了下弦心中的烦闷感,面色不觉慢慢缓和下来。这一系列的动作他已反复做了多年,姿势优雅娴熟,宛若蜻蜓点水轻巧自在不含一丝迟疑。是药三分毒,但凡大夫配药无不是将避讳药性温寒反畏挂在心上,然而此时下弦却不管这些医理准则,因为他正在配制的药方不是用来治病,而是制毒。
药乃双刃剑,用药高手自然也可成为使毒能士。只是谁都不会将悬壶济世的冷面神医和那嗜血好杀的毒手药王联系在一起,即使此刻有人看到下弦在配药,大多也会为其行云流水般潇洒自如的身影所倾倒而不去较真查看他配的究竟是什么。就算下弦总爱摆出一副寒颜冷情生人勿近的姿态但人们一直对他崇敬有加,因为他是神医,不是药王。自从发誓效忠于月离之后世上便没了那为报私仇而滥用毒的药王,留下的只有偶尔制毒以做消遣的下弦,一个普通的药师。
去沫并熬,文火煎制,一道道精细繁杂的工序过后方可提炼得些微成品,下弦却也万分满意。小心地把成品装入青瓷葫芦瓶中,下弦正清理着残局突然听见有人步履慌乱地跑到门前急唤,不禁停了手上的事。待辨认出是玄及的声音,下弦挑开门帘:“出什么事了?大呼小叫地做什么?”玄及素来沉稳持重少有今日这么恐慌的模样,下弦皱紧了眉出声喝问。
没有师傅的许可旁人是不能乱闯进药房的,而师傅又偏好于在里边儿一呆就是大半天,可自己手中的单子事关重大意义非常由不得他不慌,因此才会一反常态焦虑不定。眼见师傅出了屋来,玄及暗松了一口气,赶忙递上被自己握皱了的纸笺:“师傅,请过目!”
低头一扫,下弦冷笑:“鳖甲、蛤粉各一两,晒干的熟地黄一两半,研为末,每服二钱……不过是一剂治吐血不止的方子又非是什么疑难杂症,你还拿不定主意吗?大惊小怪地跑来干嘛?”
“可这不是我开的方子!那位小姐一到药堂就把这方子递给药工,不问病只抓药!”见师傅面露不满,玄及忙开口解释道,“这段日子她已经来抓过好几次药了!”
辰陆三国行医多而药堂少,游方郎中极爱装神弄鬼招摇撞骗为世人所不齿,可千木堂却有神医为铁字招牌更有学有小成的医童坐堂问诊,是以千木堂一现立即深得民众爱戴,名号广为流传声名远播,日日都有医患不远千里登门求药,络绎不绝。现在却有人自开了方子来抓药,颇有几分寻衅的意味在里面,似乎很是看不起千木堂众人的医术,这的确是事关千木堂脸面问题的大事,无怪乎玄及会慌成这样。
可惜玄及等人极为看重的面子,下弦压根儿不放在心上。
“医者当仁厚宽容,莫让别人说我们千木堂店大欺客。那位小姐既然要这几味药你配齐了给她就是,作何慌张?”
师傅淡然超脱的话语说得玄及脸颊生热,自诩在医学上有所成就不想医德修为还是不足,心中对师傅愈发钦佩。接过方子,愧疚地垂头离开。
盯着玄及的背影看了一小会儿,下弦总觉不安,于是又开口叫住了他:“你说那人来过几次了?次次都是拿了方子来的?”如果是这样不至于到了今天才跑来告诉我吧?
“不是,前几次只是单独抓了几味药就走。”玄及愣了下回身恭敬地答道。
“也是治吐血的?”
“是,她抓过川芎、地榆、荆芥、龟板、大黄、番红花,因为这些药的药性不一致我还特意提醒过她,她却道无妨,所以印象很深。”
治吐血,温寒药物隔期混吃,这状况怎么这么耳熟?“那人有什么特点?”
玄及细细想了想:“那位小姐有只苍鹰形影相随,她第一次来时大家还被吓坏了,现在倒已习惯了……师傅,您怎么了?我有说错什么吗?”本是当笑话说起此事不想却见师傅猛地阴沉了脸,玄及忐忑不安疑惑地问道。
“没事!”下弦整个人罩在未知的怒意与悲哀中,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出口,“玄及!速为我备好明水一罐,有急用!”话未毕,下弦已反身回了药房。
玄及领了命,迅速到药库取出足量明水返回药房外,下弦恰好掀帘出来满意于徒弟麻利的手脚此刻也不多说,接过药罐便走:“堂里交给你了。”
能得师傅如此信赖玄及自是欣喜万分,只是不懂向来用药极简的师傅此次为何这般大方。要知那明水就是大蚌中清明干净的水滴,需用掌摩擦使之热,再对着月亮取水,能得如朝露般二三小合便为幸运,师傅这一取就是一大罐毫不吝啬,这来抓药的小姐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同于徒弟玄及的愉快好奇,下弦正被懊恼担忧给掠去了心神,之前好不容易平复下的郁结不甘再次复苏。有苍鹰相伴的女子不正是那日和江鸩影一起借助逆尘剑坠入静守屋、接替初荷侍女长之名的人——俞瑶吗?她无病无灾哪用得着吃药,那就只有月离了!能使唤她来抓药的只有月离!吐血?是旧病复发了,还是……为什么要瞒着我?就连为你诊病的权利你也要剥夺去吗?月离,你不能这么绝情!
纵马疾驰,风声阵阵,心潮澎湃,再难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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