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七章 青楼名花锁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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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在这句词里蕴涵着终年不散的香气。这香气只属于腰缠万贯骑鹤下扬州的风流公子。这些个翩翩浊世少年和粉光脂艳的秦淮美女,眉目含情,顾盼神飞,游刃有余地演绎着一曲曲千古佳话。或人月两圆,或情伤断肠,都是美丽而妩媚的传奇,供人瞻仰赏析,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引得会心一笑或是黯然长叹。
十里秦淮,真有这么一个“临水人家红袖招”,途经于此的文人墨客,贾商官员,无不欣然向往。千金一掷,豪气干云,快活似神仙。南有“红袖招”,北有“飘香阁”。千古文人佳客梦,风流飘香处处香。自古红袖飘香,“飘香阁”便是北方垸城的“红袖招”。
冥魅虽贵为北溟国太子,但他生性洒脱、狂放不羁,垸城有这样的地方,他不可能不知道。一来二去,他倒是成了“飘香阁”的常客。冥魅与冥翳兄弟情深,朝中人尽皆知。冥翳虽不同于冥魅的放浪形骸,但他毕竟是男人,不是圣人,若说他从没有去过“飘香阁”,那是谎言,若说他只去过一次,那就千真万确。
唯一的那一次,是在冥魅的舌灿莲花、死拖活拽攻势下成行的。对于“飘香阁”老板娘来说,冥翳最好一次也莫要来,就那么一次,她便再也不能做生意,因为,她连命也没能保住。
只是事后,冥翳从飘香阁带走了一位姑娘,这个姑娘,她的名字叫——梅归。梅归有多美,冥翳并未吐出只言片语,他只是转述了冥魅第一次见到梅归的情形,除去冰冷,令冥魅想起了曹植的《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这般让冥魅赞赏的女子,却是让冥翳把之带进了王府。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想来就是那么莫名其妙。冥魅无数次进出于飘香阁,身边甚至仅带一名侍从,却次次都是安然无恙,毫发无伤。唯独那一次,他们兄弟仅二人,几乎死无葬身之地。
十二个突然出现在飘香阁的杀手,无一不是武功上乘的一流高手。像是早有人知道冥魅与冥翳会准时出现于飘香阁一般,那些杀手早早地在那里做好了准备。守株待兔,然后瓮中捉鳖。刀出鞘的那一刻,飘香阁便是漫天血迹纷飞,像极了飘扬飞舞染红的雪。
冥翳似乎是怕吓着我,他并没有过多地描述那场劫难的经历,但是我从他凝重并逐渐浮现的愤恨中,看出了那次生死之博的惨烈。两个人对十二个人,人少的活下了,人多的全部去见了阎王。在他们的周围,还有数十具无辜的尸体。
那些无辜死去的人,谁能想到,烟花场所一叙欢,换得的果真是牡丹花下死呢?那样的场面,恐怕和冥翳经历的大大小小无数场战役异曲同工,甚至更加悲戚。对于贵为皇子的冥魅与冥翳来说,在温柔乡九死一生,只怕也是始料未及。
冥翳从死人堆中扒出的梅归,她不过也是残存一息。他救她,并非他是仁慈良善之辈,若非她在混乱中替他挡下的那一刀,恐怕此刻躺在这地上的尸体便会多了一具。是有心的以身相救,还是慌乱中的身不由己,冥翳已不想探寻。
总之,这个叫梅归的女子用命换回了他的命。
非常幸运的是,她在那般奄奄一息下,居然能奇迹似地活了下来。也许,有许多的事,果然是老天冥冥之中的安排。
青楼女子,一任飘萍,飘香阁毁了,梅归还活着。冥翳能报答她的,也只能是把她带进王府,让她后半身衣食无忧。
这便是冥翳告诉我的有关梅归的故事。
