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十一章 余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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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有一头很好看的长发,如漆如墨,如丝如缎,随肩流泻,风姿绰约。
三分芳髻拢青丝,花下见仙姿。当然,我是从背后一眼望去。
紫熙执角梳,举纤纤手,细细地、柔柔地、缓缓地替王后梳理着青丝。我凝视着紫熙镜中如星的明眸,清澈宁静,袅袅身影婀娜多姿,比之她手中轻捏的长发飘飘,似乎更有意境。是啊,年轻的时候总是很美,淡淡妆成便是一幅如梦的画。可紫熙也不算年轻,至少在这宫里,二十七岁实在太老,即使外表年轻美丽,心已是千疮百孔。
年轮有增岁月无减,鹤走雁飞声自悲,心比丽容早憔悴。
“呀!”王后薄怒呵叱:“笨手笨脚,脑子里整日不知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娘娘恕罪。”紫熙惶恐而沉重地跪在了王后的脚下。
我默默叹息着回神,紫熙何错?错在于我,含沙射影我还是懂得。
“母后,让儿臣替你梳头吧。”我走近王后身边,俯身请求道。
她沉默着笑,内敛而高深莫测,只是那眼角已有细纹横生。很久后,她终于点头:“好。”然后她眉眼一飞,又冷冷对紫熙道:“起来吧。”
我接过了紫熙手中的角梳,一手握了王后的发,小心地梳理着。“母后,你的发很好。”
我的一句话,很简单,却很真,她听得出,所以有了片刻的愣怔,过后是和缓的腔调。“本宫也只剩这发是好的。”
心下怆然,手便更轻了几分。
“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她冷笑着念着,镜中容颜已有些憔悴。
洞房花烛,结发之情,算来前者已是三十九年前的往事,后者呢?哪里还有什么情。不正像那闺怨词中写的,本是结发的欢娱,怎做了彻骨儿相思?
她方才念的,大抵是三十九年前那一夜的誓言吧。
眼前一晃,有丝银白掠过,我不着痕迹地梳过青丝遮掩。
“母后,儿时我母亲曾教我背过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那时候,儿臣要是背不出来,就得挨板子。”我手中有条不紊地绾着发,嘴里柔柔地说着:“儿臣也想背给母后听,不过,要是儿臣背不出来,你可千万要饶恕儿臣。”
王后起了兴,含笑同意:“你倒是念与本宫听听。”
我抿唇一笑,缓缓念道:“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王后淡笑着静默,“本宫还真希望自己是那田间的农夫,抑或山野的隐士。”
“母后,人生得失寻常事,若不如意,便恨世无伯乐不识马么?”
我见她颦了眉,却并无生气的征兆,心下里也知我这连翻话语触动了她的心弦。我遂进一步道:“好坏不在眼前,不在表面,而在将来。”

她突然开怀一笑,往镜中斜了我一眼,“瞧你这年纪,怎地说得出这样的话。”
“这些皆是儿臣的母亲对儿臣的教诲。”我如实以告。
“你母亲?”王后微颔首:“真想见一见你母亲。”
我的眼眶一红,有些感伤,“儿臣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哦!”她唏嘘着转向镜中。“你可愿意将我当成你母亲?”
髻已成,我替她插上珠钗步摇,语声恳切道:“你本就是我母亲啊!”
她释然地笑,又吩咐紫熙与子衿退下,慈蔼地握了我的手道:“之前本宫怎就没看出你是这样一个可人儿。”
我故作矜持而羞涩地低头,“认识一个人总是需要循序渐进的过程。”
奉承话,假话,说得多了,像她这样精明的人,定是不信的,偶尔无关痛痒的半真半假,却是消除一个人疑心最好的良方。
她放开我的手,径自端了几上的香茗,也不泯,只是漠然地看了一会儿。“我虽觉得你可疼,可是我终究只有翳儿一个孩子。”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来我是高估我自己了,她也许并不会轻易饶了我,正如她所说,她就只有冥翳这一个孩子。
我默默地跪在她脚边,“都是儿臣的罪过,儿臣愿凭母后责罚。”
“责罚也就算了,他那脾气,莫说是你,就是本宫,也是不能将他如何。”她轻轻地将茶放回,又移至铜镜旁,弯腰左右细看,末了,举手摸了摸发髻,赞道:“你的手艺还不错。”
低头的瞬间,一丝笑意滑过我眼眸。
“儿臣向母后保证,儿臣会以自己的性命守护着王爷。”
王后转身,突然逼视我:“你敢发毒誓么?”
“敢!”我脱口而出,算是豁出去了。
她亲自搀了我起来,笑着接口:“本宫唬你玩呢,哪里有那么严重!”
我缓了一口气在胸口,却不敢轻易吐出,只觉得胸口处涨得厉害,心跳也加速。
她环视了四周,随口问:“你抽时间应该多去瞧瞧柔儿,她身体弱,你这做嫂嫂的,也应该多关心些。”
“儿臣谨记。”我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在冷笑,她对冥柔永远都介怀的。七月半之后,我曾三言两语向她暗示我对冥柔的疑惑,于是她便默许了我来去新雨宫的举动,若非如此,她只怕是早就将我当成了肉中刺眼中钉。
“柔儿也该嫁人了!”她忽然对着我目无边际地说。
我一愣,心下里也知她的打算,可是我终究不忍,回道:“再等等,切莫适得其反。”
王后盯着我看的双眼闪着料峭的微寒,使我的眼皮经不住一跳,终于,她松口道:“就依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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