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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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泽在一个人的花园里坐了半天,夜晚渐渐凉起来,刚到柯家的时候,他记得那些夜晚也像现在这样,冷冷的空气直打在胳膊上,穿在身上的旧衣服是父亲给他买的,单薄,一点也不温暖,可是他固执地坚持。
小小的孩子缩藏在房子后边的阴暗角落里,怀念着亲生的爸爸的样子,有关他的一切。这样他才可以忽略带那种冷透心扉的不安。
宋泽又想到柯小默找到他的时候,柯小默从高高的头顶上方看着他,柯小默问,你想看看我的花园吗。
那双眼睛在黑黑的一方夜的空洞里是那样闪耀夺目,比他看过的任何一颗星星要明亮,柯小默的手抚向他的发顶,温暖从发稍处开始蔓延。
那时候的宋泽还是一个冷冷不多言的孩子,矮小的个子,干巴巴地瘦着,也看不出来将来会长得有多么好看,很少有人注意他夸奖他,他也从不在意。
柯小默把他牵起来,宋泽想甩掉那只温暖地不可思议的手,可是终究没有甩得掉。
柯小默笑起来很傻,白牙齿露出来,他蹲下来,把宋泽放在鹅卵石的路上,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夜来香已经过了花季,月季花瓣上有密密细细的露珠,秋海棠五颜六色满园灿烂,小池塘里有睡莲,花瓣静悄悄地一片一片绽开……宋泽的记忆里有着太多太多的花,柯家那么大,圈围在绚烂的花海中,连夜晚也从来不曾寂寞。
再长大一点的时候,宋泽才更确切地觉得,那个叫柯小默的人,如果他愿意,他便能随心所欲地创造奇迹,就像他用十五岁的手,创造出的那个花园一样,这么多年,在记忆里总是光辉满目,过而不忘。
更大的时候,他开始看着他就皱眉头,宋泽叫柯小默叫得最多的是“喂。”“猪!”“柯小默。”
不管他怎样叫他,柯小默都从来不曾生过气,而这样导致的后果就是,每每与他相处,宋泽的眉头就皱得更深,心中的无名火便更大,脾气便变得更坏,想要逃离的心情,愈加强烈。
虽然宋泽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想要逃开他,他明明就是个一无是处又无任何危害的人,自己为何会想着急急地从他身边溜走。
十八岁的初秋,他终于称心如意地从那个呆了六年的家里踏出梦想了多年的那一步,从此远走高飞,再不回头。
宋泽走的那天,他们站在他的身后,他喜欢不喜欢的人,一一为他送别。
他的妈妈就在人群的中央,她看着他走开了,看着他再也不似当年瘦小柔弱的那副高高身躯,他的肩上背着简单的行李,眼神里刻着坚定,当年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小孩子,他已经能独当一面,再不会一个人跑到哪里去畏缩地藏着不让人找到他。
飞机带起长长丝絮,里边延绵的是诀别。他就这样飞出那个城市,远走他乡,去过只属于自己的生活,去闯自己要闯的路。
她哭了。在他离开以后。他拍着她的肩,柯小默将这个已经在岁月里容颜不再的中年女子紧紧抱着,柯小默说:“没事的阿姨,小泽已经长大了,总要开始过自己的生活。”
他那时还不知道她为何会哭,两年以后柯小默从柯家大哥的嘴里得知事实真相的时候,才明白那一日她的眼泪,泪里流淌出的,多是悔恨与伤绝。
她从他转身的那一刻开始已经彻底失去了他。宋泽是她唯一的孩子。以后她都再也找不回他了。
柯小默刚洗了澡准备睡觉的时候,宋泽的电话来了。
柯小默坐在床上,客厅的电视忘记关掉,里边还在吵着。柯小默无声地打了个哈欠,过了半天那边也没说话。
“小泽?”
还是没声音,柯小默的心猛然地跳了两下,“小泽?!你在哪,没什么事吧。”
宋泽终于哼唧了一声,“我在漫步夜色花园,柯小默,你的花都枯萎了,还不回来照顾?”
柯小默听到他的声音,松了一口气:“小泽,你有心事?”
宋泽的话像是自言自语:“真他X的冷,早知道找人去喝酒了。听说前几天阿K那里又来了新的酒保,长得正点又有个性,现在都还没人泡到他。”然后又呵呵低笑两声:“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候你……柯小默,你他X真是不折不扣的猪!”
柯小默在那头哭笑不得,回客厅关了电视,脱了衣服靠在床上坐着:“小泽,快回屋里去吧,花园,就让它先那样放着,等我来看你的时候再去弄它好了。你别弄着凉了。”
宋泽问:“要是它们全枯了呢?你说过的都忘记了?你说要是答应我的事办不到,就让它们全都不开,等它们都枯了死了,你他X就可以践约了,我们就可以两清了?啊?!”
