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5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第一站,南下随州,去投靠他父亲的好朋友,随州刺史董宗本。
董宗本为一方之长,什么地方安插不下一个人?于是赵匡胤如愿以偿地开始工作了。他那时的理想是什么?想在董宗本的手下做多久?工作的目的是按月给家里寄钱?还是想尽快地在随州打下根基,把妻儿接到身边来?
这些都已经无法考证了。就连他当时具体负责什么工作,都查无实据。但是完全可以想象,高大强健,仪表堂堂,又开朗大度的赵匡胤是广受欢迎的。尤其是他一直生活在当时北方最大的都城之中,无论是洛阳,还是开封,都远远不是小小的随州可比,多年养成的大都市气质,哪怕仅仅凭借一些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生活习惯,都会让他人人注目,鹤立鸡群。
但是,麻烦也因此而来了,他抢了别人的风头。一个本来人人注目,鹤立鸡群的人备感屈辱,这个人就是本地的第一公子,最大的二世祖,随州刺史董宗本先生的儿子董遵海。
这里我们必须要提出赵匡胤身上的一些特质,和这些特质在人世间的无可奈何。
不知道朋友们有没有注意到,在我们这些平凡人的身边就有些很奇异的人。这些人走到哪里,都会很受欢迎。大家喝酒,总会想起他;有什么礼品券之类的好处,也会分给他一些。可是仔细想来,这些人却一直没为我们做过什么,他们本身,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于是大家私下里一想,就觉得这种人不怎么的,于是决定疏远他们,再不搭理。可是奇怪的是,就算心里已经下了决定,但是只要一见了面,还是会不由自主和他们笑,闹,打成一片,把以前的成见扔到九霄云外。
这就是魅力,没法解释,没法复制,没有的人没法强求,拥有的人却挥之不去,最没道理可讲的东西。有些人仅凭着这种特质,就会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比如请客送礼,歪门斜道那些人)。而这还只是初层次低阶段的,一旦这种魅力上升了品味,和不同凡响的外貌,非同一般的能力结合起来,那就真正的不得了了,会使人一见倾心,为之死心塌地吃苦卖命,直到自己死了,还会嘴角含笑,觉得一生都值了(这个例子我就不举了,绝对不举,我还想活着)。
不幸的是,赵匡胤就有这种特质。而这种特质说起来,也是一把双刃剑,会让他随时随地的与众不同,也能让他每时每刻地显头露脸,招人嫉恨。
被抢了风头董公子恨透了赵匡胤,有赵匡胤在随州简直让他寝食难安。说起来也难怪他,像他这种衣食无忧的**,每天最重要的事不就是些“精神境界”的追求吗?于是,在他的大力干扰之下,赵匡胤只在随州呆了半年,就不得不卷起铺盖走人。
第二站,复州(今湖北天门市),这次他是去投奔父亲以前的老部下王彦超。此人身膺武职,是防御史。赵匡胤受够了文官的气,想着在武将的手下总能痛快些了吧?
结果非常痛快,王彦超请他吃了一顿饭,在饭局上连连呼酒,主客尽欢,最后的一道菜是一个托盘,上有铜钱N贯,赵匡胤被直接打发上路走人。
真是痛快。
走出复州,赵匡胤在城外无边的野地里停了下来。四顾茫茫,还要去哪里?他的腿脚仍旧充满了力量,随时可以再走很远,可问题是为什么连到了两处,都被人拒之门外?
是自己哪里做错了吗?还是这种投亲靠友的方法本身就是错的?赵匡胤觉得一定要弄清楚这个问题,不然他心里没底,只怕再走八处,结果还是一样的。
赵匡胤想了多久没法考证,想清楚了没有,外人也没法推敲,反正他再没去父亲的其他朋友那里丢人现眼。他记得自己是赵家的长子,也记得自己的祖先世代为官,好容易才积攒下来的这点人脉关系,千万别毁在自己的手里,从此变成笑柄。
但是,很快最初的那个难题就又找到了他――他的肚子。人一天得吃三顿饭,他太年轻了,正处于新陈代谢最旺盛的时代,而且还如此的强壮(听说身体越好的人越不经饿,困难年代先饿死的都是最棒的小伙子),让他怎么办?