这已是三年前的旧事了,那个时候,聂凤池还好好地活在这王府。
我从不知西偏殿背后竟有一湖碧波,名曰液池。临近湖边,静观凉风微动湖水,波光粼粼,荷花映日,景色宜人。湖中居然有一小岛,三面临水,衬着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通往小岛的唯一路径便是一道横跨湖水的汉白玉拱桥,桥头处雕刻有“镜光桥”三字,下面还用小篆刻有一首诗:踏水虚桥号镜光,微风不动液池沧。岸傍人柳非音树,常乃幻之幻是常。(注释:改自瀛台述镜光亭一诗。)
下得桥来,走上岛,迎面便是四十多级台阶,那些台阶全是鹅卵石筑就,五彩斑斓,光滑润泽,轻轻踩在上面,似凹还凸的抚摸从脚掌心隐隐传来,让人从心底升起阵阵惬意。台阶两旁靠水边,堆叠奇石,种植花树,参差掩映。站在台阶腰际举头一望,一座两层高的楼便映入眼帘。那楼凌檐翘顶,覆以黄绿蓝多色琉璃瓦,掩映于碧树浓荫之中,令人真有置身蓬莱仙境中的感觉。
走近楼,才见上面梨木匾额上有“静心楼”三字,楼门两侧共有两副对联,一副是:于此间得少佳趣,亦足以畅叙幽情。另一副写的则是:相于明月清风际,只在高山流水间。我细看那对联上的字体,垂画纤长,旋绕屈曲,有若虫形,心中已是一惊,这分明是昔时鲁国秋胡妻所创之“雕虫篆”,这等学之不易的书法字迹,不想今日却在这里得见,倒不知是何人书写。
我心下惊叹着,嘴里便盯着那对联,不自觉朗朗出口赞道:“玄鸟优游,落花散漫矣!”(注释:我国最早的女书法家是春秋时期鲁国秋胡妻。相传她从浣茧的实践中创“雕虫篆”,从整个形状看,像“玄鸟优游,落花散漫矣”。)
“奴婢玄圭拜见王妃娘娘。”一名女子的声音适时在我耳际响起,娇脆如黄莺出谷,煞是动听。
我转目低头一瞧,便见着一个身着鹅黄衫裙的丫头伏在我脚边不远处,我示意她抬起头来,心下又是一惊,明眸善睐,眼波流转,顾盼神飞,这般的俏丽女子竟不若那下等粗人。
“你的名字是谁人所取呢?”我浅笑询问道。
那丫头低了头,恭敬回我:“回娘娘,奴婢之名是梅姑娘所取。”
“哦!”我轻吟一声,一切便了然于胸。想来这对联上的字迹是出自梅归之手了。转头再瞧了那对联,遂含笑对唤玄圭的丫头道:“急磨玄圭染霜纸,撼落花须浮砚水。(注释:取自杨万里《春兴》诗:“急磨玄圭染霜纸,撼落花须浮砚水。”玄圭,墨的雅称,因古代墨黑而形似圭,故而又称墨为“玄圭”。)你家姑娘原是书法大家,倒是我眼盲心拙,不识庐山真面目。”
“娘娘缪赞,梅归受宠若惊,娘娘妄自菲薄,梅归可罪过。”淡淡的语声,似古井深潭,一石投掷,尚激不起点点飞花,圈圈涟漪。那般波澜不惊,不卑不亢,不是梅归又是何人能有这样的声音。
我抬头一笑,因那声音本是从楼上曲折传来。她倒沉得住气,并不因为我的身份而早早刻意下得楼来。比起那些曲意奉迎,她这淡泊悠然抑或欲擒故纵反是激起了我浓厚的兴趣。
“娘娘,梅姑娘已等候娘娘多时。”玄圭依旧还跪在我脚边,谨声道。
我方示意她起来,复对着楼上故弄玄虚的人儿淡笑道:“梅姑娘可是神机妙算了,算准了我今日定会来这里。”
梅归在楼上终于夹杂着一丝笑意道:“昨夜拨雾见月,今日果真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我自是知道她所指何意,却不直面接话,只是轻触颈项,微叹息一声:“这楼上楼下说话,把脖子也抬得生疼。”
“娘娘为何不上得楼来,登高眺远,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呢。”
