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阕 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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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烟波。
月城最有名的酒楼。不是很大,也不是很气派,但,有名。因为这里无论是醇酒还是佳肴,都是个顶个的十足地道。
离着老远,就看到了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连城。要说我和他的结识过程,其实相当老套。我被流氓纠缠,他英雄救美;他怀才不遇,我慧眼识珠。如今,他是挂着“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头衔的月城府总捕头,急公好义,名扬天下。而我,依然是那个以色事主,妖媚惑人的男宠,恶贯满盈,死不足惜。
“顾公子。”连城远远地迎了上来。他叫我顾公子,打从他知道了我的身份的那一天开始。
“连……大哥。”我笑得天高云淡。多久以前了?还是在这家万里烟波,我与他饮酒谈天,兴之所致,我一曲洞箫艺惊四座……那时,他只是我的“连大哥”,我也只是他的“若弟”。
连城看着我,清朗的眼里阴霾一闪而过。
果然。他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引为莫逆的人居然是那个恶名昭彰的顾公子……这种事换作谁,怕也会觉得是份耻辱。所以,我从不怨他的疏离。只是有些遗憾。
“这位……你叫他‘离公子’罢。”我指了指身边的凤翼。他的身份,大家都心知肚明,只不过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就又是一回事了。至于小桃,我没有带着她。因为今天晚上也许会发生的一些事情,我并不想她知道。
跨进万里烟波的大门,我的心便重重地顿了一下。
近一百坪的大堂里,坐着的几乎全是月城府的公人。差役捕快、师爷仵作……除了月城府尹,差不多整个衙门的人都集中在了这里。
“顾公子。”开口的是师爷司徒照,颇有些道骨仙风的清瘦男子,“从连侍卫那里听说的……平日里得您帮助良多,今日,月城府上下在这儿给您饯行了!”
看着司徒照递到我眼前的酒杯,我是真的没想到,连城的这场饯行宴居然会惊动这么多人。可是帮助良多?我么?我做过什么?验验尸、勘察勘察现场、了不起再插嘴分析两句案情……这就算帮助良多?那那些四处奔走缉拿凶犯的捕快们算什么?
心脏鼓动得很快,呼吸也渐渐紊乱,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就连眼眶都会发热?
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我的。掌指间略有薄茧,干燥而温暖。是凤翼。转头,对上了他墨色的眼,宁静祥和。体内的鼓噪瞬间平复。
轻轻回握了他一下,我抽出手。双手接过司徒照递来的酒杯,我做出了敬酒的动作。“那君若就先干为敬!”
清澄通透,醇香扑鼻,入口绵绸。万里烟波特酿名酒,烟波醉红楼。
“大家的好意君若领了,但这酒,还是适可而止的好。”我云淡风轻地笑着,“毕竟君若也不想有人因为宿醉耽误了明天的公务么。”
我的话说得理性,但在这种状况下……说了其实也等于白说。跟所有人一人一杯碰下来,我大概喝空了三四个坛子。凤翼在旁边看得好奇:“喝这么多怎么都不见你脸红的?”
我瞄他一眼。“因为我千杯不醉啊~”说来也巧,做女人时我喝酒就是海量,换了这个身子,居然是更夸张的千杯不醉。有时候真怀疑我天生就是做酒鬼的。
“顾公子……”这回靠过来敬酒的是仵作魏忠贤。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真是震撼了一把,差点就脱口而出“衙门里是不是还有个叫‘李连英’的”。结果李连英没有,到是还有个仵作叫安德海……顺便说一句,月城府一共三个仵作,剩下的那个叫高力士。
“顾公子……老魏做仵作这么些年,自认也有那么点子道行,没想到……”魏忠贤脚下虚浮目光迷离,显然已经喝高了,“您知道,老魏脾气犟,这辈子没服过人。可对您,老魏是真服!”
我苦笑。验尸这种事,说实话我想不会都难。四个哥哥里面有一个外科医生还有一个法医……真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了。
就在我思索着要怎么回答他的时候,大堂里响起了近乎是荒腔走板的歌声。因为歌手已经醉得口齿不清,所以只能大概听出来是首情歌。
“……我竭力掩藏离别之痛,受创的心却难以忍耐……”低越而清晰的唱词随着那含混的歌声幽幽传入我耳中,我甚至不用去看就知道,这个和歌的人,是连城。
果然,先前那人的调子也渐渐被他导回了正轨。“……远去之人啊,你所留下的,是破损憔悴的心,是终日幽思的情怀……”
原来这是首送别情人的歌么……我啜着酒,颇有些事不关己地想着。
“……他们唱这个是什么意思?”一直跟在我旁边的凤翼开口,声音颇有些愠怒。
“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我斜睨他。白天误会我跟小桃的帐还没找他算呢,现在这又是哪一出?“不唱这个,你指望他们唱什么?‘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么?还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啊?”
“这两句到是绝妙。”凤翼说着,整个人又靠到我身上来。
我气苦。这两句到是绝妙?废话!流传了千百年的名句,能不绝么?我推推他:“想听我唱歌么?”
事实证明,对凤翼这小子,是绝对不能给他好脸色的。得寸进尺、登鼻子上脸这种事他干得比谁也熟。所以我现在只能靠在他怀里,唱·情·歌。……靠!