可以想象,他最初从家里带不出来多少钱,在董宗本那儿半年,也弄不到多少盘缠,而王彦超的N贯铜钱经过精打细算,大概能够他走出复州,不会饿死在王彦超的地盘上。于是,在宋史中,以及宋人的历代笔记中,就留传下来了这样的记载:
比如某位和尚正睡午觉,突然做梦,梦见一条金龙从天而降,正落在他种的白菜地里。这条龙落地之后的行为非常古怪,很不符合人们印象中的神物形象,它居然马上张口大嚼,把好几垄的白菜一扫而空。
和尚被吓醒了(估计是心疼他的大白菜),马上跑到地里去看。结果发现一条大汉蹲在白菜地里,好多的白菜都不见了,而该大汉像个超级菜虫子,看见来人了都没反应,还是蹲在那里继续大嚼,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又比如,赵匡胤行路劳累,无处息身,只好躺在野外的大树下,而树不移荫,始终为他遮着阴凉。
再比如……这样的事很多,零零碎碎的综合起来也都一个意思,本人没心情多写。值得一说的,是赵匡胤穷极无聊,开始了赌博。只不过惨了点,他先是赢大了,然后就全赔了――他忘了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的人赌,赢得多了还不收手(没钱啊,估计赢一点心里就想着又能多吃顿饱的,结果就利令智昏了),那么结果就一定是得运动一番。很不巧,那天赵匡胤竞技状态不佳,被人围攻痛扁了一顿。
这样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不断地打击着赵匡胤的**,更不断地摧残着他的心灵。他在不断地挣扎,要在这个乱世里凭着自己本身之力活下去,可是路在哪里,却一片茫然,越来越是茫然。请注意,这时他只是赵匡胤,还远远不是宋太祖,他只不过是一个刚刚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子,第一次出门求生,至此已经举目无亲,求靠无门。
换你,你会怎么样?
而赵匡胤没有沉沦。困境,让他看到了真正的自我。一个人能够明白自己是多么的不容易,行进在险恶冷漠的陌生世界里的赵匡胤,有一天面对初升的太阳,突然间豪兴大发,随口吟出一首诗――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须臾走上天上来,赶却流星赶却月。
诗,很平常,并无多少文采。但歌咏言,诗言志,看诗要看其中的气象(穷究词句,为一二字骚首终日,推敲不停,乃腐儒酸丁也!)。赵匡胤不仅没有气馁,反而更加的澎勃激昂。他决定了,要重新北返,回到他的故乡。只有北方,那个已经变得更乱的世界里才有他发挥的空间。
这时,距赵匡胤离家已经有两年了,他可以说混得很矬,如果那时候他能有张照片留念的话,想必我们能够看到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目光炯炯的英悍青年。无须嘲笑,说实话,我非常的欣赏这副模样的赵匡胤,甚至为他自豪。
为什么?想想看,他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是他没有能力?还是他运气不好?不,都不是。最大的原因是他坚持原则,一定要按自己的理想去活,才让他穷困狼狈。有一个外国的汉学家曾经说过,在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都隐藏着一个儒者,一个佛教徒,还有一个强盗。中国人在正常的生活中,都有变成儒者,或者崇尚儒者的趋向;而意气消沉,或者梦想更大富贵时,佛教徒的影子又会笼罩他们的心灵;到了山穷水尽时,中国人就都会变成强盗。
这一点无须讳言,几千年以来我们就是这么活的,而且在我们的潜意识里,强盗的行径是如此的浪漫和理想。如果列举我们的偶像的话,梁山上的哥哥们都会名列前茅。
