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阕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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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宴会以我的标准来看相当无聊。简单讲,就是朝臣们那些偷偷摸摸的恶意让我很烦。瞧不起我鄙视我厌恶我,明目张胆表现出来啊,我又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很无聊?”凤翼笑得促狭,“抱歉了,这帮人可没胆跟你硬碰硬呐。”
“没胆?怎么我很恐怖吗?”我扬扬眉,随手倒了酒来喝,“讲到底,还不是舍不得头上那顶帽子?所以说,龙月的那帮官员里我最欣赏的还是左老头子。”
“思念龙月了?”凤翼的手在桌子下握住了我的。
“我对那个地方没有感情。”我微微用力回握住他。今天下午,他抱着我落泪的时候,要说我的心里一点震动都没有,那绝对是骗人的。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如此相信我。他是君王,随便把软弱的部分暴露给别人看是一件很不智的事情。只是,虽然理智上明白他的举动奇怪,但在感性上,我想要支持他。
我,对这个男人,动心了。
不过可惜,动的只是心,不是情。
“恭喜主上得此佳人,凤轩敬主上此杯。”
凤轩,凤翼的七王兄,拿着酒壶和酒杯上前敬酒。
凤离以红色为尊。君王穿绛红,其余王族则多用夕日红。我曾经问过凤翼为什么不用大红,结果他当时给了一个很可爱的回答:那么傻的颜色留到成亲时候用就够了。
现在,站在我们眼前的凤轩穿着一袭暗红。这本来是个非常漂亮的颜色,但在他身上,却让我联想到了凝固的血。因为他的眼睛。
凤轩是个很有味道的男人。身材高挺,面容俊朗中带着点邪气,天生做牛郎的好材料。只是那双眼睛,让人很不舒服。那眼神,太过阴暗了。我有十足的理由相信,如果他有足够的权势能力,那他一定会拖着整个世界一起下地狱。
对这样一个人,若说他没有打这个王位的主意,我死都不信。
“七王兄客气了。”凤翼笑笑地递出了空杯。
明澈通透的液体斟入瓷杯,醇香四溢。
我眉头一动。太香了。这酒,香到不自然。看看凤翼,他似乎并没有发现。……是了,他既不是酒鬼也不是毒药专家,这种微小的差别,他分不出来。
我伸出手,拦住了凤翼正要送到嘴边的杯子:“主上,酒多伤身,您今日已经喝了不少了。这一杯,就让君若代饮吧。”说着,便不容拒绝地从凤翼手中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舌尖微麻,入喉凛冽。酒是好酒,料也是好料。
噬魂,龙月最有劲道的毒药。慢性毒,服下后,视中毒者体质而定,会在其体内潜伏三天至一个月不等。毒发时,中毒者精神错乱,发狂而死。
挑上它,凤轩果然好眼光。最厉害的是,这毒,产自龙月,而且,只有王族和那有限的几家贵胄才有。凤翼若因此而死,那我真的是跳进黄河,喔,在这里该叫离江也洗不清了。只是,他是怎么拿到的?看来有必要通知龙云一下了。
“果然是满含‘敬意’的一杯酒,味道特别。轩国公若不介意,便将这一壶都送给君若做见面礼如何?”我向凤轩伸出手,笑得真心诚意。
“顾公子当真海量。”凤轩看着我,笑容有些僵硬。但他终究也不是饭囊,马上便调整了情绪,把酒壶递上。“宝剑赠英雄,美酒敬佳人。”
又是“佳人”?他不是以为这种程度的讽刺就能让我动怒吧?我有些好笑地接过酒壶,然后手一滑,这件上好的白瓷便整个落到地上砸得粉碎。
“君若!”这声有些紧张的叫唤居然是出自凤翼之口。
原来如此,他是知道这酒有毒的。只不过判断不出来是哪一种而已。留下那壶酒正好用来调查。可惜,我是故意打破它的。
“君若没事。一时失手而已。”我握住他的手。通过肌肤的接触可以感受到骤降的体温和全力压抑的战栗。
