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十一章 何如当初莫相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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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坐以待毙么?”斜着眼,我面无表情地问阿珊娜。
她轻轻地揉着我酸痛的肩膀,有些乏力道:“你现在该好好养胎,侍医嘱咐过,你得宽心!”
我知道她的好意,以我出血的征兆看来,这腹中的孩子很容易流掉。可是,我何以宽心?
我承认,父亲将我嫁到北溟的理想目标并没有达到,在最初,虽然我一惯强硬,并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会是父亲实现目标的强力援手,可事实上,我除了与几个女人勾心斗角以及挣扎于对冥翳爱与不爱的尴尬之中以外,我什么也没做。回首来时路,是我自己放任了这种局面的发生。难道说在我骨子里早就存有对权力争夺的厌倦?逃离了父亲的钳制,我无疑是出笼的鸟?
更有甚者,即便是我想做什么也是不可能。以现在的情形看来,大约在我将嫁未嫁之前,冥翳就已经为我张开了一张巨大的网,只等着我傻乎乎地扑进去,他就像那网中的毒蜘蛛,阴冷地、残忍地、好整以暇地旁观我,冷视我,算计我,也像猫捉老鼠一般,不急着一下吞入腹中,而是把玩着,直到累了,无聊了,凌迟够了,然后将我彻底毁灭。
我想起了在父亲书房里想到的,父亲与冥翳都是奕棋高手,以冥翳当时的地位能轻易答应这桩政治联姻,未必他没有布局与思虑,可是,我想到了,却在之后疏忽。
我想起了使由对我说的话:梦蝶,忘记背后的企图,以一颗女人的心嫁去北溟。作为爨族大祭师的使由婆婆,她不可能不知道和亲的利害关系,她这般对我说,是因为她一早就知道父亲对我没报任何的希望么?是以她才能放心嘱咐我这句话,只是这句祝福之语在现在看来,多少是有些荒唐和不切实际的。冥翳这般算计于我,纵然我以一颗女人的心去爱他又能如何,到头来结局还不都是一样万劫不复。
我再想起了梅归,她与欢颜到底在北溟筹划着什么?我居然并不彻底知晓。她们为我做的不过是在与这北溟宫内宫外几个女人争夺过程中,提供我所需要知道的情报,可是更深层次的,属于我父亲争权的东西,梅归很少在我面前提及。是他们觉得我不应该参与,还是他们刻意的对我进行了保护,我无从得知。
我突然摇头,阻止自己继续思考,再想下去,只能更加明白自己的失败与愚蠢。
是我自己,今天的一切,不能不说是我自己咎由自取。
我想,我真是活该被人算计到死。
直了直身子,我盯着我微微隆起的腹部陷入沉思,这个孩子,我所死心塌地保护的孩子,身上流着他的血。
这将是一个最残忍,最难以让人接受的事实。
“我已经无力重新扭转局面。”事实上,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弱小,一个女人在这样的境地里,实在做不了什么。“可是我就这么坐着等死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口一口将我蚕食。
不!不能!不懂得报复不是我的性格,即便不能置他于死地,也总要咬下他一块血肉。
我的手“啪”地一声拍在椅子扶手上,冷冷对阿珊娜道:“我要进宫。”
“公主——”阿珊娜吓了一跳,急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要去见太后娘娘。”学不来他的请君入瓮,总做得了釜底抽薪。
我并没有跨出王府大门,因为原随早早地立在门口。“娘娘,您身子不好,应多在府中静养。”
风静默吹拂着,眸子微寒,唇角却是挂着丝丝凉薄笑意,声音出奇的温柔,像罩着轻纱的梦,像笼月的流水。“原总管这是要限制我出行的自由么?”