赵匡胤在这两年中,每时每刻都可能变成强盗。而凭他的个人素质,在这个乱得没有王法的年代里,当个强盗一定非常优秀(世所公认,赵匡胤是中国历代所有皇帝中,个人击技最强悍者),他本没有必要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但是他坚持了下来,信念就像是一颗过了冬的种子,寒冷没有夺去它的生命,就注定了它破土而出时,会更加的茁壮茂盛。
每一个人的成功都不是偶然的,就像刘知远的帝位绝不是凭空而落。赵匡胤之所以能成为宋太祖,而不是朱温,他创立的朝代文华风流、宁温和不酷厉,从他最初的坚持中,这些就都已经注定了。
一路向北,归心似箭。赵匡胤却不知道他已经晚了。至少晚了整整一年。一年前,就在他离开董宗本,去投奔王彦超时,他的家乡就又一次天翻地覆。
皇帝又死了,刚刚登基做了一年皇帝的刘知远突然得病死了,即位的是他18岁的次子刘承佑,这已经是当时刘氏家族里最好的选择了,但仍旧没法稳定局势。
马上有人反叛,河中护国节度使李守贞、凤翔节度使王景崇、永兴军节度使赵思绾,三大重镇联合谋反,新登极的皇帝立即接受考验。但让人惊奇的是,接到这样的挑战书,年青的皇帝坐在金殿之上居然哈欠连天(绝对属实,不敢杜撰)。
这真是个奇异的现象,朝臣们不由得交头接耳,就连官场老油条冯道都摸不着头脑。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有三点。
一,陛下已经成竹在胸,所以对反叛的蠢人们不屑一顾(这太好了,意味着他们也可以就此高枕无忧,不必战战兢兢,整天坐班侍候);
二,可以看出陛下虽然年青,却是位深藏不露,举重若轻的高人(这更加可喜可贺,哪怕他现在并没有马上想出平叛良方都无所谓,因为素质决定一切);
三,就有些不妙了,18岁的青年精神萎靡不振,难道是少年天子爱风流,他已经风流过度了吗?
刚刚成年的刘承佑高坐在皇帝宝座上,就这样承受着下面的窃窃私语,和好多双暧昧**的目光,他只能苦笑,没法解释。他每天晚上都彻夜失眠,让他拿什么在第二天的早朝上抖搂精神,震慑群臣?
事情是这样的,他老爸临终前,给他留下了五个最宝贵的遗产。他们是:杨邠、史弘肇、王章、苏逢吉,还有郭威。这些人或文(苏逢吉,宰相)或武(杨邠、郭威同为枢密使,杨邠内掌机要,郭威外领征伐。史弘肇是侍卫亲军都指挥使,负责京城警备)或管钱(王章,三司使,主管全国财赋),一个个老谋深算,久经考验。刘知远深信,只要有这五个人扶保自己的儿子,那么后汉的江山就会稳如泰山。
但他犯了天下所有父母的通病,为儿子做了很多,却忘了问儿子要不要。
刘承佑从一开始就认定这五个人把他架空了,军、政、钱,一个国家不就这么点事吗?他什么都摸不着!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尝过当皇帝的滋味!
老爸……你为什么这么爱我?!
可是现在机会来了,有人反叛,妙不可言!刘承佑是聪明的,居然无师自通,马上就明白了危险与机遇同在的道理。首先,他必须得平叛,那么派谁去呢?首发人选――郭威。掌枢密使,外领征伐,不是他是谁?何况此人久经战阵,威名远扬,尤其是在本**中,也许只要他去了,根本不必动手,只需要露个脸儿,就能让叛军投降。但就是不派他去。
派别人去,哪怕是些无名之辈,只要打了胜仗,就能掌握最为关键的军权,从此培养出自己的嫡系,一步步地收回所有在皇帝名下的动产和不动产。
就这么办了,新皇帝在当年3月份下令郭威可以回家去钓鱼,然后命令白文珂、郭从义、常思这三个在史书中都查不出当时官职的人出兵,大集王师,以期胜利!
但是时间很快就到了7月,从明媚的春天打到了闷热的夏天,大家都开始穿短裤打仗了,李守贞和他的伙伴们却还是活蹦乱跳的,不断地向其余的节度使们展示自己依然健在,活得很好。
局势加倍动荡,刘承佑的威信指数直线下降,迫不得己,他只好像三国后主刘禅拜会诸葛亮那样,亲自到了郭威家里,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话——我可以麻烦您办件事吗?(吾欲烦公可乎?)
