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其之·比翼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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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月王是个很俊美的男人。仿佛逡巡着自己领地的猛虎,凛冽而霸气。
对于我的到访,他显然也很意外。不过这不是问题。毕竟冠冕堂皇的理由一抓就是一把。我所要做的,就只是期待晚宴的到来。因为以我的身份,有资格为我敬酒的,就只有顾君若。
宴会的排场很衬得起龙云这大国主的身份,舞姬的舞技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好。我却心不在焉。终于,在我望穿秋水的等待中,宦官的通报声姗姗响起。心脏也因为这即将实现的小小野望而加速了跳动。
“顾君若,见过各位使臣。”嗓音略偏向低沉,清澈柔和中却微微**拒人千里的沙哑。
远远看着他抱拳行礼,我却忍不住地疑惑:这个人,真的会是个男宠?
显然,其他外使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然后不出意外地,那个最先出头的椽子被他毫不留情地扳成了钩子。
看着那位湘国的礼部侍郎杜阳杜大人青青白白的脸色,我忍不住想笑。这个顾公子,实在是胆大妄为得可以,居然当众嘲笑外使。恐怕日后对他的评价里又要多一条“恃宠而骄”了罢。
看着这个一直期待着的人款步走来,我忽然发现自己不再紧张。是因为刚刚那个小小的插曲?还是……他本身的魔力?
他还是个少年,充其量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白衣曳地,玉带拦腰。如瀑的黑发随意披散在身后。身形高挑,有着能令人联想到白鹤的仪态风骨。人很白,却不同于女子的软玉温香,是一种苍白,就像雪原,纯净,却带着蚀骨的凛冽。
对着他,就像是被人兜头泼下一盆冷水,怎样的绮念都会在一瞬间被吹得烟消云散,满眼里只剩下一片冰霜。
他向我行礼,云淡风清。甚至,还带着几分骄傲。这样的人若是男宠,傻子才会信。因为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身下的是这样一个骄傲到让人觉得挫败的人。除非,那个人是抱着折辱他的念头,为了摧毁他的骄傲而侵犯他。
一念及此,我突然对王座上的那个男人产生了无可抑制的怒气。连带的,还有对眼前这人的失望。明明都已经这样骄傲,为什么还要心甘情愿地在一个男人跨下承欢!
紧紧压下翻腾的思绪,我若无其事地和他闲话。却在短短数句对话里,把一句话听够了三次。那句话是:君若不过是个以色事主的男宠。
我疑问,他却叹息似的浅笑,那表情,让人觉得分外凄凉。他说:习惯了,而且,也只是陈述事实。
我有些愤怒。事实?这叫什么事实!以色事主?就凭他这样的清冷凉薄?还是靠着他那种云淡风清的骄傲?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在用什么样的眼神在看这个世界!那种淡漠、那种无谓,仿佛在这个纷乱的世间,他就只是一个看客,将一切尽收眼底,却永不参与其中。
冷眼旁观,睥睨天下。
……等等,我刚才想到了什么?清冷凉薄、冷眼旁观、睥睨天下?
心脏猛地漏跳一拍。记得师兄说过,豺狼公子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
我看着眼前的顾君若,几乎有了连呼吸也要停止的错觉。也许、说不定……不,绝对,我敢肯定,他就是豺狼公子。就算没有证据,我也一样相信自己的判断!
豺狼公子,顾君若,我要定你了。要怪,就怪你为什么偏偏选择做个完全没有地位的男宠吧。
大殿上,当着龙月满朝文武和各国使臣的面,我向龙云讨要顾君若。
“顾公子艳名远播,朕心仪已久。昨日得见,果然惊为天人。于是一见钟情,以至相思入骨,夜不能寐。”我说得诚心实意,“不知陛下是否可以忍痛割爱,**之美?”