他隆袖垂首,无波无澜,谨声道:“这也是为娘娘着想。”
新仇旧恨,心间刻骨恨意澎湃不已,我一咬牙悉数吞咽,微笑道:“我这就回去静养。”
秋日晴方好,阳光明媚,以静养心,未必不好。
午间小睡片刻,迷蒙间睁眼时,却发现冥柔站在我床前。我一惊疑似梦境,再仔细看时,确实是冥柔。

“梦蝶姐姐,”冥柔怯怯地唤我:“听说你最近身子不适,所以我今天特地求了娘,就想着来看看你。”
我微微一笑,向她招手,示意她坐我身旁。握了她的手,略有丰腴,再细看她容颜,点点羞涩,片片红晕。清明的眼眸中已然没有了昔时的桎梏与烦扰。
“柔儿,你气色很不错。”我想起了梦舞,不知道她现在何方。人生的际遇很难预测,从苦到甜,由甜至苦,都是眨眼之间的变幻,就像做了一场梦。
她伸手碰了碰我微隆的腹部,欣慰笑道:“姐姐,一切都会好的。”她欲言又止,终而喜悦道:“你都不知道翳哥哥有多期待这个孩子。”
“他跟你说的?”我依旧笑着问她,感觉脸部的肉有些僵硬。
“我听他对我娘说的,他一直将我当成是小孩子,才不会对我说这些。”冥柔对着我呱唧着,突然恍然大悟,取笑我:“姐姐你在套我话呢!你怎么不自己问翳哥哥,他到底有多重视这个宝贝。”
垂了眼睑,我心难堪,哪里敢问他,只怕问了不仅是难堪,更有血淋淋的伤痛。抬眼时,对上冥柔和软明亮的眸子,不同于冥翳的深沉如海,可是我现在才发现,他们兄妹是如此的相似。
我想起了后花园暗门后隐藏的那个女子,那个被火毁掉容颜的女子,她应该就是宫中废墟下原本早该消失的亡灵,冥柔的生母——瑜夫人,确切的说,也是冥翳的生母。
一切原本困扰我的谜题在刹那之间迎刃而解。我终于明白,为何冥翳对王后感情冷淡,为何他将冥柔视若珍宝。而王后呢,她在冥柔药中下毒,只是不期望看到兄妹相认的局面罢了。她或许是聂氏家族的女儿,或许权欲膨胀,可是我知道,在她的心里,她是真正的爱着这个并非自己骨血的儿子,她每每提及冥翳时的眼神,那是一种母亲的眼神,只要是做过母亲的人,都知道那种眼神的含义。
聂重华,她的名字。重华,功德相继,累世升平,这样的名字,该是有着怎样心性的女子?寂寂深宫,独守着高处不胜寒的凄凉,对镜自伤,看红颜老去。她错了么?如果是错,大约就错在不该嫁与帝王之家;如果是错,大约是不该将别人的孩子当作了亲生,母爱融进了血液,便再难分出你我。对瑜夫人的陷害,以及宫中那场大火,她想保住的不过也就是这个孩子,至于夫妻之情,哪里还有情?
偷来的,终究会付出代价,只是,这代价实在太大了。为了这个儿子,她殚精竭虑,到头来被这个儿子亲手打破了谋划;为了这个儿子,她容忍着聂凤池与聂霜的死亡,而事实上,她心如明镜;更有甚者,为了北溟,危急之时将冥魅送上了王位,自己一生辛劳付诸流水,或许她更知道,两族之争,攘外必先安内。
她那般精明的女子,怎会看不出自己儿子在一步一步为她设下陷阱?是她始终心存侥幸么?虽无生育之恩,却有养育之情。
那么,夕颜呢,听冥爰羲王愤恨的语调,她在这个故事中又唱的是哪一出?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姐姐你在想什么?”冥柔推了推我的手臂,“眼神看得好远,都快把你拉不回来了。”
面前如花的娇颜,熟悉中夹杂着陌生,“你将是幸福的,苦尽甘来。”这句话,我斟酌回旋在心底,没有吐出来。那么我呢?所有粘在这张网中的人呢?委屈与不甘咽下去,喉间弥漫的就是极不舒坦的疼痛。
不甘,果真是世间最痛的一种。
到底意难平!意难平!咬碎了牙和着血吞,纵然逆水行舟,也要有拼着一败涂地的决绝。爨梦蝶,你本不是悲天悯人的主,自己手上又不是没有沾染过血腥,即使想洗也是洗不掉的,美丽掩藏下的狠毒不可或缺,现在美丽憔悴了,何必还死守着一池波澜不惊的水。
累了,不能再和他掩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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