郭威的回答极为克制且有身份——臣不敢请,亦不敢辞,惟陛下命。
就这样,郭威出兵,受命节制后汉全军。在行军的路上,有一个风尘仆仆的青年加入了他的队伍,成为普通一兵。谁也没有料到,这是一段传奇的开始。这个青年以此为契机,一步一个脚印,攀上了令人目眩的高度。成为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唯一。
唯一一位以职业军人起家,成为立国超过百年以上的正朔朝代的开国皇帝。
郭威,邢州尧山人,父亲郭简,曾为后晋顺州刺史,但死在乱军中。郭威从小孤苦,四处流浪,在乱世中独自长大。18岁时,以勇力应募从军。当过亲兵,当过俘虏,一路辗转历经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四个朝代,在不同的军队中以智勇不断升迁,最后拥立刘知远在太原称帝,得授枢密使,成为后汉开国功臣。
我们都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如果要精确计算的话,就是在两年之后,他就成了后周的开国皇帝。两年,仅仅是两年,他就可以登峰造极,复制刘知远了,那么他现在的心情呢?很激动吗?在热切地期盼着两年之后吗?不,这是个很不好笑的笑话。郭威像所有人一样,不知道第二天会遭遇什么,就像他在这一天,正在正常行军,突然接到报告,说有一个自称是禁军护圣都指挥使赵弘殷儿子的小伙子要见他一样。
赵弘殷?有过一面之缘,他的儿子来了,有什么事?郭威想了想,还是见吧,他很随意地告诉手下让那个小伙子进来。
他根本不会知道,这会是历史上非常难得一见的场面――两位开国皇帝在活着的时候,而且都还不是皇帝的时候,见面了。
赵匡胤进来了,他马上就让郭威吃了一惊,但不是被他的风采所震撼,而是怀疑起了他的真实身份。这实在不能怪郭威,进来的这个年青人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就像是一个很长时间都吃不饱穿不暖的人,哪像个官宦子弟?
这可真是没面子,可也真是没办法。赵匡胤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衣服和头脸他都洗得非常干净了,但是气色还有身体状况却绝对骗不了人。如果你每天只能吃些苞米面窝头加上些原汁大白菜这样的纯绿色食品,而且还只能半饱的话,你无论如何也装不像那些成天吃海参鲍鱼龙虾的人,何况这时候赵匡胤的精神气质也与刚刚走出家门,离开当时北方最繁华的城市开封时大不相同了,绝对不像个开封的少爷,他非常冷静、不卑不亢地站在郭威面前,礼数周到但绝不谄媚地向郭威施礼问候。

几句问答之后,郭威相信了赵匡胤的身份,虽然那个时候没有身份证可以确认身份,但是一个人的谈吐和他掌握的信息更能说明问题。尤其是赵匡胤所表现出来的态度,让郭威非常欣赏。这个年青人非常坦白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希望从军,为郭公效力。郭威问他,为什么不回开封,在自己父亲的手下做事不是更好吗?那样离家近,也会轻松些。如果缺少路费的话,他可以帮忙。
赵匡胤感谢了他的好意,然后说出自己这两年的经历,经历可以证明他不管在外面混得怎样,都不想依靠父亲,要独自闯荡天下打拼人生的决心。在叙述中他没有隐瞒什么,种种狼狈困顿他都没有掩饰,他发现郭威听得很用心,很安静很专注地一直听他讲完,然后直接问他,想要个什么职位。
注意,这是个关键性的时刻,这表示郭威已经准备收下他,在问他具体的工作待遇问题了。怎么办?如果回到两年前,刚到随州向董宗本第一次求职时,赵匡胤会怎么说?相信他一定会考虑到他父亲的身份,他自己的身份,以及他不同凡响的志向(唯独不考虑自己的确实斤两),然后要求一个虽然不会太高,但肯定利于升迁的职位。这才符合他赵匡胤嘛!