这是笔太划算的买卖不是吗?只用一个玩物一样的男宠就能换得我这个凤离王的所代表的凤离的友好。当然前提是,他顾君若真的是个玩物才好。
可龙云的回答,却是出乎我意料的痛快。
他能答应的如此干脆,理由不会太多。
一、顾君若真的只是一个玩物;
二、顾君若是豺狼公子,但他兔死狗烹,只把他当作玩物;
三、顾君若是豺狼公子,所以他想把顾君若安插在我身边做他的耳目。
而我,选三。其实莫说是耳目,只要他龙云能善待我凤离百姓,那我便是把这王位送了他,又有何妨。
月华如水,均匀地洒满整个院落。看着就那么坐在院子里饮酒赏月的顾君若,我禁不住的心底发寒。
离开龙月王宫的时候,他走得是那样的决绝——甚至该说,他似乎根本没有在那里投入感情,那座他住了两年的王宫,对他来说,就和街上随意路过的店铺没有任何差别。
不由得有些同情龙云。也许在别人看来,他就只是个冷清的君王,可我却知道并不是这样。在他注视着顾君若的时候,那双眼里的缠绵缱绻便出卖了他。他对这只挂着男宠名号的豺狼,是有情的。可惜,这一方的当事人却完全没有这种自觉。
可同情归同情,其实在我心里,还是觉得他咎由自取的比重更高些。就像师兄说过的那样,你心里既有他,当初又为何眼睁睁看他送死?既已失而复得,又为何将他拱手送人?就算你拒绝我,我还能真和你龙月反目不成?
我替顾君若觉得不值。对他这样的人,要么,就赋予他完全的权力,让他翻云覆雨;要么,就给予他彻底的保护,让他逍遥自在。暧昧不明的态度,对他只是害。
出言试探他的身份,却被他挡得不着痕迹。只是太过不着痕迹了,却反而让我更加确定。有些无奈地想迫他承认,却被他冷冷地一眼扫来。
心脏狠狠地漏跳一拍。我想,我可以理解为什么师兄会为他心动了。
那种眼神,没有哪个男人在看到之后还能不去在意。那种淡然、那种漠视,会让人反射性地燃起好胜心。
因为,不想被他瞧扁。
一双很有挑战性的眼睛,也是一双撩人的眼睛。
陷进去,就是万劫不复。
可惜,把实话说出来的后果却是几乎被他刺激到吐血。那种万事无所谓的口气让我越听越火。既然是豺狼那就那出豺狼的样子来,这样自轻自贱的算什么?!
但我的话显然让他误会了什么。我有些心急,却想不出要怎样解释。
“我要的,只有顾君若。”我只能这样说。不是豺狼公子,也不是男宠。我只想要“顾君若”这个人。只要这个人肯留在我身边,那无论他是什么身份,我都一样甘之如饴。只要,他能一直保有他的风骨,他的骄傲。
只是,当他亲口承认他确实和龙云有肌肤之亲的时候,我发现我竟然有些无法接受。我无法想象他在一个男人身下辗转承欢的样子——这种想象,让我觉得心慌。
狠狠地甩上房门,我抄起桌上已经冷却的茶水一饮而尽。深深地呼吸着,我终于平复了翻腾的气血。我这是,怎么回事?
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居然是他适才那冷眼的一瞥。心脏狠狠地跳着。指尖上仿佛又传来了他双唇碰触时的感觉。柔软,而且冰冷。只是不晓得品尝起来,是不是也是同样的滋味?
一念及此,我只觉得手足冰凉。我在想什么?我想要去吻一个男人?
此时我终于明白师兄为什么会动情。因为他爱上的根本不是人。是妖魅、是毒药,见者失魂落魄、中者腐心蚀骨。
对这个人,若要与他为敌,就必须在一照面的时候杀了他。不然,认识得越久,跟他交谈得越多,便越是忍不下心、动不了手,到头来,反而为他所获。
龙云如是,我亦如是。而师兄,虽然狠下了那个心,却反而落入了更糟的境地。
顾君若,你当真是个祸水。
回到庭院,他却已经跑到房顶去晒月亮?豺狼公子原来竟是懂武功的么?

