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死君何惧 一思君何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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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孩子,不但善于把她的梦中情人想像得风度翩翩,英俊潇洒,而且也善于把她所恨的人想像成面目狰狞,心肠歹毒,罪该万死。
他心中不禁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初见她的时候,还以为她是魔鬼手中的利剑,现在才知道,她只不过是魔鬼手中的玩偶而已。
他心中叹惜,口中却依然寒声说:“我再可怜,也改变不了杀你哥哥的事实。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你莫非没有听说过这句话么?”
祝英台咦了一声:“你好像真的很想死呢。一个人死了,最痛苦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关心他、爱护他的人。你难道不怕他们伤心么?”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会为我的死而难过的人了。”
苏剑笑知道这句话是谎话。想起仅一墙之隔的卫十五娘,他的心中不能不痛。但是他已经没有选择。
但是,他话音未落,就听到一阵刺耳的声音。在一瞬间,只感到这声音像是十分熟悉,仿佛最近才听到过。然后他终于听出这声音的来处,终于听出了这是什么声音。
这一瞬间,苏剑笑只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后背立即被冷汗打湿。
密室的门打开,卫十五娘慢慢地走了出来,屋里每一个人的目光都盯在她身上,而她的目光直直地定在一个人身上。
“你说得不对。”
她缓缓地说出五个字。她的声音淡定而轻柔,虽然她的样子着实狼狈,她的神情十分憔悴,但是她的目光依然温柔而深邃,仿佛不知这四周充满了危险,不知这一出来,一只脚已经迈入地狱!
这时,苏剑笑应该后悔,应该痛恨,应该慌乱,无论多么不知所措,都是正常的。但是,他第一眼看到她时,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却居然是:她现在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她自己,而像是“她”!
有多少次与别人作生死决斗的时候,每到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卫十五娘脸上总是露出焦虑的神情,而“她”却从来都是从容淡定,甚至嘴角那丝淡淡的微笑,都从来没有消失过。有多少次,“她”的从容和冷静给了苏剑笑必胜的信念和勇气,一次次从死亡的边缘走回。
而卫十五娘此刻的神情和“她”何其相似──莫非,女人在这种生死的边缘,总能表现出如此伟大的情操?
卫十五娘一步步走过来。
没有人阻拦她。也许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她每走一步,就离地狱接近一步。马原忽然身形一闪,攸忽之间没入密室之中。
苏剑笑此时心中的后悔实在是难以形容。卫十五娘很容易让人忘记她的武功,但是身为“中州五条龙”中的一员,一直被认为是天下有数的几位女子高手之一的“小龙女”,是绝对不能低估她的武学造诣的。
梁山伯无疑是个十分怜香惜玉的人,在点她的**道时,肯定出手过轻,以致被她很快就冲开了**道。当然他当时恐怕万万想不到,这样做却恰恰是害了她。
事到如今,苏剑笑反而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傻姑娘。”
卫十五娘幽幽地说:“你要是死了,你以为我还能活下去么?”
“不要说傻话。三年前素云死的时候我也以为再也活不下去了。可是我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忘了就好了。”
“你忘了么?”
苏剑笑心中又一痛,无话可说。
这时马原又幽灵般地从密室门内闪出,脸上神色严峻,竟不复先前那种淡定的笑意。闪身间来到祝七通身后,低低地说了几句话,才轻轻地咳了一声,说:“这位姑娘莫非就是江湖人称‘小龙女’的卫十五娘?”
卫十五娘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依旧低声地说:“我也曾经试着去忘记,但是试了整整三年,记忆却好像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我甚至不惜放纵自己,以为可以解脱,结果却一点用都没有。”
“这样值得吗?”
“我也曾经这样问过我自己,问过很多次,每次我都对自己说‘不值得’。所以我就试着去恨你,我就做了一个布偶,每天刺你几针,狠狠地骂你几句……有一段时间我以为我已经很恨很恨你了……”
苏剑笑的脸上依旧挂着强挤出来的微笑,可是他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哭,此刻却只想哭,只想痛哭一场。
马原终于又开口了:“两位如果想卿卿我我的话,黄泉路上有的是时间。”
苏剑笑和卫十五娘尚未答话,忽听祝英台怒哼了一声道:“姓马的,人家多说两句话又碍你什么事,看不惯就走开。”
马原面不改色,轻声说:“世妹说的是。”
祝英台却不再理他,转向卫十五娘说:“这位姐姐,有我祝英台在,绝不允许有人伤害你分毫。”
苏剑笑闻言简直欣喜过望,连忙说:“祝姑娘如果能保护我五妹,在下九泉之下也将感激不尽。”
祝英台叹了一声,说:“其实,如果你不是杀了我哥哥,这个仇实在太深,我又怎么会杀你,让这位姐姐伤心呢?”