但是现在已经是他第三次求职了,他已经在外面独立生存了两年,无数次的寒冷饥饿风霜雨雪,还有他所亲眼目睹的乱世中流离失所人命如草的现实让他理智,早就知道了天高地厚。这时在郭威的注视下,他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我只想当一个普通的兵,请郭公开恩成全。
很好,郭威点头,马上同意了他的要求。赵匡胤从此成了一个军人,郭威没把他扔到外面的野战部队去,而是把他留在了自己的身边,就这样,他成了一个亲兵。
赵匡胤跟着郭威一路行军,在公元948年8月20日到达了河中。从此河中城下战云密布,军营林立,本就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李守贞更加不愁寂寞。
春天就已经到达的白文珂、郭从义、常思并不是无能之辈,他们早己经把李守贞击败,只是没办法攻破河中城而已。不过这也难怪他们,这年头流行的就是高筑墙广积粮备战备荒。李守贞是此中高手,他的城墙绝对够高,城里面也兵多粮广,从一开始就打定了死守河中拒不投降的主意,任凭白文珂等人想尽了办法攻城,他就是玩命死撑。
因为他知道,时间的优势站在他这边,他每多撑一天,距离刘承佑的江山崩溃的日子就近了一天。就这样,他撑来撑去,终于把他的老熟人,后汉王国的最后一张底牌郭威给撑来了。
郭威到了,他先是稍事休整。这期间,他并没有假惺惺地去卖自己的老脸,劝李守贞投降,更没有故做姿态,去训斥甚至惩罚久攻不下的白文珂等人以振奋军心,他只是带上了些人,轻装简骑围着河中城转了几圈。然后,他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令——即刻起开始筑寨。
常思筑寨城南,白文珂筑寨城西,郭威自领中军筑寨城东,城北不设人马。同时征调周边五县百姓近两万人,在三寨和河中城之间筑起了连接不断的小型堡垒,来保护新建的营寨。
命令一出,全军哗然。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不乘着生力军新来,一鼓作气全力攻城,就此把河中城拿下?这不是坐失良机吗?筑寨是干什么?是为了更好的围困?河中城和李守贞早已经是瓮中之鳖了,只需要不断地攻城,就算不能攻破,也会迟早耗尽城中的人力粮草,火到猪头烂,到时候自然灭亡。何必要大费周折,先干起水泥瓦匠的玩意儿?这完全没有意义,只会让自己的士兵劳累,让敌人赢得难得的喘息之机,结果是增加了取胜的难度。
面对质疑,郭威不动声色,他的沉默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接下来的日子,赵匡胤和所有人都郁闷地对着高大巍峨的河中城城墙呲牙,那上面本来惨兮兮的李守贞的人变得悠闲自在,甚至能舒舒服服地晒太阳。而城下的大兵们就混得矬了,他们得监工看料,如果工程进度慢,还得时不时地搭把手,混得像些拿不着工资的农民工。
就这样,好多天之后,三个营寨都筑好了,寨前的堡垒也都筑好了,可郭威却不放周边五县的百姓们回家,可他也没再下新命令,全军所要做的事,就是各就各位,排号进住刚刚盖好的新家。
然后呢?没有然后,郭威似乎把战争给忘了,他每天都很平静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敢问(就连刘承佑都不敢问,他比谁都急,可是同样没办法)。
现实并没有让人们等多久,一天夜里,久困城中绝不露头的李守贞突然率军出击,没有准备的后汉军一片慌乱,只得放弃了堡垒,向新筑的营寨里撤退。奇怪的是,李守贞也没有乘胜追击,他的军队在战斗的间隙里全力以赴,把新建的堡垒都毁了,然后马上撤退回城,再次开始坚守。
等后汉军重新集结,列队出寨,准备痛扁敌人时,敌人已经不见了,他们的面前只剩下了满地的断瓦残垣。后汉大兵们面面相觑,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这样全毁了?他们辛苦了好几个月的成果就这么都毁了?这个世界还有公平、公理和道义吗?
愤瞒、激动、劳累,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不断积压的郁闷,让这些火气旺盛的大兵们再也控制不住,有人开始骂娘,有人却大笑了起来,懂得什么叫黑色幽默了吧?与其说这些大兵把李守贞恨到了骨头里,倒不如说实在是忍不住想把郭威这老混蛋从帅帐里拖出来海K一顿。
这时他们终于听到了郭威的第二道命令。
令——再次筑垒。
他妈的!
军营里暴发出了空前巨大的粗口,真是太棒了,大兵们终于知道那些征调来的农民工们为什么没被遣散回家了,这些人得重新劳动,而他们也别想闲着,以前干什么,现在起接着继续练!