心境止不住有些黯然。他还有多少本事,是我所不了解的?但他却说,这事连龙云也不知道。瞬间飞扬的心情让我有些无奈——只一天的时间,我竟已深陷到被他左右心境的地步了。
反握住他的手,果然之前几次碰触时的触感并不是错觉。他的手真的很冷。冷得几乎没有人气。
他说,这是因为他死过一次。被师兄杀的那一次。
就算已经明知道当时的情状,我仍忍不住问出口。因为我以为他会恨、会怨、会委屈、会不甘,可他没有。
他就只是有些无奈地苦笑着,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反而更让人心疼。
我想安慰他,却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终于傻傻问出一句:疼么?
他却笑了。那笑容很轻、很浅,带着淡淡的忧伤,毫无防备,而且,悲天悯人。“捱过了,也就不疼了。”这样说着,他轻轻回握我的手,仿佛,我才是需要被安慰的那一个。
这个瞬间,我知道我放不开他了。
站在床边,我有些怃然地看着熟睡的顾君若。亏他还是豺狼公子,怎么警觉性这么低的?但我却不敢出手试他。因为总觉得万一那么做了,死个那个肯定是我。
月光透窗而入,我甚至可以看到他露出薄被外的肩背上青红班驳的吻痕。心里隐隐地像是有把火在烧。
我知道这是嫉妒。我在嫉妒龙云,甚至,任何一个有可能碰过他的人。
有些负气地跨上床,我到要看看明天他看到床上莫明地多出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吃惊。
结果失望的果然还是我。这人,就没有个吃惊的时候吗?下意识地收紧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我有些贪恋于他肌肤沁凉的温度。不晓得要怎样才能温暖这具单薄的身体。
只是他这个人,真的很有激怒别人的本事。看他很无所谓地在那里列举料理他的方法,我只想狠狠地揍他一顿。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不把自己当一回事?!还是说,他根本就是认定了不会有人是真心在意他?
满心满意的怜惜取代了之前的愤怒。现在的我,只想把他好好的珍惜再珍惜。
冰凉柔软的触感从我唇上移开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看到他那好像偷腥得逞的小猫一样的笑容时,我才猛然惊觉:我被他吻了?胸膛里的雀跃感让我恨不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居然会因为一个吻而……兴奋?这种事若让落月知道了,我一定、肯定、铁定,不会有意外地会被她活活笑死。
想到落月,心里不由得一阵黯然。她是个很美、很好的女人,可惜命运多舛。有机会,也许应该介绍她和君若认识。两个同样孤冷的人,也许可以比我更好的读懂他们彼此。只是,我真的舍得么?
看着身边安步当车的君若,我不由得想赞叹造物的神奇。很少有人能在衬起纤尘不染的白衣的同时还能自然地融入市井,而他,显然就是这极少数之一。在和那个老铁匠说话的时候,他的脸上、眼底,全是暖洋洋的笑意,就仿佛,这老人真的是他家中的长辈。
这光景,看得我眼热。但心底的角落里,却忍不住地担心。现在的君若是隐瞒了身份的。而当这些百姓知道他就是那个恶名昭彰的顾公子的时候,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对待他么?
果然,不祥的预感成为现实。当那个姓连的侍卫喊出他的身份的时候,周围的气氛明显地变了。那个茶馆伙计打扮的男人恨恨地咒骂着君若。可他却还是那样的满不在乎。
无法忍受的那个人是我。就在我忍不住想出手教训人的时候,那个叫“小桃”的婢女居然已经赏了那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看着那个因为愤怒而凭添煞气的娇小女孩,以及眼里流露出对她的浓浓宠溺和疼惜的君若,我突然间觉得很不甘。不是不甘那个为他出头的人不是我,而是……能让他露出那种表情的人不是我……
晚上的饯行宴,人多到出乎我意料。看人数,恐怕整个月城府的差役捕快都聚集在了这里。在那个师爷一样的男人向君若举杯敬酒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他冷淡的眼里泛起的水光。
为什么?他不是冷血冷情的么?为什么这区区一场饯行宴,竟会让他如此动容?