我听了梅归的话,示意玄圭在前头带路,阿珊娜紧随我之后。抬脚跨进静心楼大厅,几张梨木雕花桌椅,墙上几幅丹青妙笔,简单但干净舒适,更带有十分雅致。正上方一楠木如意佛龛,约占这大厅面积的三分之一。那楠木想是取自深山老林,色泽古朴,不施彩绘,质地坚硬,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世人都道“一两楠木一两金”,用如此上等楠木制成的佛龛,永不着虫蛀,可见此间主人的一片赤诚之心。那佛龛上供奉的金漆佛,通身漆金,形态慈祥端庄。佛前香炉檀香袅袅,佛旁摆放象征“纯洁幽香”与“佛光普照”的白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冥翳昨夜曾告诉我,梅归自进这王府,便恳请幽居于此小岛,整日里只管挥毫泼墨,研茶礼佛,对这前殿之人和事不闻不问、不理不睬,完全一副置身事外、抛却红尘俗事之姿。我感念着若她真如此这般避世,少了那等鸹噪饶舌、勾心斗角的烦恼,倒也落得耳根清静、心境平和。
转过大厅帘幔,上得十来级楼梯,来得楼上,扶栏远望,心中大感惊诧。这静心楼坐西朝东,仰仗小岛颇高地势,登楼远眺,竟能将湖中对面王府景色一眼看尽。
“登楼远望,感觉如何呢?娘娘。”梅归平静问道。
“可不是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么!”我由衷地感叹道。
收回远眺的目光,我移向正中那间房间。梅归盘腿坐于房中蒲团之上,唇角挂有淡淡笑意。她的面前摆放着一漆木矮几,几上放有孟臣壶、盖碗杯、火炉、公道杯一应茶具,旁边更有上好的普洱茶。
我向梅归点点头,露出赞赏的表情:“王爷所言非虚,你果真是茶道行家。”
梅归微微一笑,忽而站起身,快步走到我面前,肃然一跪,伏首道:“梅归给王妃娘娘请安,恳请娘娘饶恕奴婢昨夜与今时不敬之罪。”
“呵……”我有丝错愕,随即轻笑出声:“对已发生之事,再请饶恕,岂非多此一举?”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我若不打算饶恕你,你又当如何?”我故意一凛,面色微变。
“娘娘仁慈宽厚,晓理明义,自是不会与奴婢计较得失。”
我微挑眉,淡淡道:“昨夜无礼自是因为你用计独特,想我与王爷冰释前嫌,如此良苦用心,可褒可奖。可今日逾礼,你又如何解释?”
梅归继续伏首道:“奴婢只是想给娘娘一个惊喜!”
“惊喜?”我微诧异,旋即点头微笑道:“你确实给了我很多惊喜。”
我倾身亲手扶了梅归起来,在她脸上逡巡片刻,只见得她依旧冷冷的,并无其他复杂丰富的表情,但她的眉间眼际比起昨夜仿若多了一分恭敬,少了一分淡然。
“不知今日你给我准备了何种惊喜?”我盈盈浅笑,扫了一眼里间矮几上的普洱茶,猜测道:“你要给我的惊喜可是这普洱茶?”
梅归欣然一笑,赞道:“娘娘果真玲珑慧质。”
“难得你有如此诚意。”我感叹道。
梅归微微一笑,垂首请我进里间,指了她方才座位的对面,恭敬道:“娘娘请坐。”
我也不扭捏,径自往那蒲团盘膝而坐,眼睛仍不忘环视这屋子周围。这屋子与楼下大厅一般,古朴雅致,只木柱之间,多了鲛纱缥缈。四周墙上悬挂有多幅书法绘画,那书法上的小篆字体,清一色上密下疏,运笔匀平,深具纯净简约美感。而那几幅绘画,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这些书法丹青皆是出自梅姑娘之手么?”
梅归略欠身,自嘲道:“不过是闲来无事,信手涂鸦,让娘娘见笑了。”
我轩了轩眉头,笑赞道:“梅姑娘何必自谦,你的书法圆转凝重,却又风格典丽,绘画更是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注释:北宋文学家苏轼在《书吴道子画后》一文中,评析吴道子画功:“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意思是指绘画准确又传神。),想姑娘这般年纪就有这样颇深造诣,我等也只有望洋兴叹,望尘莫及了!”