卫十五娘仿佛现在才看到祝英台,忽然脸色一变,眼中居然大有忌妒的神色。祝英台确实是一个容易让女人忌妒的女人,可是卫十五娘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吃味,实在令人始料未及。
卫十五娘冷冷地说:“这位姑娘是什么人?”
苏剑笑连忙说:“这位祝姑娘,正是三年前死在我剑下的祝少同的妹妹。”
卫十五娘说:“我不管她是什么人,她要杀你,就得先杀了我。”她狠狠地盯着祝英台,仿佛已经把她看作仇人。
“卫姑娘。”马原忽然轻咳了一声,插进话来:“还要请教令义兄‘龙公子’李玄是着了何人的毒手?”
“他死了么?”卫十五娘怔了一下。
马原说:“哦,卫姑娘看到令兄尸横就地,却似乎一点不悲伤呢。”
卫十五娘冷冷地说:“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如果没死,我还想在他身上刺上几剑呢。想来是那梁山伯乍听到我四哥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太过惊喜,下手重了些。这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祝英台听到“梁山伯”三个字,咦了一声:“山伯也在这里么?”
苏剑笑暗暗叹了一口气,说:“刚才还在这里,听说小姐你在慧觉寺,他已经急冲冲地赶过去了,却不想小姐你却反而来到了这里。”
“慧觉寺?谁说我在慧觉寺?”
“祝庄主说你在那里等他。”
祝英台陡地转向她父亲,厉声说:“爹,这是什么意思?”
祝七通沉声说:“他在挑拨我们父女的关系,你不要听他胡说。”
祝英台却没有理会他的解释:“你明明知道我今天一整天都会陪姨娘学绣花的。”
祝七通的声调明显提高了:“你难道不相信我?”
祝英台说:“我倒宁愿我可以相信你。”
话音未落,她忽地一拧身,如一团影子般闪出门外。祝七通急声说:“你快跟去看看,别让她出事。”
马原应了一声,身影一闪,追了出去。他身体闪动之间,竟仿佛离弦利箭一样,快到了极处,就像是一头猝然跃起的猎豹,却一点不像是人类的动作。这正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走马庄”的不传之密“白马过隙”的身法。

祝七通的脸色忽然间变得十分难看。这种脸色如果出现在别人脸上,你甚至还可以有些幸灾乐祸,但是出现在他的脸上,你所感受到的,就绝对只有危险。
祝七通冷冷地说:“你已经夺去了我儿子,莫非现在又想让我失去女儿么?”
苏剑笑淡淡地说:“你难道看不出我是在救令爱么?”
“这倒要请教。”
“令爱说得好:一个人死了,最痛苦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关心他、爱护他的人。祝庄主,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要杀那梁山伯,难道没想到这样会让你女儿一辈子伤心么?”
“如果不是你多嘴,她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令爱玉洁冰清,重情重义,世间少有。即使她知道是你下的手,也不会把你当作仇人。她即便不会陪他而去,也必定会痛苦一世。”
祝七通说:“我自然有办法让她一辈子幸福快乐。”
苏剑笑说:“你说的是方才那位马少庄主么?”
祝七通定定地注视了他许久,才缓缓地说:“你也不能否认他是一个很优秀的年轻人。”
苏剑笑说:“很可能是。我甚至认为这世界上比他更优秀的年轻人已经不多。只可惜你女儿好像并不喜欢他。”
“女儿是我的,我准备怎么做是我的事,你最好想想你自己。我原来还不想出手,但是现在不亲自杀你,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他这句话说完,整个屋子里忽然之间充满了一种气──杀气。这杀气竟仿佛忽然爆发的火焰般,完全不需要凝聚和积聚,在你甚至还没有任何感觉之前,已经将你团团围住,而事实上,祝七通根本连一个手指头都没有动过。
苏剑笑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一种呼吸不畅的感觉。若是过去,这当然不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但是此刻他半分真气都无法凝聚,只感觉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握住,不要说动,连说半个字也是不能。
卫十五娘动了。事实上,她是不得不动。卫十五娘传自华山不老峰的剑术最讲究的是以静制动,根本要义在于“敌不动,我不动”六个字,此刻抢先出手,已经是犯了大忌。但是她不得不出手,因为她不能等,在祝七通如此强大的气势下,任何人都知道,如果让他先出手,自己根本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