但不管怎样,军令如山,又过了些日子,堡垒就又出现在河中城和后汉军之间。
之后的事情就像是复制粘贴,再复制粘贴的机械重复一样无聊,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只要堡垒出现,李守贞就会心急火燎,不计利害地率队出城,不管用什么样的代价,都一定要把堡垒毁了,然后他才能稍微恢复点理智,带着人马逃回城。
而郭威就像故意和他斗气一样,只要你来毁,我就马上重建。如此周而复始,没完没了,这种单调无聊的工作竟然持续了――别惊讶,是接近整整一年!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李守贞远远比郭威忙碌。他时常出现在城墙上,带着越来越让人难以揣摩的神情向城下测量。对,不是眺望,而是日复一日,随时随地向郭威领导的开封建筑工程队的进度行进精度测量。久而久之,他的部下们都掌握出了规律,那就是只要城下的堡垒修到了一定的位置,他们就得出城运动了。
只不过,每一次出城拆除这些违法私建的建筑之后,他们回去时的人马都会少很多。其中有战死的,有拆墙累死的,还有借机逃跑的。
就这样,不断地拆、建,不断地重复,李守贞带得出来的人越来越少,拆不完的墙却越来越多,当这种反比例指数大到了某一极限时,郭威终于下达了第三条命令。
令——攻城!
郭威部全体士兵嗷嗷叫着冲向了河中城,他们的怒火和怨气已经足足憋了有一年!李守贞,我们来了,你这一年来拆了我们多少堡垒,现在要你连本带利都还回来!我们这就拆你的河中城……就这样,三面强攻,北面放行,河中城一鼓而下,李守贞贯彻了自己绝不投降的宗旨,城破后全家集体**。消息迅速地传向了全国,不多久,又迅速地传了回来,另外两处的反叛,凤翔节度使王景崇和永兴军节度使赵思绾很痛快地投降了,他们实在不想像李守贞那样被郭威玩死。
一切搞定,郭威用尽可量小的代价,得到了最圆满的战果。
现在明白了吧?李守贞的确是瓮中之鳖了,只要不断地攻城,不断地消耗,就足以让河中城崩溃——但前提却是要以战具的毁坏和士兵们以可怕数字的死亡去换取。
有必要那么做吗?一定要强攻才行吗?
与其我主动去攻,去承担损耗,为什么不让对方来攻我,让对方来承受损失?也就是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躲在城里装孙子的李守贞主动跑出来打我?
答案是——有!
郭威准确地分析出了李守贞的心理――死守无援,又突然看到郭威带着大队人马来增援,不仅围得更加水泄不通,更新添了一个个新建的营寨和堡垒在向他步步逼近……最后一根稻草能压死骆驼,己到绝境的李守贞再也难以忍受这些本是无害的挑衅。
他只能一次次冒险出城,以毁灭堡垒来维持自己还能生存下去的信心。
就这样,郭威只是用一些业务不熟练,用料不讲究,粗制滥造的豆腐渣工程,就达到了克敌致胜的目的。最后,历史可以考证的是,当这些事情发生时,赵匡胤都在现场。而历史无法考证的是,赵匡胤要在郭威的第几条命令下达时,才能明白主帅的用心。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围城的一年中,赵匡胤有了巨大的收获。他在主帅的身边听到了也看到了许多实际演练中的领导艺术与被领导技术,这对他的成长有着巨大的教育意义。他学会了怎样做个下属,更同时现场观摩了怎样才能做一个成功的领导。军队这个大熔炉开始锤炼他,把他去芜存菁,从一个渴望进步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快速进步中的职场青年。
还有,他最大的收获,是结识了一个在当时同样不起眼,而且很年青的人。
这个人叫柴荣,历史现在还没有轮到他出场,但是很快整个世界就会发现,柴荣才是这个时代里最最英名杰出的人。世所公认,他比赵匡胤还要强,只不过他在一个最关键的因素上输给了赵匡胤。而这个因素是自有人类以来就没有谁能够战胜或者改变的。