再用力握了一下之后,我松开凤翼,取过一旁的酒壶和一只清洁的酒杯:“君若愚笨,浪费了轩国公的一番好意。这一杯算是君若的赔礼。轩国公,请了。”酒壶打破的刹那,我轻松捕获了凤轩眼中一闪而逝的安心。没有人明知酒中有毒还会帮凶手湮灭证据。所以,我只是“失手”而已。
看着凤轩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我笑得纯良无害。下毒,不止你一个人会呐。我前世的家人们都知道,只要我想,那么我碰过的任何一件东西都会是致人死命的凶器。敢喝我经手的酒,凤轩,真的是天要亡你,人拦也拦不住呐。
“久闻顾公子才名,不知今日我凤离臣工可有缘得见?”凤轩看着我,提了一个可以说是相当无礼的要求。
“七王兄!”果然凤翼有些看不下去。
“轩国公的提议很有趣呢。主上,正好君若也有准备。就让君若献丑,博众位大人一笑好了。”才名?我远播的应该是艳名吧?压下凤翼的怒气,我扬声召唤凉夜。
凉夜虽是武人,却弹的一手好筝。今天下午凤翼离开后,我以箫吹出,传了他一首曲子,为的,就是在这场宴会上能有个人来帮我伴奏。
遣下所有舞姬,我走入场中。
今晚我依旧一袭白衣,宽袖、曲裾,到也有那么些道骨仙风。从袖中取出一面素白折扇,我示意坐在乐师位子上的凉夜可以开始了。
琴音暴起,慷慨的几个节奏之后,忽而转至低越温柔。
“沿着江山起起伏伏温柔的曲线,放马爱的中原爱的北国和江南。……”折扇开阂,深沉缠绵的唱词自我口中逸出,“面对冰刀雪剑风雨多情的陪伴,珍惜苍天赐给我的金色的华年……”
手腕翻转,长臂轻舒,配合着纸扇的开合及步法的变换,我傲然起舞。
琴声渐显激昂。
“……做人一地肝胆,做人何惧艰险?豪情不变年复一年!做人有苦有甜,善恶分开两边,都为梦中的明天……”

手臂的每一个动作都看似舒展而随性,但却在即将失控的刹那恰倒好处地停止,再不着痕迹地变换到下一个动作。
行云流水,矫若游龙。
“……看!铁蹄铮铮,踏遍万里河山!……”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这一次,琴音里扬起的是豪气干云的决绝果断。
“……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
没有跑动、没有跳跃、没有高速的旋转,没有任何激烈的大副动作。甚至连脊背,都是由始至终的挺拔。
这舞,不需要温婉。
“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
舞到及至,便也是终结。内力贯入手中折扇,振臂抛出,檀木扇骨连着绢纸扇面一并化为碎片跌落地面。
“呛”地一声琴弦崩断,而我也赶在此时唱出了最后一句词。
“便化骨成灰此生也无憾!”
不去理会满座朝臣的哑然,我径自走向凤翼,向他伸出我的左手。
凤翼虽然不明就里,却还是把右手搭进我的掌心。
他的手干燥而温暖,一如初相识时,他握着我的手问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冷的时候。
我单膝跪倒,亲吻他的指尖,然后将他的指背贴上额头:“顾君若在此向凤离王·翼宣誓,自今往后,
“不离御前,不背诏命,誓约忠诚。”
事实证明,这个世界上最不可琢磨的就是人的思考。
在我向凤翼宣誓效忠之后,得到的居然是这位陛下几乎令人窒息的一个深吻。
虽然如果他回答出“我允许”会很让我吐血,但这个答案也太劲爆了吧?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耶~真的是不知该夸他不拘小节还是该骂他厚颜无耻。
不过比起宴会后接连发生的事情,这一吻造成的骚动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回到梧桐院,连给我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凤翼就把凉夜踢出去请太医。然后不知怎么的,太后也得了我替凤翼喝下毒酒的信儿,不顾天黑路远地跑了过来,还带了一对双胞胎宫女说是给我使唤。我说,送那两个宫女过来监视我才是你本来的目的吧?
