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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却偏偏得不到。什么是战败者呢?就是失去了一切的人!他初到开封时,以为到了人间地狱,可是没想到赵匡胤经常约他喝酒吃饭,还在饭桌上讲论一些文学问题。
这让他分外难受,谈什么文学呢?这分明就是拿他开心。但10个月之后,他就明白了赵匡胤对他有多么的宽容。因为赵光义突然当了皇帝。
噩梦开始了,不说贫穷,饥饿和寒冷离他还很远。赵光义给了他300万贯铜钱,可夺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他的尊严,和他的女人。办法用得光明正大,有官职的男人每天要朝觐天子,有诰命的女人也要定期进宫里朝拜皇后。李煜的夫人小周氏,被封为郑国夫人,她每月必须进宫,每次都要停留好多天才能回来。至于发生了什么,我珍惜自己的键盘和手指,我不写。
李煜愤怒,可最终却只能习惯性地转化成了悲伤和悔恨。他没有朋友,更不能离开开封,远远地躲开,他只能拿起笔,把心里无尽的痛苦转化成了字字血泪的词句。于是,他成名了。
忧愤出诗人,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李煜在短短的两年时间内,就把“词”这种民间小调式的规律迅速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再不是吟风弄月式的无病呻吟了,再也不是五陵公子般的寻花问柳了,不管后人怎样贬低他是个没种且没脑的亡国之君,他们都不得不承认――“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但李煜的祸事也就此临近。
在他悲伤寂寞的日子里,曾经有三位故人来探望过他。最先来的,是一个渔夫。这个渔夫提着鱼骗过了李煜家的“看门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您……还认识我吗?
李煜震惊,居然是他金陵的乡音。
渔夫抬起了头,那是一张悲喜交集的脸。李煜好久之后,才想起来,这是他的一位大臣的儿子,叫郑文宝。
悲喜交集,但没法多说,郑文宝千言万语都凝聚成了一句话――您要谨慎,要珍惜宋朝皇帝对您的宽容,千万不要乱想乱说!
李煜频频点头,但他或许真的不知道,他在这两年里所写的词句,早就已经风传天下,尽人皆知了。
郑文宝走了,再来的是张洎,就是他以前的宰相。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张洎再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他来,居然是来向李煜打抽丰!
人是会变的,但怎么会变得这样快,这样大啊!李煜再不愿多说什么,他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只剩下了一只白金做的脸盆,他随手扔给了张洎,让这个人马上消失。
时光飞逝,转眼间公元978年的7月份到了,李煜迎来了他的第三位故人――徐铉。两人见面,李煜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突然放声痛哭,徐铉……还有两年前那么的南唐忠臣,为他做了那么多,可他完全辜负了他们!
悲痛中,他脱口而出――悔不该当初杀了潘佑、李平!
李煜再一次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里,他完全没有看到这时的徐铉与以前有什么区别。徐铉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很快就告辞了,然后直接进了皇宫,向赵光义复命,把刚才李煜说的每一句话都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但历史可以作证,他真的是不知道赵光义下一步要做什么!
徐铉在宋朝就像当年进了曹营的徐庶那样,既不得志,也不求上进,完全自我排斥在官场富贵之外。但什么都晚了,7月,很快七夕月圆之夜就到了。
那是李煜的生日,这一天天色刚晚,许多人,绝大多数都是女人,从开封城的各个角落走向了李煜的宅院。这一天对她们来说是神圣的,他们不再去看宋朝人的脸色,更不去想他们自己会有什么后果。她们要――给李煜过生日。
门关起来了,红烛也点燃了,门之外还是宋朝的天下,而门里,仿佛还是两年前的金陵……每一个人都是欢笑的,她们像当年一样为李煜载歌载舞,希望他至少在今夜能够片刻欢娱。这一夜,李煜神思飞越,越过了重重山河,万里大地,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江南,回到了他曾经的家园。亡国之恨,身世之伤,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清晰,一些词句像是自动流淌了出来,之后就算经过千年间无数的文人吟咏考辨,都没法从中删改一字。
因为那是李煜的心声,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命运之声――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歌声飘出了门,飘出了围墙,飘进了赵光义的皇宫里,“小楼昨夜又东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的词句在赵光义的心里只有一个解释――李煜要乘东风,顺春水,回金陵,造反!