即使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卫十五娘的招式身法依然没有丝毫慌乱。她被武林中人普遍认为乃是当世有数的几位年轻女子高手之一,绝对不是没有原因的。卫十五娘身形一飘,宛若御风而飞的蝴蝶,极尽轻灵曼妙之能事,全不像是正出手作殊死搏斗的武林高手,反有些像是技艺高超的舞者,正全心轻舞霓裳。就在这赏心悦目的舞姿之中,卫十五娘已经像一朵轻云飘到祝七通身前,隐隐地只见到剑光闪动,仿佛陡然间刺破云层的闪电,两只短剑交叉剪向祝七通咽喉。
卫十五娘一出手赫然就是华山“云裳轻舞剑”中最狠辣的招数:玉山初现。
此剑乃一代前辈诗仙李白观先帝贵妃太真作“霓裳”之舞时,醉中所悟。其诗云: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晓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现,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剑法初创之时,原本只是因赞叹太真贵妃的舞姿优美,飘飘若仙,不免有些灵动有余,而凌厉不足,并不是克敌制胜之法。但是这种飘逸温和的剑法却正对了李白的胃口,心下十分喜爱,并于其后不断完善,得剑法一十八式。在李白离开长安之前,经常与宫廷女剑师公孙大娘切磋剑术,这套剑法就碾转传到公孙大娘手上。公孙大娘本身剑术就是极灵动变化之能事,对这套剑法的领会居然更在李白之上,竟又凭空增加了许多变化,故剑法变化之繁复,实在当世难以匹敌。后来这套剑法传到公孙大娘的弟子,一代女侠“轻羽风飞”武轻扬手上。这武轻扬本身也是聪明绝顶的人,其时正值安史之乱,烽烟千里,生灵涂炭。武轻扬怨恨太真妃之误国,剑法之中竟慢慢增加了暴戾之气,最后竟演化为追魂夺命的不世剑术,大违其初创者本意。唯其本来的曼妙好看却不曾失去,每每当杀招突出之时,更是令人防不胜防。武轻扬凭此剑法纵横天下,成为一带绝顶高手。其后隐居于华山不老峰,遂使华山一脉,显于武林。
卫十五娘正是华山后起之秀中最杰出的人物之一,这一剑已深得“云裳轻舞剑”的“暗含杀机”之神髓。
卫十五娘刚一动,祝七通也动了。
但是祝七通的动作居然十分之慢,慢得不像一位武林高手,反倒有些像耄耋老者。卫十五娘已经飘到他的前不到三尺处,剑已刺出,而祝七通所做完的动作只不过是将原本负在身后的右手,垂到身侧而已!看情形竟似祝七通已然要束手待毙。
但是卫十五娘的短剑离他的咽喉尚有两尺,却忽然身型一转,就向一朵轻云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着一般,陡地转到祝七通身后,翻身依然双剑刺出,直取祝七通后心,竟是一招“再会瑶台”。这一下变招宛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凝滞,生似她本来攻出的就是这一招,前一招根本就没有出过。
祝七通却依然没有分毫变化,他所要完成的似乎只是一个简单之极、笨拙之极的动作──抬手。他的动作依旧缓慢,慢得每一下移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卫十五娘却仿佛中邪一般,手中的剑硬是刺不出去,忽然间身形飘飞起来,飘到祝七通头顶,招化“飞燕新妆”,一剑刺下。但剑招刚出,却又身形再变。
如此卫十五娘如一只蝴蝶般上下翻飞,越舞越快,就像一阵轻雾将祝七通团团围住,却始终没有办法进到祝七通身边一尺以内!而祝七通却依然有条不紊地将手慢慢抬起,清楚得让人难以置信。
他的手终于抬到身前,就像是取一件物品般伸手一抓。只听到卫十五娘一声闷哼,身体陡然飞退丈外,落地之时,脚步已经不稳,鬓发之间,已经被汗水湿透。
祝七通依然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左手仍然负在身后,右手举在胸前,手中所握的竟然就是卫十五娘的两只短剑。
而这时,原本弥漫屋里的杀气也忽然之间消失不见。苏剑笑终于感到浑身一轻,就像一个久病的人,霍然痊愈了一般。
他看到卫十五娘好像没有大碍,不由松了一口气,说:“‘人在闲庭,花飞天外’,庄主的‘无极逍遥气’果然令人叹为观止。”
祝七通淡淡地说:“卫姑娘的‘云裳轻舞剑’已经到了‘衣舞为轻,实不击虚’的境界,无怪可以全身而退。”
苏剑笑微微一笑:“这分明是庄主手下留情,又何必借词推却呢?”
祝七通冷冷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手下留情?”
“只因为庄主现在已经想通了一件事。”
苏剑笑接着说:“在下原本已经不想留下这条性命,但是为了我五妹,也只好厚颜苟活在这世上了。”
说罢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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