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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质。
耶律李胡在开战之前押着大批的妇女老幼来到阵前,让对面大侄子的士兵们看得清楚明白,那是他们的家眷,都在耶律李胡和述律平的手里。
――我要是打不赢,这些人就得先掉脑袋!
这就是耶律李胡的战前宣言。听明白了吧?为什么没人敢反抗述律平,甚至最初那100多个最精锐的将军们都死得那么委曲懦弱。很显然,述律平一直都掌握着最佳的,也是最根本的统治手段――国家由人组成,每个人又都有弱点,就算没有弱点也有亲人。那么,掌握了每个人的亲人,就相当于掌握了整个国家……
这似乎没错,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有对方的人质,就能换来对方的忠诚(赵光义不也是这么做吗?),但是这本是国与国之间的伎量,没听说过国王要用这种办法来治国!
回顾述律平掌权的这20多年,她就是这么做的,除了这种恐怖高压的政治手段之外,真的再找不出什么治国服人的高招了。
但这还不算什么,述律平认为自己最管用的武器,还是她的威信。难道不是吗?这么多年来她习惯了唯我独尊,想必臣子们也都习惯了听她的命令吧!
但是她不明白,契丹其实早就变了,尤其是她以前之所以能号令天下,其实就只是因为她能号令自己的儿子。可耶律德光在这20多年里也做了一些事情,等到他死时,契丹国的政治体系己经真正地被完善了,官场被细分,权力被具体规划,环环相扣,变成了个陌生的世界。这时述律平突然要走到最前台,不是她适不适合的问题,而是她到底懂不懂的问题。
但没有教训,又怎么会懂呢?
公元947年7月,潢河,石桥,契丹全国的精锐部队几乎都在这里。在表面上看,是耶律李胡和耶律兀欲在争夺皇位。可真正的底韵却是,一个铁血的女人想继续证明一件事――世界还是她的,整个漠北草原仍然是她的闺房,她想怎样就怎样。哪怕让千千万万的族人都人头落地,让刚刚兴旺发达起来的契丹元气大伤。
这些她都不管,因为她的心中充满了爱。母爱,这是人世间最神圣伟大的东西,一个母亲为自己儿子做点事,来满足他的愿望,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难道还要分出什么对错吗?
需要吗?不需要吗?
契丹代有豪杰出,二百年间他第一。
耶律屋质。
就在述律老太婆母性大发,要和自己亲孙子拼命,顺便把契丹全族拉回到四分五裂的部族社会时,有一个叫耶律屋质的人站了出来。这个人在我看来,他不仅是契丹人里的豪杰,甚至纵观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也从来没见过这样耿直、有谋、有胆的好臣子。
当时他是契丹国的惕隐,掌管皇族政教事务。他站出来对铁血太后述律平说――以言和解,事必有成。否则就应速战,以决胜负。但是人心一摇,祸国不浅,请太后三思。
述律平没说话,盯着他看。
耶律屋质坦然面对,直接把问题拉到最关键点――都是太祖子孙,皇位未移他族,有何不可和议?
述律平近将70了,亲历无数风雨,尤其是从一个小部落的酋长妻子到贵为漠北第一大国的国母的经历,让她很清楚一但重新分裂的后果是什么。权衡利弊,她派屋质去见她的孙子,而且带去了一封信,但不说讲和,只是由着屋质游说,看看效果。
果然,当上了皇帝的耶律兀欲非常强硬,一句话――那些乌合之众,怎能敌我?
他说的没错,这是草原上的生存原则,更是帝王产生的必经之路。他在上一战己经击败了李胡,现在为什么要答应和谈?
屋质没劝他,更不哀求,他平静地摆出现实局面――还不知道谁胜?就算侥幸是你赢了,那些家属怎么办?李胡能饶过他们吗?
此言一出,满帐将士不寒而粟。那是他们的亲人,只要交战,无论胜负他们都得家破人亡!新皇帝察言观色,只能答应和谈。
但是见了面,一惯强势的老太后和终于扬眉吐气的亲孙子各不相让,开场就掐,根本没有半点的和解迹象。最后述律平年老不支,转向了屋质――屋质,你来给我想个办法。(汝当为吾画之)
屋质的办法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他拿起了一把算筹,先抽出一支问太后――当年皇太子在,何故另立?
他居然替新皇帝揭太后的老底,第一句话就是清算当年的老帐。
述律平没有发作,她像当年回答赵思温那样,一切都推给了阿保机――先帝遗命。
可以想象当年契丹满帐权贵们厌恶鄙视的目光,这个当面撒谎的无赖老太婆!但是屋质不动声色,有答案就好,他再抽一根算筹问耶律兀欲――你为什么擅自称帝,不问你的长辈?
耶律兀欲满腹怨毒,他的回答直接拉回到了20多年前――父王当立而不立,所以才去国的!