想起小桃白天说过的话,我想我明白了他的心情。一直以来,他的付出从没有回报,甚至,都不为人知。所以,当他看到这突如其来的感谢时,才会如此的手足无措。
原来,他竟是这样重情的一个人。
原来,他也只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原来……他竟从未被人这样温暖地对待过。
心疼地握住他的手,却对上了他有些无措的眼。在对视中,他的目光渐渐回复平静,然后,融化。
一泓秋水长天。
看着他和那些捕快一人一杯地碰过去,我在惊讶于他的海量的同时,也感到了小小的遗憾:本来还想着是不是能看到他满脸烟霞烈火的醉态,现在看来是没什么指望了。不过,看他喝酒却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那种餍足、那种豪爽,那种酒到杯干的痛快,就只让人觉得,他是把你当成了可以共醉的兄弟。
只是,我虽然喜欢,但心底却还是有小波小波的妒意在翻涌。那个冷得拒人千里的豺狼公子怎么可以这么豪快地跟人拼酒?!
结果,难得不错的心情被不请自来的尚书令父子毁得一干二净。
可惜这两人更不好过。白天左威对小桃的冒犯显然是真的让君若很生气。看那父子俩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的样子,我都觉得可怜。但他偏偏就是有不为所动的定力。果然“冷血冷情”的话不是说假的。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让他方寸大乱的竟是左威的下跪。
看着他急速掠过民居的屋顶,我几乎有一种他其实是落荒而逃的错觉。
而事实上,他居然是真的在逃?在听到他说出被人下跪很恶心的时候,我一瞬间无法言语。这个人,竟将别人的尊严看得如此之重。他可以毫不在意地践踏别人的生命,却又如此珍惜对方的尊严……真是个矛盾的人。
可是,我却非常喜欢这样的他。因为,他远比他人、甚至他自己所以为的,更加善良。——真正凶残没人性的人,是不会在意人的尊严的。
但这种时候任何的开解都是多余,我只能紧紧地拥着他,用这样笨拙的方法,给予他我所仅能给予的安慰。
只是,他的逃跑并不能解决问题。左德父子再度到访,甚至,搬来了龙云。
借口给君若送早点,我在小桃的疑惑中端着粥碗走到花厅。果不其然看到了他逼左威自裁的场面。这人任起性来还真是毫无道理可言。
出手阻拦的结果果然是惹到了他。不过,他好像并没有生气,或者说,他似乎根本就是料到了我会救人一样。该说我的面子好大吗?
可惜大的也只是面子。我的情,他一点都感觉不到。其实不光是我的,龙云的,还有那个连城的,他统统都感觉不到。那个连城看他的眼神,除了他和瞎子,恐怕没有人看不懂。
“连城……和我一母所出的大哥长得很像。”他幽幽地说着,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在他身后的我,“于是我常常想,便是早已阴阳永隔,但若是看着他,是不是也可以当作大哥还依然陪在我身边呢?……很傻是不是?‘死者已矣’,这种事我明明知道得很清楚了不是么……明明就知道已经回不去了……为什么还要不死心地来做这种梦?……”
从身后将他揽进怀里,右手轻轻覆上了他的双眼。
想哭就哭吧。
我冷血冷情又重情重义的豺狼。
过了今天,我发誓我不会再让你落哪怕一滴眼泪。
你心里的柔软,我会尽全力地保护。
哪怕,我永远都不会是你心里的那个人。
哪怕,你终将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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