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渊源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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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过了大半年,那时蓝林所在学校的领导已经不上课,一心一意闹革命了。孤逸所在的学校也一样,他有一个工人出身的好成份,但在学校也没争取到个小组长,他也不喜欢,便落得个自在,四处游逛,四处看热闹。
一日,在一条大街上,见到浩浩荡荡一支大队伍开了过来,大红旗,小彩旗,横幅,语录,领袖像,口号声,战歌声,乒乒乓乓咚咚呛呛的敲打声……用一句作文里的话来形容——街道像一条五彩的河。等那游行队伍走近,才发现游行队伍中间的,还夹着一只奇特的队伍,一个个剪了头发,抹了花脸,头上戴着高帽子,胸前挂着纸牌牌,上面写着各种字样:封建把头,逃亡地主,交际花,资本家,CC特务,妓女,流氓,资本主义走狗……根据个人不同的身份,身上还有许多装饰物,资本家脖子上系了几十条皱巴巴的领带。交际花脚上穿的高跟鞋,前胸后背也挂的高跟鞋。逃亡地主胳肢窝里夹了一卷纸,上面写着变天账。CC特务就像电影里的特务一样,歪戴大礼帽,鼻子上架副黑墨镜……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锣鼓镲钹一类响器,也有的就拿脸盆痰盂,敲一下,喊一声,我是某某,我是不法大奸商!我是某某,我是*份子……各喊各的名字与身份。两旁的队伍,就喊打倒他们的口号,此起彼伏。游行队伍走着走着,孤逸就看见了蓝林,他也在中间那一溜。他胸前牌牌上的字又长又特别:反革命集团反动骨干分子资本主义走狗金梅兰。金梅兰三个字很大,每一个都打上了大红叉。那时,孤逸对资本主义走狗知之甚少,只以为是烫了头发,抹了口红,穿了旗袍,光着大腿的摩登女郎……而一直温文尔雅近乎迂腐的蓝林竟是这一类人,还是骨干。八月骄阳似火,孤逸却打起寒颤来。再看一眼蓝林,面如死灰,眼光呆呆地透过镜片只盯着自己的鼻尖,他一手拿根柴火棍,一手提一只铁锅——就是孤逸在他家厨房见过的那只铁锅——一下一下敲着,锅底已经敲出一个洞来,声音就沙夸夸的。
从此以后,蓝林再也没有到省城的茶叶店买花茶了。
孤逸再一次见到蓝林,已经是五六年以后了。那时,孤逸已经技校毕业进入了铁路大本营当了一名测量工。虽然说所在的行业是一个广阔的在泥里水里摸爬滚打的职业,一般的人在这样环境,应该磨练成一个饱经风霜的汉子。但是孤逸从不合群,一直有一个读书的嗜好一直没改,而且近乎成癖。因为他的孤单一人,在单位得到了孤逸大侠这个称呼,从此这个名字一直伴随着他。
八十年代底,孤逸能过自考从一个技校生变成了大学生。然后随着社会的开放和思想的活跃,国家经济文化发展,政府和有文化的人士已经意识是戏曲是中华的瑰宝,戏曲文化里蕴含的深深的文化层次,那种长久的艺术力量,蓝林从一个被打击的资本主义走狗落后分子受到了空前的重视,戏院又追加了几百万元进行以古复古的修葺。
蓝林又重新登台,伍峰他以乎长大了,忧郁的神情,专心的看着台上老蓝的表演,深深沉醉在老蓝表演的昆曲,京剧的戏曲世界里。
台上的人一个个都化装得那般细致精美,像雕刻一般,服装花花绿绿的漂亮,一声声乐器,一声声唱腔,亮亮找到台上哪个才是蓝叔叔。就是,就是那个女主角?‘他’一声声唱腔蜿转如流云,一声声叫唤直揪人心,整个身子轻轻的摇曳起来,调子里带有洞萧的低沉,更加凄咽,随着靡靡下沉着的萧声,‘他’又唱着:活着不能和爱人相聚,死后愿意埋藏在梅树下面……那是对爱的忠贞的誓言!怨和痴低低在回转,亮亮看得有些发呆,那凤眼,那含情的眉目,那款款深情,就是蓝叔叔,台上的女主角就是蓝叔叔。演出了结束,亮亮和伍峰蹬蹬蹬随着梯子爬到后台,蓝林正在里面卸装,镜子里现出他苍白的脸。有些东西是相通的,就像电子零件安排连接到位,就会出现声音显出图像,人的情感一旦理解,很多事情一下子就醒悟过来。孤逸站在蓝林的背后,动情的喊着:蓝叔叔!蓝林回望着他,他说:蓝叔叔,你是不是想起了小恩叔叔……蓝林心里一惊,心酸又凄凉的朝孤逸一笑。