要说这太医也不容易,七老八十一个老头,号着我的脉一个劲儿地流冷汗。是,我知道不到毒发你很难看出来这是什么毒,可你用得着这么紧张吗?
无奈,我挥挥手让那太医先停手。不然在我毒发身亡之前他一定先紧张死。
“主上,你不用这样的。”我拉过凤翼的手安抚着。现在他的脸色苍白得难看。拜托,中毒的是我呐,干嘛反过来要我安慰别人啊?“不过是‘噬魂’而已嘛。”
“你知道?!”凤翼的眼睛不可思议地张大。
“别跟我说你接那杯酒的时候没想过我会帮你解毒。”我厉他一眼,“只不过我不需要等到毒发就可以判断是什么毒而已。”
说着,我照直拿笔开了个方子塞给太医:“按这个方子,明天煎了药给我送过来。”我现在心情极差,礼数?这种时候就该简单扔到角落里,等明天早晨再捡回来。
把闲杂人等全员扫地出门,我靠在床上等凤翼开口。他还欠我一个解释。
“……我虽然看不出来,但我知道凭七王兄的性子一定会在酒里给我下毒。也知道他一定会下药性慢的毒。所以我想就算我喝了你也有时间救我。在你抢走酒杯的时候,我……我犹豫了。在你的性命和对七王兄打草惊蛇之间,我犹豫了……对不起。”凤翼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垂着头,声音里满溢着内疚的沉痛。
“……你以为我在因为这个生气?”我惊讶地看着他,这人的脑筋构造真的和我同属人类吗?思考完全和我搭不到一起嘛。“我气的是,你为什么要自己喝。你就没想过我万一救不了你该怎么办吗?”
“你说过,只要你不想让我死,那就没人杀得了我……”
凤翼轻声的啜嚅让我的心猛地一沉。那句话,他居然一直记得吗?傻子,真的傻到家了。“以后不要做这种蠢事了,我不想哪一天真的救不了你。”
“你也一样!你知不知道那把酒壶打碎的时候我的心都差一点吓停了?”
喂,打碎一把酒壶而已,没这么夸张吧?
说起来,那个时候,他叫我“君若”,不是“顾公子”。像这样完整地叫我名的人,他是第二个。前世,家里人都叫我“君儿”,朋友们则叫我“小君”;这一世,龙云叫我“若儿”,其他人叫我“顾公子”,还有凉夜那个很恶搞的“狼主”。“君若”,多久没有从旁人口中听到这个称呼了?居然有些怀念的感觉。可惜,前一个这样叫我的人早已经化为一捧飞灰,如果死后立刻转世的话,他也快该上幼儿园了。
“那个是我故意打破的。”有些事情还是解释清楚比较好,“我要让轩国公放弃戒心。这样他才能毫不怀疑地喝下我敬的酒。”我就是要他那一瞬间的安心。如果我当真要对付他,又怎么会失手打破那件重要的证物?他不是不想自己“失手”,可惜抓着壶把是没办法名正言顺地松手的。所以,我等于是帮了他。而对于能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的敌人,是人就会轻视。
“……你也给他……”凤翼看着我,瞠目结舌。
“也是慢性毒。三天之后会有结果。”我简单说明。我下的是“蝶入南柯”,是那种会让人在睡梦中不知不觉落入阴间的药。很温和。死相也不会太难看。而且人死后一个时辰之内药物就会完全分解,就算验尸,也只能得到一个“在睡眠中心脏骤停”的结论而已。
只是,凤离果然是个让我充满惊喜的国度。
三天之后,轩国公府的家仆来报告的消息居然是:
轩国公一觉睡醒之后,得了失心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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