这是一切的导火索,更是兀欲绝不向奶奶低头的最大原因。
但是换来却是屋质正言厉色的呵斥――你父王当年舍父母之邦出逃后唐,这是为人子之道吗?现在你见了太后,绝无逊谢,只知道寻仇埋怨,这就是你的本意?
不等兀欲有什么反应,他转身面对太后――太后你偏听偏爱,什么事都说是先帝的遗命,连国君的接替也要你自作主张(托先帝遗命,妄授神器),这样你们还想和解吗?你们应该立即交战!
说着他把满把的算筹都扔到地上,自己退回到臣子的行列中。
交……战?契丹人全体沉默了,满族精英全在这里,全国精锐的部队都在潢河两岸,只要交战,就是“父子兄弟相夷矣!”
家国难以两全,69岁,一生倔强跋扈的述律平突然间悲从中来,谁也没有想到,竟然是她先捡起了一根算筹,而且她哭了――太祖当年因为兄弟叛乱,让百姓离乱受苦,今天我怎么能让旧事重演呢?
她的眼泪让孙子震惊,耶律兀欲一下子醒悟到――我父亲当年没做过的事,我竟然做了(父不为而子为之。指武力夺位),这还能怪谁呢?
说着他也捡起了一根算筹。
和解,终于和解……满帐契丹权贵,不分在哪个阵营里,都不约而同地放声大哭(左右感激,大恸)。终于不必自相残杀了!但是下一个问题紧跟着就来,而且爆炸当量更加巨大。
述律平就像凭着本能一样最先清醒过来――屋质,现在和议己定,皇位属谁?
看来屋质的面子可真够大,但是全体契丹人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皇位属谁”,你怎么回答?被你选中的人不见得感激你,被你扔下去的,却一定是你的死敌!
耶律屋质却一脸平静,理所当然似地说――太后若传永康王(兀欲),顺天合人,复何疑?
这时候李胡再也不忍不住,他跳了出来厉声大叫――有我在,兀欲岂能即位?
屋质冲他笑了笑――礼有世嫡,不传诸弟,当年先帝(德光)即位都有问题,何况是你?你暴戾残忍,人多怨愤,自己不知道吗?
李胡还想再说,述律平止住了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她清楚,没戏了。就这样,契丹国因为耶律屋质一个人的努力,终于避免了举族参与的自相残杀,并且从耶律兀欲(辽世宗)的亲政开始,守旧狭隘的述律老太后一系的势力被彻底排挤出朝。

述律平和她的小儿子李胡被迁往祖州(今内蒙古巴林左旗西南)监管起来,她在幽禁中度过了生命中最寂寞的6年时光,死的时候无声无息。至于李胡,他因为儿子的叛乱,被牵连入狱,最后就死在了牢房里。
屋质却更上层楼,
5年后,辽世宗耶律兀欲死于暗杀,他招集诸王合力讨平叛乱,拥立了下一位皇帝,耶律德光的儿子耶律璟,也就是那位著名的睡王,再次立下大功。最后官封“于越”。
“于越”,为契丹百官之首,终辽国200余年,只有三位大臣得此荣衔。
第一位耶律曷鲁是因为最初拥立阿保机称帝;第三位耶律仁先是因为在辽道宗耶律洪基时讨平耶律重元的叛乱(就是萧峰那次);但谁也比不了屋质承前启后,不仅让国家度过了危机,而且让契丹国的朝令制度变得更加完善,从此可以安心生活了。
耶律璟就活得很快乐,他接了叔伯兄弟耶律兀欲的班当上了皇帝,一共当了18年,这期间他只做了三件事――喝酒、打猎、睡觉。人称“三绝睡王”。
任事不管,但他的运气好得离谱,契丹国内随便他折腾,哪怕他脾气也糙了点都没人介意,因为他至少比李胡和述律老太后差点;至于国外,只有后周的柴荣曾经吓了他一跳,但没等他上战场,柴荣居然就突然病死了。这还有什么话说?继续享受生活吧,直到他全面返祖,向他奶奶述律平靠拢,被忍无可忍的手下干掉。
这个时候,在汉人那边,赵匡胤正亲征北汉,在太原城下刨开汾河水给刘继元洗澡。
良机错过了,契丹的下一任皇帝叫耶律贤,他是“睡王”的侄子,大上一位的皇帝耶律兀欲的儿子。从他开始,契丹国的皇帝完全由最早的那位逃亡耶律倍的子孙来接替。也就是他开始,契丹中兴了。
汉人得到了从所未有的礼遇和重用。首先,拥立他即位的汉官高勋被封为南院枢密使,加封秦王;原汉官领袖韩知古的儿子韩匡嗣被任命为上京(契丹国都临潢府)留守,后改任南京(幽州)留守,加封燕王。要强调的是,在这之前南京留守的职位都是纯种契丹人的,没有哪个辽国皇帝敢用汉人去看管南大门。