那好吧,李煜的歌声还没有停歇,就有人敲门。来人身份极为显赫,那是当今的皇弟赵廷美。他带来了皇帝的祝贺以及一杯酒……李煜在剧痛中死去,死状极惨,剧烈的腹痛让他的身体弯曲,头不由自主地碰到了自己的脚尖,这就是“牵机毒”。
他在词作的最巅峰时死去,心潮起伏,剧痛难当,悲欣交集――因为终于解脱!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后主,从嘉,走好吧,从此再不要嫡落人间。
李煜死了,在当时,就像是一根点燃的蜡烛,被风偶然吹灭了一样,是件无声无息,没人在意的事。
毕竟人人都生而苦斗,谁会去管别人的生死。
尤其是赵光义,他听到回报的时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在想着真正让他兴奋的事――男人的事业。其它的都不过是些玩物而已,包括李煜的老婆。
一个问题在折磨着他,真是又幸福又烦恼――他现在还要再做点什么?这可真得慢慢地咀嚼享受啊,他需要功业,需要胜利,需要不断更新完善自己的高大形象,那么,他就需要下一个敌人。
赵光义在高大幽深的宫殿深处,默默地把头转向了北方,他的目光精亮而深邃,北方让他充满了渴望――北汉。
这个敌人妙不可言,首先它是最后一块骨牌了,只要加上它,局面就十全十美;第二,这个敌人可真强,谁都记得,它经过了什么样的打击,可就是一直都没有倒下去。
这个时代曾经有过的神话,那个锋芒利刃,战无不胜的柴荣,还有拓地千里,横扫天下的赵匡胤,不管他们怎样强,甚至亲自攻击,北汉都巍然不坠,直到今天。那么换到他呢?
赵光义再也遏制不住亢奋的心态,他站了起来,在帝国的中心睥睨四顾,在无人时向自己发问――难道你能不做点什么吗?现在每个人都对你毕恭毕敬,俯首帖耳,似乎你真的至高无尚了,可你做到的哪一件事是你自己本身的能耐呢?每件事都仍然记在你哥哥的功劳薄上!
接管天下吗?这谁做不到?漳、泉归地,吴越献土了吗?可要是非得出兵才能收服他们,那就是你天大的笑柄!
每个人都在背后耻笑着你,这些难道你就真的都不知道吗?!
赵光义为之愤怒,但也为之更加冷静。历史证明,他的头脑绝对清醒,他找来了帝国第一军人枢密使曹彬,像闲谈一样问了一个问题――曹彬,你说说看,以前的周世宗柴荣以及我朝的太祖皇帝,都曾经亲征太原,但都打不下来。是什么原因?是城墙太高太厚,根本就不可能攻破吗?(岂城壁坚完,不可近乎?)
曹彬摇头,就事论事――不是,周世宗时,史彦超兵败石岭关,军心震恐,只能退兵;太祖时,屯兵的地点选在了甘草地里,军人水土不服拉肚子,所以没法不撤。不关城墙的事。
赵光义再问――“我今举兵,卿以为何如?”
曹彬瞬间紧张,他突然明白了事情有多重大。他凝聚精力,深思再三,说出了下面这段被后世人骂得狗血淋头的话――“国家兵甲精锐,人心欣戴,若行吊伐,如摧枯拉朽耳。”
赵光义一听哈哈大笑,然后“帝意遂决”,北伐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曹彬说错了什么吗?或许因此而骂他的人都是诸葛亮吧,不过都是事后型的。
与北汉相比,甚至与契丹相比,这时的宋朝难道称不上是“兵甲精锐”吗?更重要的是,难道就要让北汉一直存在下去吗?