柯小默怔了半晌:“你在说什么小泽,我就这么不值得你相信?还是有别的什么事,如果有事,你直接告诉我,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宋泽的声音渐远渐小,柯小默听到:“没事了——”的时候,宋泽的手机掉往了地上。
屏幕唰地黑了,宋泽躺在石凳上,看风吹过去,卷起黑色的浪,一阵阵打过来。落到脸上,冰凉里带着滚烫。
柯小默听到挂线的声音,黯然地闭上眼睛,看来宋泽什么都知道。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是知道的。可是他什么都没对他说。他已经谁都不再信任。
小泽,我要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爱你,我爱你胜过一切。
柯小默躺下,一动不动地对着昏昏淡淡的地板看了好久,终于还是翻身起来。
“封弛,明天我要去北京……恩,我自己去就行了,你过来给我撑几天……哦,你的意思是你和阿妮的事也用不着我帮忙了?……谢谢,我狠不狠你不是早就知道么。就这样了,明天早上九点你就开始‘认真工作’吧,我会每天打电话问候你还有阿妮的。拜拜。”
挂了电话,柯小默又给助理打了电话安排第二天去北京的飞机,然后再拨宋泽的号,看着宋泽的头像在屏幕上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默默笑着叹了口气,在没连通之前将电话挂掉。
如果自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宋泽会不会也露出与在那日江边一般的欢欣神情,那样来不及掩饰的惊喜与震撼,是不是也一样纯粹而真实?
宋泽形成现在这样阴晴不定的性格,不是他的错。十岁那年的背叛,停止在那一年的时间,如果没有人带领着他走出来,年轮再翻转流逝,宋泽也将永远在那一段抹不去的阴影里徘徊不前,谁都无法再让他全心全意地去相信。
柯小默想到宋泽看到他时惊讶了转而又故意变冷的神情,脸上写满少年独有的别扭,在秋初的北京,依然是比任何人都要耀眼的那一个吧。
柯小默一边情不自禁地咧了嘴笑着,幻想一阵后回回神,才觉得自己真变得有些傻了,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原来竟是真的。
只要是有关宋泽的事情,从很早以前开始,在柯小默的眼里都是其他任何人事都无法相比的。
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少年,明明是那样弱小而不起眼,却偏偏被柯小默看到了,当他第一次回头的时候,在那个下午的花园,柯小默从花丛里抬起头,转眼便看到他,宋泽在他妈妈的身边静立不语。
他也看到他,一个少年与另一个更小的小小孩子的相遇,那一日宋泽眼里**的坚定与纯然,纵使多年以后,他变得再多,那双眼所透着的冷冷清澈,却依然不曾变过。
下午两点过一些的时候,柯小默站在宋泽的大门外,矮矮的石刻镂雕栅栏,青藤纠结着爬满。柯小默拿出当日没还给宋泽的钥匙,开了门,慢慢地走了进去。
院子里的花都整理得很好,草坪也是修剪过不久的。生气勃勃,嗅出来都是夏天的味道。
宋泽不会弄花园,一定是请人来照顾过。柯小默无声笑起来,这样细腻的宋泽,才是真实的他吧,柯小默突然很想知道,十岁以前的宋泽,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也和其他孩子一样,常常开心地笑,会拉着父母撒娇,会从公园的滑梯上,睁着眼睛看着未来,在幸福中呼呼滑向父亲的怀抱。
他也是曾经有过亲生爸爸的人,在他十岁以前。
他的一切都在那一年被他们夺走,当血和泪都干枯不在,随着幸福而消逝的,是那个会坐在父亲肩头咯咯笑着的纯真无知的孩子。从此再没人见过真正的宋泽。
柯小默顺着花园的小路绕到门前,门没锁牢,钥匙进去,咯哒一声。
笑容僵硬在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柯小默站在门口,看着宋泽,沙发上的宋泽,依然是英俊的脸,连同完美的身材,在一丝不挂中暴露无遗。
他看着他,柯小默的心神从多年前飘忽回眼前,那一瞬间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起来。柯小默就这样看着宋泽,宋泽身下压着的是谁他一点也不在乎,也不知道自己该不在去在乎。
为了一个电话而抛下工作的没有责任心的男人,这一刻比挨了耳光还要觉得羞愤和尴尬。
爱是为了什么为了谁而存在的。
柯小默想,我真是愚蠢啊,宋泽是什么人,这几年是怎样过的,我怎么就给忘记了。我还以为他仍旧是那个寂寞无助的少年,以为那一日江边那一个短暂的暑假,就能代表所有。
柯小默想,我果真是错得离谱。我怎么就因为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便急冲冲地跑来这里呢。
当宋泽寂寞的时候,总会找得到人打发排遣。
当宋泽寂寞的时候,却不知道有人会怕他独自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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