孤逸再次来到蓝林的住处,还在原来戏院一角那个杂院里。
坐定,孤逸对蓝叔叔笑笑。
蓝林说,小逸,我跟你说,当初借你那本《戏院世家》当时被抄去了,还成了一大罪证。
孤逸忍不住问起他中间经历了那一次惨烈的游行。
蓝林笑笑,原来还有幻想,也真的以为自己有罪,现在不了。
看得出,他说这话时眼里渗出了泪水。
然后蓝林自言自语地说起了当初他一定要买特级茶叶的事。
与小恩的认识,是命运中的注定。他们在一起时,他正是风流倜傥志得意满的时候,在整个省城名气不仅大,而且还声名远播到其它省份,常常有一些采访及演出。只是因为小恩是一个男人,两个男的在一起,在那个时代,犯了严重猥亵罪小恩在世时,因为他父亲(当时有地位的一位当权者中保护)但小恩死了,相当于他的丑事,自他也听说有人走了这么一条路。要被关押,并且看管很严。
还好,他最后被分配到小学校里打扫卫生,并一度得到兼职教师。
那时,他思念小恩,小恩临死之前,曾把一听精致的铁罐罐递给他。铁罐罐里是小恩最喜欢喝的花茶。
蓝林其实从不喝茶,那一听茶叶。有小恩一份浓情,他打开铁罐,一股超凡脱俗的香气缓缓飘逸出来。那是一种茶香,花香,人心的心香混合而成的一种天香。
但是天长日久,那茶叶的味道渐渐淡去,蓝林就开始把自己在小学校里的所有收入就为买那一两二两特级花茶,是为思念小恩。
但是,后来蓝林的罪又放大了,他由原先的落后分子就成资本主义走狗,游街后,他被下放到一个寂寞凄苦的山乡,走之前,他唯一带的东西是这一罐茶叶。
那些晚上,寒夜孤灯,万籁俱寂,一种比牢狱还可怕的寂寥笼罩着他。牢狱里,还能听见狱卒的脚步声或呵斥声。他开始思量如何死法。他想起那个小恩,小恩要他继续唱下去,并相信也是唱得最好的一个。他忘情地张开整个胸怀吸入它们,吸到有一种迷醉感。蓝林说,那一刻,他放弃了自绝的想法。
那一罐茶叶他一直没有喝它,凄凉时,绝望时,就打开来闻闻,一直到数年后,让他回城当了一个普通中学的地理老师,那一听茶叶一颗都没有动过,只是那让人忘情的香气渐渐淡了。
文革淡去后,蓝林说,回家后,他把那一听茶叶珍藏在自己那只皮箱里,从此也不再买特级香片了。
此后,孤逸只要回城,就常常到蓝林这儿来。那时,蓝林常说,我一个歪歪倒倒风雨飘零的人,竟会活到一个新的世纪,再次成为一个这个城市的京剧名家。当时,在蓝林的陋室里挂出一幅对联:涉水吟天问,扬天唱广陵。题记是金梅兰。
孤逸听着蓝林的往事,默默看了那幅题字半天,心里有些忧伤,有些疼痛,想,蓝林经历了漫长的如屈子一般的人生苦痛之后,对小恩叔叔忠贞一心。
蓝林的故事在这个城市隐隐约约地被人白眼,轻视,取笑着。每次孤逸回来。
都有一种不祥之感,不知下次回来还能否见到他。但是世事无常,八十年代后,各种思潮引进,在九十年代初,孤逸已经成熟长大,还通过互联网了解着国际上的同性恋的发展与人生。
后来,孤逸多次思虑,一个国家的进步,就是对人性的尊重。
在孤逸的思考中,他回顾了蓝林的爱情和自己一样对同性的好感及自己的所得到的待遇,与友之间的爱与恨,缺陷与伤感,他的回顾和反省是全面性的,好比一场郑重其事的革命,要将原先的一切翻个底朝天。他此时接受的是打击,感受的是世道的黑暗,命运的凄凉,但他的文字依然总能让人感受他从淤泥的苦闷之中要控出清新的头,呼吸也仍是干净的空气。
孤逸正式把同性恋作为自己立志要研究,并要拿社会上讨论,积极去投入到这一场他认为的‘革命’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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