“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注释:“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意指艺术经验是前人今人累积的结果,并不是一人独力完成。)。”梅归谦逊道:“奴婢不过是拾人牙慧,仰仗前人妙笔精华,空捡了大便宜。”
我抿唇一笑,不再与之客套。我已知她并非腹中草莽,自不敢掉以轻心,小看了她。不过,她今日如此谦逊恭谨,与昨夜与我意味深长对话判若两人,到让我心理上一时有些不太适应。
“今日本只是来向姑娘道一声感谢,却不想令姑娘屈尊,让我生了口福。”我瞥了一眼静默一旁的普洱茶,随口说道。
“奴婢出身卑贱,娘娘‘屈尊’二字,实是令奴婢羞愧难抑。”梅归垂下眼睑谨声淡淡说话,可神态之间坚强自持,并无丝毫看轻自己之色。
我在心下里有些赞叹她磊落大方,不矫情虚伪,遂转移道:“茶具既已准备妥当,那就烦劳姑娘动手,我已有些迫不及待了。”
“那奴婢姑且献丑了。”梅归示意玄圭在边上好生伺候着我,她则将火炉点燃,再将煮沸的水倒入壶中,把壶温热后又将壶水倒至水杯中,如此这样,在沸水冲泡茶叶时便不至于造成冷热悬殊。
普洱茶的冲泡又称为行茶法,自成一体,独具风韵,一招一式不仅是行茶过程,还表达着特定的含义,给品尝者感官与精神的享受。从佳茗鉴赏、普洱入宫、游龙戏水、祥龙行雨、凤凰行礼、普降甘霖直到奉茶敬客,梅归的手有条不紊,一气呵成,直看得旁边的玄圭目瞪口呆。
我也是看得频频微笑,随意望了一眼立于我身侧的阿珊娜,我俩皆会心一笑。这普洱名茶本只出自我爨族,每每想及五千里普洱飘香,那种壮观便震撼人心。我自是无法将那茶园搬来垸城,纵然平时能喝到此茶,也因下人冲泡不得法,加之我意兴阑珊,也不原意亲自动手,便鲜少再领会那份独有的香醇爽口。
我轻抿一口梅归递给我的茶,淡而不浓,香而不苦,我不禁赞道:“姑娘茶艺高超,疑似我爨族中人,甚至更甚一筹。”
梅归拎孟臣壶的纤手有一瞬间的握紧,她似是突然有些感触:“这普洱茶讲究的就是茶味持久,茶韵悠长。娘娘觉得好,奴婢也就不枉这一番工夫了。”
她的话有些幽远,我再次轻啜了口茶,念及家乡,想着自己的处境,心里突地莫名其妙升腾起一丝悲凉。
“娘娘可知这烹茶的水从何而来么?”梅归忽而浅笑,故意问道。
我收回失神的眼眸,摇摇头,笑道:“这水还有特别之处么?”
“娘娘心中对奴婢可有疑虑么?”梅归并不直接回答我方才的问话,而是单刀直入触及我心中隐藏。
她此刻的笑容意味深长,到让我觉得昨夜那个从天而降,神秘莫测的人又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能有什么疑虑呢?”我波澜不惊,掩下心头的诧异,尽管我对她确实有许多的疑虑。
“为何奴婢深夜会出现在后花园,娘娘难道不怀疑么?”梅归的眼睛里光芒闪烁,她似是看穿了我心中所思所想。
冥翳说过,梅归向来只在这小岛上活动,难得到前殿一趟,除非是冥翳亲自有请。可是那晚,子夜时分,她竟出现于后花园,又顺带捡了我丢落的吉祥灯。还有,我从聂霜手中救得绿珠一事,本是发生于东偏殿前,她又从何得知?即便是她亲眼所见,她这般足不出户,一出户便撞见我种种事端,那也太巧合了些。
我正了正身子,也不着急,只是云淡风轻问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那么晚了你还在后花园呢?”