“……如果沧海枯了还有一滴泪,那也是为你空等的一千个轮回,蓦然回首中斩不断的牵牵绊绊,你所有的骄傲只能在画里飞……”这是很多年以前我听过的一首歌,尽管那时还小,却莫名地喜欢它苍凉的意境。

“……大漠的落日下那**的人是谁,任岁月剥去红装无奈伤痕累累,荒凉的古堡中谁在反弹着琵琶,只等我来去匆匆今生的相会……”闭上眼,看到的是塞外的黄沙翻飞。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烟花烟花满天飞你为谁妩媚,不过是醉眼看花花也醉,流沙流沙漫天飞谁为你憔悴,不过是缘来缘散缘如水……”不过是缘来缘散缘如水……说的真好。我张开眼,看到了远远地望着我的连城。连大哥……么?真是遗憾,我以后再叫不得这一声大哥了……这个与我那血脉相连的兄长拥有同一张面孔的男人……这个曾疼惜地叫着我“若弟”的男人……这个我在这世上唯一叫过“大哥”的男人……
“二位爷,对不住。小店今儿个让人包了。想喝酒,劳您明儿个请早。”小二在店外拦人的声音浅浅传进来。
“我们不是来喝酒的。我们来找人。”男人黯哑的声音幽幽地辩解着。
果然来了么?我扬声:“小二,请他们进来。他们是来找我的。”
大堂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同时集中到门口。
“左大人,左少爷。”看到踏进店门的两个男人,我微一抱拳。
“卑职等见过左大人!”不愧是堂堂尚书令,左德一出场,整个大堂里只要不是已经醉到人事不醒的,月城府的所有人都是整齐划一地起身见礼。
“左大人好大的官威。”我笑得真诚,“只是二位难不成也是来替君若饯行的?”
“顾公子,明人不说暗话,你既已知道我父子的来意,何苦还要出言试探?”左德年过花甲,身材精瘦却自有他的一派威仪。只可惜被病痛拖出了一些憔悴苍白。
我扬眉冷笑。这人就是这般硬气,明明是来找我医病,却也不怕开罪我。“君若还以为您宁可病死也不会向君若求助呢。”
左德面色一僵。看来我的话是戳正他的痛处了。
“顾公子,今天是在下硬拖家父来的……”左威走上前来,冲着我一揖到底,“请顾公子不计前嫌,救家父一救。”
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我惊奇地发现他的眼神变了。目光里没有了那种让人看着很不舒服的粘腻,到是多了几分忧伤郁结。整个人也因此显得理性了不少。“不计前嫌?不计哪个前嫌?”
“……顾公子……你一定要迫老夫至此么?”左德瞪着我,满眼的不甘。他有他的骄傲,和我斗了两年,无论里子面子都早已撕得破烂,如今却要低头请我救命……我不认为他做得到。
况且,我要的东西根本和他无关。“左大人,君若似乎从来没有逼迫过您什么吧?到是您一直乐此不疲地找着君若的麻烦呢。”我懒洋洋地替凤翼倒酒,“您知不知道君若是什么时候知道您生了这种病的?”
左氏父子明显一愣,显然他们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三个月前。您在御书房昏倒的那天。”满意地看着左德露出愕然的表情,我笑得愉悦,“当时君若正好有事去御书房,顺便就在太医到来之前帮您检查了一下。因为发现您肠道蠕动的声音有异,所以才断定了您肠内生虫。”这个身体真的很了不起,本身就是耳聪目明,再加上我的内力……真是没有什么声音能在我清醒时逃出我的耳朵了。
“……那你又为什么现在才告诉老夫这件事?”深吸一口气,左德问我。这老人不糊涂,看出了问题所在。如果我想他死,不告诉他就好了,反正拖得久了他就会和穆淑妃一样不治身亡。但如果我想救他,就该在当时立刻动手医治,而不是拖到现在。
“因为君若要走了。现在不说,就只能看着您去死。”我望着这个老人,叹息似的浅笑,“君若不忍心。”没错,这正是我在离开龙月之前必须要做的事情之一。如果没有白天左威对小桃的冒犯的话。
“你……”左德的话没说出口。但我知道他想说的是“你会这么好心?”
“君若当然没这么好心。”我冷笑,“所以君若只是提醒您,而不是医您。”
“顾公子……”左威对我的态度显然比他老子要柔顺得多。
“左少爷,你知不知道君若当年为什么不肯救穆淑妃?”我决定把话挑明。
“顾公子赐教。”
“因为她曾经命令她手底下的丫头欺负过我的侍女小桃。”我拎起酒杯浅酌一口,“动我,我不介意;但动我的人,那他就别指望我会原谅他。”说着,我睨向左威,再不隐藏我凛冽的嘲笑。
“顾公子,你……”左威的脸瞬间苍白。他听明白了。“好狠……”
我大笑:“是,我就是这么狠。你调戏小桃,没关系,用你老子的命来道歉就好了。我不嫌它便宜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连城唱的那首送别情人的歌,那是出自译林出版社的某个版本的《一千零一夜》的。
至于我家顾公子唱的那首……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吧?含笑的《飞天》。
而且……左大人的这个病……万一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有懂医的朋友别挑西门的眼,为了剧情需要……您就多担待点吧~m(__)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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