那就是――命运。
是柴荣的不幸,才造就了赵匡胤的人生。
我只是想睡个安稳的觉
郭威凯旋,带回了胜利和丰厚的战利品(极小的伤亡数字和完整的河中城以及后汉天下重新恢复了平静,这些比杀敌千万,带回来整座金山都重要),让他受到空前热烈的欢迎。迎接他的有鲜花、奖金、升职、百官的恭贺,以及皇帝更加萎靡不振的脸。
时隔近年,郭威又在近距离的情况下看到了他的陛下。他惊奇地发现,年青的陛下脸色更加差了,神色加倍的萎靡,著名的哈欠也打得更多了,完全无视此时场合的正规,气氛的热烈以及全体朝臣的注视。不知为什么,郭威的心里掠过了一丝异样,像是感到了些什么,但是没容他仔细分辨,就马上被欢呼的人群和酒杯淹没了。
因为郭威的新头衔颁布了――加封郭威为官检校太师兼侍中,正式成为后汉朝中第一人。但这两个头衔几乎都是荣誉性的,这也没办法,除此以外,早就是朝中顶级大臣的郭威已经无官可升,除非是刘承佑肯脱袍让位。
一时间杯交错,欢声盈耳,郭威也不由得被感染了,这一年来风风雨雨,他是容易过来的吗?应该放松一下了,但是他做梦都不会料到,他的危机已经在这时候伏下了,他刚刚看到的那些慵懒的哈欠和惺松的睡眼背后真的隐藏了一些东西,在不久的将来,就会给他的人生带来巨大的变故。
甚至是给中国的历史都带来转折性的变数。
现在,让我们暂时离开皇宫,到民间真正欢乐的海洋里去吧。在开封城里万人空巷热烈庆祝的人群中,赵匡胤在第一时间里脱离了部队,奔向了自己久违的家,他要去探望自己日夜思念的亲人。三年多了,家中一切,别来无恙?
家中都好,母亲安好,小妹也在,二弟匡义已经长大了,三弟匡美也已经出生,所有人都很健康,只是没有见到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此时不在京城,在这次平叛的战争中禁军也被派上了前线,但和他不在一个战区,可以肯定的是,也还活着。
多么的幸运,赵家有了两位职业军人,同上战场,都还活着。
那么尽情欢乐吧!一年的期盼,一年的忐忑等待,终于等来了胜利和亲人,还有什么理由不快乐呢?!当天的欢庆一直持续到了深夜,满城欢忭的声音和烟花烛火灿烂的光亮一直喧嚣着整个开封城,也传进了开封城里最高大最幽深的建筑――皇宫里。这让早就回到寝宫独自安息的刘承佑更加难以入睡。
一个善于让自己习惯痛苦的人,总能找到让自己痛苦的理由。
他发现了一个新问题――为什么有了反叛让他不安,可平定了反叛更让他难受?为什么所有人都在欢呼,而他却加倍的痛苦?这些胜利难道不都是以他的名义去获得的吗?这些成功难道不是都记在他的名下的吗?那么他在痛苦什么?
黑暗中的刘承佑瞪大了双眼,他忘不了在白天皇宫里所发生的一幕幕,郭威被群臣簇拥着,所有的人都围着郭威转,郭威才像是皇帝,才像是这座皇宫,这个天下的真正的主人!而他,本应享受这些赞誉和恭维的皇帝,却被冷落在了一边……他现在比刚刚继位时更加的痛苦了,那些困扰着他的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严重。他必须做出反应,否则他真的再也无法安睡,直至痛不欲生!
历史的车轮就这样被一个人的痛苦启动了,这个敏感的年青人一但找到了他的痛苦,就天才性地把这些痛苦无限制地放大。在不久的将来,无数人将因此而受益,同样有无数的人将因此而遭殃,比如就在此时皇宫外面欢庆太平的开封市民们,你们就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等待你们的只有冰冷的刀枪和冲天的火焰,只有死亡!
变化里有着无数的机遇和凶险,所有人都只能在随波逐流,尽力而为中得过且过,听天由命。
郭威、柴荣、赵匡胤乃至于当时的皇帝刘承佑莫不如此。只不过,刘承佑在这期间掌握了绝对的主动,以他年青人特有的**和骚动。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