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翼的话让我呼吸为之一滞。我的心？他想留住的居然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一瞬间，我哭笑不得。
心，我不是没有。只是那里面的牵绊实在太少。少到，除了家人，便再无一物。前世，我是杀手界赫赫有名从不失手的“幽灵公主”，但我却固执地称自己是“刺客”。因为我不必像其他杀手那样随时紧绷着神经、草木皆兵地活着。
因为我有家。父母兄长，还有教会我一身本领的祖父，我的身上承载了他们全心全意的疼爱。
我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个没人性的疯子，杀人，对我而言和失手打碎一个玻璃杯没有任何差别。甚至，后者反而会因其过于非日常性而更让我受到震动。
对于这样的我，唯一能起到刹车作用的就是我的家人。
倦了、累了，我可以返回他们身边，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做，悠游自在。
但当我死而复生，加诸我灵魂之上的唯一禁制也随之失去。
最初选择跟随龙云，只是因为与人的交往可以让我更快地了解和适应这个世界。但随后豺狼公子的诞生，却是我为了排解那近乎一成不变的无聊，当然，也是为了给龙月的人民一个更优秀的统治者。然后的阴谋、算计、甚至以命相赌，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一个顺其自然的发展。再后来，被龙云拥抱、成为他的男宠、艳名远播，我也一样没有任何感动。反正这对我不过是一场游戏，什么时候厌倦了，便自然可以抽身而退。
只不过，在我主动退出的那一天到来之前，名叫“凤翼”的玩家加入了游戏。
于是，原本已经开始无聊的游戏重新变得有趣起来。
“主上，不要说这么软弱的话。”我回抱着他，语气轻软，“你是国君，不该在人前露出软弱的样子。”
“这里没有别人。”凤翼抱着我的手臂又紧了紧，那个语气就像是在……撒娇？
“主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是个男人、男宠、甚至更久以前还是个小倌，一个任人骑压的玩物。……你要天下人怎么看你？”我叹息着。他肯宠溺我是件好事，可他难道就没有想过他的这种做法在天下人眼里会变成怎样吗？
“那种事情跟我无关。”凤翼应得斩钉截铁，“我只知道，这个世上，再没有任何人比你更值得我对他好。也再没有任何人，可以让我发誓此生不渝。”
我苦笑。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是这么死心眼？“此生不渝”。当年戚劭商也曾这样说过。但他的结局如何？陪掉的不光是他的性命，还有那富可敌国的戚氏财阀。
“你在想什么？”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凤翼轻声问我。
“戚劭商。”我实话实说。
凤翼呼吸一顿，俊美的脸上瞬间露出了受伤的表情：“……他以前对你很好？”
虽然疑惑他的反应，我还是如实回答：“是。他对我非常好。”
“比我……”
“可惜，我还不了他。”靠在凤翼身上，我打断了他的话。关于我和戚劭商的事情，他比任何人都有权知道。
“他身边佳人环伺，却偏偏选中了我。那些女人因此将我视为眼中钉。
“他是富可敌国的豪商，却轻易将半数产业送给了我。他的母亲因此恨我入骨。
“他爱我，对我发誓此生不渝、将我视为唯一的伴侣。
“然后，我杀了他。
“我不会爱上他，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有这个机会。我也不可能把命陪给他，我身上的血债太多，零割碎剐也不够偿还。所以我只能选择对那些债务视而不见。”
我和戚劭商，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错误的相遇。
“旗亭”初见，其实只是萍水相逢；那一次公路惊魂，也只是命运的偶然。
命运之轮真正错动的日子，其实是在第三次相遇的一个月之前。
我接到了暗杀戚劭商的任务，联络人说，这个委托的难度太高，除了我，他认为没有人可以完成。
然后，我见到了委托人——戚劭商的生身母亲。她要用那种将儿子推落奈落之底的方法杀死戚劭商，原因是，戚劭商长了和她死去的丈夫完全相同的一张脸。看着他，就会想起她薄情的丈夫。她不能原谅丈夫的背叛，所以要让那个男人的儿子来替他的父亲还债。
病态到近乎疯狂，或者说，疯狂到近乎病态的委托理由。足以让正常人不寒而栗。
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联络人的话。没有人能接受这种理由——一个母亲要杀死自己儿子的理由。还有，没有人能保证自己能够不对戚劭商动心——富可敌国的大财阀的当家，得到他的心，便等于成为了一为无冕之王的王后。
除了我这种疯子。
我接了这单任务。然后，圆满完成。