事实上,从赵光义刚刚即位时起,他的心里就有一个庞大的,足以震惊当世的计划。为了实现它,他不止一次地在繁忙的公务中抽出身来到军营里,亲自指挥军队操练,现场观看新设计的攻城器械。但那时他必须忍耐,他很想对天下人说――我有一个梦想,我要让你们都知道……但是打住,从青年时起就站在权力之巅的赵光义早就知道怎样去说,更明白怎样去做了。直到两年过后,他真正掌握了这个国家,他才把这个梦想的第一个步骤告诉了他的部下。

征讨北汉。
结果不出所料,有人反对,规模之大居然是整个中书省,即全体宰相。他们以首辅薛居正为首,旁征博引,论述北汉是打不得的。
首先是当年柴荣的例子,北汉只需要坚壁清野,再加上契丹的援军,就足以独立;接下来是赵光义哥哥的例子,话语变得微妙,但以赵光义的智慧足以听懂。他的宰相们在暗示,连神威显赫的赵匡胤亲征都做不到事,你赵光义凭什么说行呢?
赵光义平静地听着,直到薛居正给他辅好了不至于太过丢脸的台阶――陛下,北汉已经“得之不足以辟土,舍之不足以为患”,而且它的人口也快被先帝迁光了,还有什么必要一定要攻打它呢?
赵光义冷冷地问――那么,你们想过没有,先帝为什么要破契丹、迁人口呢?
宰相们愕然。
赵光义的回答让他们彻底低下了头――正是为了今天!“朕计决矣!”讨论结束。
就这样,公元979年,宋太平兴国四年元月,宋朝皇帝赵光义下令征讨北汉。
他没有像柴荣或者他的哥哥赵匡胤那样,采取纯粹的军事行动,也就是说,他没有派出军队突然袭击北汉,来达到最好的战术效果,而是先派出太子中允张洎、著作郎句中正出使高丽,通报宋将北伐。
这是在做什么?难道那时的高丽特别强大,都到了能威胁宋朝军队的程度了吗?所以开战之前要先打个招呼?开玩笑,赵光义在敲山震虎,他真正的目标还是契丹。
在别人眼里,契丹是狼虫虎豹,契丹意味着死亡和掳掠,但在赵光义的眼里,他只知道自己是一团在太阳下面熊熊燃烧的火焰,“炅”,他深信自己对得起这个名字。只不过,这时他还远远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人,有那么大的志气是好事吗?
但是历史证明,当时的契丹人真的坐不住了,他们的国王派来了使者询问――“何名而伐汉也?”
注意,只是询问,而不是警告,似乎他们只敢问一个理由,像当年的耶律德光那样对中原的国君大呼小叫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了。
相反赵光义的回答极其强悍有力――“河东逆命,所当问罪。若北朝不援,和约如故;不然,惟有战耳!”
多么的强硬,这是自从唐代中叶以后,从来都没有出自过中原皇帝之口的上位式的话语了。
当年的契丹使者愕然,接着就乖乖地回去了。回顾历史,这时的契丹对宋朝的态度至少是敬畏的,柴荣和赵匡胤给他们的震撼还没有过去,赵光义自登基以来更是以一个超强者的势态存在着。《辽史》里清楚地记载“……赵炅自立……”他自立为皇,绥服南方,把国内所有权柄都加于己身,这些,都让契丹人深深地顾忌。
他们尊重强者。从一切的迹象都表明,赵光义是一个比他哥哥赵匡胤还要强得多的强者!
强者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算数的,契丹人的使者还在回家的路上,宋朝的军队已经杀进了北汉的国境。
最先冲进去的是云州观察使郭进。郭进挥军疾进,方向却偏离了北汉的都城太原很远。他奔向了太原城的东北方,120余里开外的石岭关,那里才是他的目的地。
石岭关,是并、代、云、朔等四州的要冲之地,契丹人如果援助北汉,这里就是必经之路。而他现在的实际差遣职位就是石岭关都部署,任务就是把这道大门死死地关住。
任务重大,郭进却一边跑路一边偷着乐――潘美、曹翰、刘遇,你们这帮孙子,老子给你们关门望风去,可你们到底谁去干什么,都争出来结果了吗?