历史证明,契丹人当东家,让汉人当掌柜,这个买卖是相当的红火。简单地说,东家敢放权,掌柜的卖力气,中原汉地里那些流传了两千多年的污七八糟,令人作呕的官场规矩君臣礼仪在这片原始土地上还没怎么生根发芽。
一切很清新,契丹的典章制度和军队体系,在这时真正地完善成熟了。
看官场,契丹一国两制。北面系统称“国制”,是契丹人的;南面是“汉制”,前身是“汉儿司”,给汉人预备。至于北和南的最初出处,是因为契丹人崇拜太阳,他们以东方为最神圣的方向,所有的房子都坐西朝东,包括皇宫,而且辽俗尚“左”,于是向东,再尚左,契丹的北面系统就站在了皇帝的北边,汉人只好到对面去对乘。
北面官――最高为大于越府,设于越,居百官之上,无具体职掌,用御马间最高长官的话来说,就是“大之极矣,所以没品。”
下面在北之中再分南北,设北、南枢密院,是全国最高行政机关,军政民政一把抓,比宋朝的宰相神气得多;
再设北、南宰相府,由皇族和后族的成员主管,其实只是荣誉头衔,因为他们只能“佐理朝政”;
北、南大王院,这是个大管家的别名,他们掌握的是契丹各部族内部的军民事务;
北、南宣徽院,相当于宋朝的工部;
大惕隐司,比较神秘,他们掌管皇族的政教事务,至于具体职能,参照耶律屋质,其实他居中调节,也是正常工作之一;
夷离毕院,刑部;
敌烈麻都司,礼部;
大林牙院,翰林院。
南面官的汉官系统与北面的大同小异,只是在名称上去掉了契丹术语,与当时宋朝的官名差不多,所以不再赘述。只是其中有一个原则很关键――契丹人能到南面系统当官,汉人则别想登北面系统的门。
下面再简介一下契丹人的政令中心。
在中原,皇帝自古以来就是个画地为牢,终生监禁的人。他想什么时候出去,或者什么时候回来,根本没法作主,那都是举国翘首或者万众齐呼的事,其中的麻烦非有个三五个月的准备是玩不齐全的。而且为了能时刻警告这些表面上没人能管的皇上们别太懒也别太野,就在他们的房子外面,都立着两根石头柱子(华表),上边蹲着石兽。
大门里面朝北的,叫“望君出”;
大门外面朝南的,叫“盼君归”。
可天性自在的契丹人就没有这些个没人性的讲究。虽然辽有五大京城――上京(临潢府,今内蒙古巴林左旗林东镇);中京(大定府,今内蒙古宁城县);东京(辽西府,今辽宁辽阳市);南京(析津府,今北京市);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市)。
但是它们从来都不是辽国皇帝发号施令的地方。因为“捺钵”。
捺钵是契丹语“行宫”、“行在”的意思,契丹皇帝四时打猎,所以随地捺钵,走到哪里都可以捺钵,最重要的文武百官也都得跟着捺钵,于是,命令可以在全国的每一个地点,任何时刻发出。
方便迅速,机动灵活。
再看一下契丹人军制。想想看他们为什么那么能打,除了天生多吃肉多喝奶,总还有点别的玩意儿吧。那就是“斡鲁朵”。
斡鲁朵是契丹语“帐幕”的意思。契丹人从耶律阿保机称帝那天起,就在皇帝的宫帐周围集中了全国海选出来的精锐士兵,组成了和皇帝形影不离的亲兵卫队。之后每一任皇帝都建立自己的斡鲁朵,斡鲁朵有直属的军队、民户、奴隶和领地,是一个完全独立的经济军事一体化单位。
简直是国中之国。
斡鲁朵入则居守,出则扈从,是皇帝最可信任的力量,等到皇帝死了,他们就直接成为遗产传给下一任皇帝。这样斡鲁朵的力量层层叠加,越来越强,终辽国200余年,
9位皇帝,再加上两位皇太后,以及一位皇太弟再加上一位亦辽亦汉、既父亦臣的高人,一共建有12斡鲁朵加一府(高人的)。想象一下,它达到了什么样的数字和威力。
更可怕的是它的实用性。它不像中原兵制那样,一但国家有警,州府各县都要临时集结兵力,向京师要害赴援。比如说,在我们的各个朝代,就不断发生着调集全国兵力进京“勤王”的事件。而斡鲁朵,一有兵事,“不待调发州县、部族,十万骑军己立具矣。”(《辽史·兵卫制》)
并且平时不用国家出钱养他们,而是他们各自放牧生产来养国家。等到出征,军饷由他们自己去抢,抢到的就都是他们的花红。这样干脆利落的物资诱惑,比中原皇帝们事后的奖赏,临阵将官们当时的思想教育,要强出怎样的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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