只是我完成得太过圆满了。因为在戚劭商死后，警察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一份股权转让书，转让整个戚氏49％的股份，给我。
我当时只觉得这个世界彻底疯了。
然后戚劭商的母亲找上了我。她无法容忍自己的儿子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我冷笑。说到底，这女人想要的不过是这个戚氏。但这显然不会是戚劭商的愿望。于是，我下了“一梦千年”给她。
然后我卖掉了手中的股份，钱款尽数捐赠慈善机构。
戚氏财阀一夜易主。
戚家家破人亡。
“对戚劭商，我没有愧疚。”我收紧了环在凤翼腰间的手。
当初我与戚劭商的关系和现在我与凤翼的如出一辙。把这些话告诉他，我知道会增加他对我的防备，甚至，再买不到他的信任。可我还是不想瞒他。或者说，是不能瞒他。因为这些事情，我不能让他从戚劭商的嘴里听到。那样才是我真正的万劫不复。
就算要崩坏，就算要毁灭，那也要将因由掌握在我自己的手里才行。
“我有的，只是遗憾。”我幽幽叹息着，“遗憾他全心全意爱上的那个人是我；遗憾我们没有早一些成为朋友；遗憾，我这一世依然不会接受他的心意。
“如果他全心全意爱上的那个人不是我，那他现在就依然是那个富可敌国的戚氏财阀的大当家，可以和他所爱的人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如果我们能早一些成为朋友，那我根本不会去接受那件委托，不会杀他；
“其实我有想过，如果能在保留着前世记忆的情况下转生再见，我会尽全力去保护他、帮助他、不再伤害他也不让他为人所害……可我现在一样做不到。”
“为什么？”凤翼捧起我的脸，正视着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不出感情。
“因为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我最先要帮助和保护的人是你。想要伤害你的人就是我一定要剪除的敌人。”我平静地回望着他，说得真心实意，斩钉截铁，“现在我心里第一优先的人，是你。”
“……是我？是哪个我？凤翼？还是仅仅是凤离王？”凤翼极冷静地看着我，那种感觉，甚至更接近于冷彻。
“是作为凤离王的凤翼。”我毫不退缩地回望回去，“也是，名为凤翼的凤离王。”
看到他眼中一闪即逝的黯然，我叹息似的笑笑，捧住了他的脸颊。“主上，如果你不是凤离王，我不会认识你；如果凤离王不是你，我也不会陪伴他。现在的我，还没有办法把你和凤离王分开看待。所以，不要再问我这种问题了。你只要知道，现在能让我最优先保护的人是你就够了。”
这些都是我心里的实话。如假包换。对龙云，我服务的对象是龙月王子和龙月王。至于那个名叫“龙云”的男人，我跟他没有任何交集。
但凤翼不一样。除了最初的一面，他在我身边的时候，就只是一个叫做“凤翼”的男人而已，一个有些可爱任性的孩子。其实，我很想相信这就是真正的他，只可惜，第一眼的印象太强，强到让我无法相信他对我表现出来的那些温情都是真心。
因为，人是可以假装爱上一个人的。
而这种事，没有人会比我更清楚。
所以，我只能承诺“保护”——从别人手里保护他。
回到花厅，凉夜和戚劭商似乎已经谈完了，两人相顾无言地坐在那里喝茶。发觉我和凤翼回来，戚劭商转过头，与凤翼极度形似的眼睛里，多了些什么我所不熟悉的情感。
“劭商？”我看着他，有些疑惑。凉夜到底和他说了什么？居然能让他露出这样哀怜的目光。
“陛下。”戚劭商起身，直视着我身边的凤翼，不卑不亢，“作为我答应你条件的交换，我也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说说看。”凤翼扬扬眉毛，饶有兴味地问道。
“准我经商。”
听到戚劭商的话，我在心底吹了声口哨。这小子果然闲不住。而且就算凤离禁止王族经营买卖，但只要得到了王的恩准，那自然也就没有问题了。
“你前世是富可敌国的豪商？”凤翼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有着自己兄长外表的陌生男人。
“对。”戚劭商挑眉，“而且我会照章纳税的。”
凤翼走到桌旁坐下：“戚兄打算做何种买卖？”
“先是最平常的三种：茶楼、酒楼、客栈。”戚劭商笑笑地坐回位子，“这三种地方可是消息最灵通之处。”
凤翼看看他，接着，回了个了然明悟的笑容。“朕准了。”
“戚劭商在此谢过凤陛下。”
“那你要给这些地方取什么名字？”大部分的细节讨论过后，我提出了我个人比较关心的问题。
“茶楼……我想叫它‘旗亭’。”戚劭商看着我，眼中有转瞬即逝的黯淡。
我知道他在悲哀，可我什么都不能说。我宁可自己无血无泪，也不想像个伪善家那样说些没有实际功效的“对不起”。“那酒楼和客栈的名字要由我来取。”
戚劭商看看我，浅笑：“好。”
“那……”我眨眨眼，坏笑，“酒楼叫‘八宝斋’……客栈就叫‘连云栈’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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