事情是这样的,这一年的元月,赵光义下令,命宋宣徽南院使潘美为北路都招讨制置使,率领河阳节度使崔彦进、彰德节度使李汉环、桂州观察使曹翰、彰信节度使刘遇等四将进攻北汉的都城太原。
本来很简单,计划是直接冲到太原城下,然后四面攻城,接照职位的分配是崔彦进攻东城、刘遇攻西城、李汉环攻南城,剩下的北城是曹翰的。但是曹翰不干了,他的职位不过是观察使,东西南北,只配选最尾,可他却对三位节度使一阵冷笑,然后他选定了刘遇。
――你不行,把西城交给我!
这就是曹翰的要求。话一出口,举座皆惊,刘遇更是大怒,这是对他从头到脚的蔑视,再没有比这更伤人的了!因为谁都知道,太原的皇宫就在西城,相应地那里的防御体系最强,上几次攻打时,局面险恶,死的人远远超过了其它三面。按理说的确应该派最强的人去攻打,而曹翰之强,在当时的宋军名列前茅,不说别的,你们屠过城吗?曹翰就屠过!
但刘遇不能让步,这不仅仅关系到了事后功劳的大小,更是一个军人的起码尊严。宋朝的兵将,至少在这时,是以做一个强者为荣的!
两不相让,最后赵光义出面,他担心将帅不和,但更珍惜曹翰的骁勇--“卿智勇无双,城西面非卿不能当也”。
西城归曹翰。
就是这样,宋朝的军队别管是为了战胜后的贪婪,还是军队里的好斗血性尚存,他们争着抢着杀进了北汉的国境。
兵派出去了,剩下的还应该再做什么?似乎是等待,就像当年的赵匡胤一样,坐镇国都,静等着前线传回来捷报。但没人知道,这时的赵光义想要做什么。
他反复思量两个选择。
第一,他学他的哥哥,静等。事实上这也是最好、也最正常合理的方法。试想,他现在派出去的人,都是他哥哥当年的得力部下,就是这些人在实际操作中,为宋朝削平了后蜀、南汉、南唐等国家。事隔不过三年而已,他仍然可以相信他们的战斗力。只要后勤保障充足,相信无论怎样,他们都会给他一个差不多的结果。
那么就这么办吗?
赵光义细如毫发的心灵里分厘必较,他清醒地认知到,不能这样。很简单,坐镇国都,静等胜利,那不是每一个国君都有资格享受的待遇。他的哥哥之所以能那样,是因为之前勇冠三军,把前半生都扔进了军队里并且战无不胜,才得到了遥控指挥军队的权力。要不然,想一下当年的刘承佑,他为什么就不能指挥郭威的军队?还有为什么刚刚上任的柴荣怎么会被部下公然背叛?
赵光义知道自己此前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没有任何军功,军人们可以为了军饷和人质的威胁而服从他,但那是在平时,上了战场呢?
而赵光义绝不允许有任何事情脱出他的掌控范围。更何况,在他的心中,还有那个从来不曾告诉过别人,尤其是不能在这时告诉任何人的伟大计划。
所以,他只能选择第二。
御驾亲征。
其实这样做的理由也很充分,北汉人有多难缠,整个宋朝都知道。想当年神武英明的太祖皇帝都要亲征,何况是别人?一想到这里,赵光义的心跳就加速了,“太祖皇帝都要亲征,”但仍然没有拿下,那么如果我拿下了北汉呢?
我就会成为什么?!
目标远大,但相应的过程就会加倍凶险艰难,已经41岁的赵光义极其善于控制自己,他马上就平静了下来,提醒自己应该开工做事了。
北伐的先头部队在元月出发,大宋皇帝赵光义在当年的二月份,就亲率10万大军从开封启程,自将中军,冲入北汉境内。
铁甲铿锵,马鸣萧萧,庞大的军团向北方运动。行进在行列中的每一个战士,包括皇帝赵光义本人,他们都知道吗?能够想像吗?他们自己正在做着什么。
在公元9世纪,做为世界中心的东亚洲,已经形成了近半个多世纪的格局马上就要因为他们而发生剧烈的碰撞转化,千万年不断衍化迁移的种族,千万年不断流血争抢的生存土地,就要再流尽千百万人的鲜血来覆盖涂抹它们!
那是因为一个种族的长久期盼,还是仅仅因为一个人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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