梅归顿了顿,忽然对着我放眼一笑,那媚眼中闪现着一种奇异的又带有丝愚弄的复杂光芒。“奴婢刚刚不是让娘娘猜猜这烹茶的水从何而来么?”
我轻轻摇头:“我生性懒散惯了,这般伤脑筋之事,你还是直接说了给我听算了。”
“奴婢有一习惯,烹茶之水多喜用夜半至清晨花叶之上的露水。”梅归直视了我的双眼,缓缓对我说道。
“哦,”我展颜一笑,故作恍然:“原是如此,难怪这茶别有一番风味。”世间事真是巧啊,恰那清晨与夜半,两件事都被她瞧着了。
见我杯中茶已尽,梅归为我细心再续了一杯,“奴婢与娘娘岂非很有缘份!”她微微一笑,诚恳道。
“缘来就这一个字。”我握紧了茶杯,低头看那杯中宝石红艳,轻轻一晃动,褶皱两圈柔美,更蕴含着若隐若现的诱惑。“我真要感谢你在王爷面前替我说的话,若非你,我怎能与王爷解除误会。”
“奴婢只是说了实话而已。”梅归凝视了我一眼,不置可否。
“无论如何,我终是应该感激你的。”我浅笑着,竟分不清我内心感激的真假,毕竟她所谓的“实话”于我可不是一个事实。
“娘娘客气了。”
“王爷对姑娘很是不错呢!”像普洱茶这般名贵的东西,不是冥翳赏赐,梅归一介青楼女子从何得来。
梅归低了头,左手拈了一缕长发,右手轻轻拨弄发梢:“王爷其实对每个人都很不错。”
是吗?这句话有待商榷。我心里有根弦突然因这句话绷得紧紧,冥翳或许对谁都不错,又或许对谁都是错。
“娘娘不相信?”梅归惊讶问。
“相信!”我挑眉,道:“当然相信。”
梅归莞尔一笑:“娘娘已经习惯了这王府的生活吧?”
“梅姑娘怎的不住在前殿,却甘愿忍受这小岛的孤寂。”我并没有回答梅归问我的话,一如她有时候也答非所问一般。习惯与不习惯并无太大区别,习惯造就冷漠,不习惯造就寂寞,无论什么样的结果,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梅归轻笑一声,略带红晕的粉脸上有着淡淡的伤感,她叹道:“娘娘难道没有听闻‘侯门一入深似海’的道理?王爷想必已经告诉娘娘奴婢的卑微出身。何况奴婢与王爷相识颇带惊险,劫后余生,大难不死,已是万幸了。至于其他,也就别无所求。”
侯门漩涡,形同染缸,她这般冠冕堂皇掩饰下的聪明,我又怎会不清楚。这孤寂的静心楼,隔绝了前殿的尔虞我诈与人心叵测。她以旁观者之清冷眼看尽前殿当局者迷,就像方才我站于栏杆旁对前殿风景一览无遗。
“王爷对姑娘很是欣赏与信任。”我淡淡笑道,冥翳虽对她无男女之情,可对她算是评价甚高,这一次的事情能因梅归而得到解决,就是一个最有力的证明。
梅归自嘲道:“奴婢不过是以一条贱命换得王爷十分尊重罢了,娘娘无须介怀。”
“自古朋友易得,知音难求,王爷有梅姑娘这一红颜知己在身侧,我替王爷高兴还来不及,又何来介怀一说。”我垂下眼睑,嘴角依旧微微上扬。
“娘娘相信只存有友情与恩情的男女么?”梅归期待地问我。
“你是想告诉我你与王爷便是这特例么?”我笑得复杂。
“是!”梅归的眼里有着坦然与诚恳,那眼神让我这般多疑之人也由不得不相信。
“你又何必认真,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放柔了声音,抚慰道。
梅归放松了僵硬的身躯,长叹息一声:“王爷的爱,支离破碎,奴婢是要不起的。”
“王爷贵为皇子,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关系着北溟的声誉。他对女人的爱残缺不全那也是情理之中,谁也无法做出任何改变。”我故意补充道,言下之意提醒她,如果她愿意分享冥翳爱的碎片,我也无所谓。于我,多一个与多两个没有分别。
“想想娘娘说的话,并非毫无道理,比起碎片也无法拥有的女人,有总比没有好。”梅归对着我绽放出轻笑,那笑容里有着我抓不住的仿似烟尘的虚无飘渺。“可是娘娘,得到再失去,没有再得到,你说这两种状态哪一种更难受?”
我几乎有些傻眼,梅归身上仿佛时刻都在产生一种变化,快得让人应接不暇。我惟有漠然道:“得到,失去,太渴求,便患得患失了。你所说的两种状态大抵都让人难受得紧。”
“这样的难受,奴婢是不打算尝了。”
“我是不得不尝。”我有丝感概,面对面前这个我看不透的女子。
“王爷与故去的王妃娘娘鹣鲽情深。”梅归冷不防冒了一句。
“梅姑娘想是见过凤池姐姐了?”我试探着她,想从她口中套得有关冥翳与聂凤池的只言片语。
“世间少见的夫妻恩爱。”梅归看了我一眼,低头谨言道:“看王爷对娘娘的疼惜,比之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不言语,只是盯着梅归,我知道她的话并没有说完。果然,她又补了一句:“聂王妃去世时,王爷曾有终生不再娶之念。但愿娘娘能成为王爷的‘特别’,毕竟王爷在感情上是有些凄苦的。”
她刻意在“特别”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听得我心突地一跳。不想放过她脸上任何的表情,却发现她脸上始终面不改色,风平浪静。她是无心之言,还是别有深意?
我骤然忆起了昨夜梅归说到的“上山采蘼芜”,那诗里分明有两句话触动着我飘摇不定的心,她的确是含有深意的,而我居然忽略了。念及此,我一把握了梅归的手,攫住她的双眼,含笑吟道:“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啪”,梅归面前的茶杯被她碰倒,红汤倾覆而出,洒了一几。她赶忙从袖间掏出丝绢擦试。我定睛一看,那丝绢依旧是阿珊娜当日于后花园捡到的那一块。
“娘娘恕罪,奴婢实在是太不小心。”梅归制止玄圭与阿珊娜的帮忙,边用那丝绢擦矮几边向我道歉,。
我在心底冷笑着,她分明是故意的。故意扰乱我的思绪,故意打断我即将持续的追问。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是敌人么,为何又帮我解围?是朋友么,我不曾记得我与她有瓜葛啊!何况,她总是那般若有似无,冷冷冰冰,纵然微笑,也掩不住她眉间的冬意。
“没有关系。”我淡淡地笑,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她熟练地擦拭动作,丝绢上那抹似有若无的香气又默默传来。
“你这丝绢上的香味委实让人难忘,却不知是什么香?”
梅归终于擦干净了桌上的茶汤,听了我的问话,她瞧了一眼手中已经微脏的丝绢,有些赧颜道:“这是郁金香。”
“郁金香?”我倍感惊异道:“范晔之《和香方》曾道:‘甘松、苏合、安息、郁金、多、和罗之属,并被珍于外国,无取于中土’,如此珍贵之异国明香,不知梅姑娘从何而得?”
梅归疑惑地瞧了我一眼,道:“这香是当年故王妃赏赐之物。”
“一瓶香能用三年?”我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别说娘娘不相信,连奴婢也不敢相信。”梅归意味深长道:“可惜,这是事实。如此珍贵之物,奴婢并不常用,偶尔用之,不想居然用了三年,而且这香味并未经时间流逝而坏了本质。”
我想起了这郁金香味经雨不息的神奇,知她所说非假,遂有些感叹道:“这种珍贵之物,一旦用完,恐怕再难求得。”
梅归浅笑,道:“只要肯花钱,有一个地方自然能求到。”
“什么地方?”我脱口问道。
“欢——颜——斋。”梅归一字一字幽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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