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狂水欲静 恨在人难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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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韦景纶声音带着明显的震骇。卫十五娘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却又呆呆地立在当场。一件东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弹了几下,恰好滚到了苏剑笑手边。苏剑笑一把抓住,只觉得入手十分柔软,依稀像是布制的东西,却苦于不敢动弹,看不到究竟是什么。心中只想着怎么把它扔到另一边去,免得卫十五娘低头寻找时发现自己。
那姓麻的说:“韦兄,你怎么了?”
韦景纶说:“噢,没什么。这大盗果然凶恶,在下是怕他惊了小姐,所以有些惊慌。”
卫十五娘忽然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就要冲了出去。苏剑笑虽然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但是看情形肯定是要做出冲动的事来。心中方自一惊,陡然听到卫十五娘厉喝道:“什么人?”
这一下变化真是迅雷不及掩耳,话音未落,卫十五娘已不知和谁在门**起手来。苏剑笑再忍不住,偷偷望去。只见对方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正是典型的夜行人打扮。门外走道十分狭窄。两个人堵在门口处,身形丝毫动弹不得。但是卫十五娘师传华山不老峰,“兰花拂**手”最擅长近身搏击,仅凭腕部的转动就已经可以发挥出极大威力。而那黑衣人却似乎更是了得,一双手忽上忽下,手形不断变化,忽指忽爪忽掌忽钩,竟占了七成的攻势。而双手翻动之间,就像是鬼影一般飘忽,隐隐有一股死气袭来。虽然没有见过这种武功,但苏剑笑还是一眼就认出这赫然就是“走马庄”的绝技之一“无影手”。
这人大概就是“走马庄”的六庄主楚清风了。
忽听卫十五娘一声惊呼,陡然倒退回房内。苏剑笑心中一惊,再看她却也没什么大碍,可能是吃了些小亏。
楚清风却没有乘胜追击,他忽然向后退了三步。
他的身后是一道很窄的过道,根本没有空间容他退后三步。但是他的身子碰到墙后,忽然间陷进了墙里——没有任何声息的,墙上就忽然多了一个大洞,就好像这墙本就是纸糊的。楚清风人退出去,身子忽的凌空掠起,口中大声叫起来:“麻兄快走,他们就是‘关中五条龙’!”
那姓麻的惊怒道:“原来如此。”接着就是一阵碰碰的拳脚交加的声音。宋猛大笑着说:“我当是谁,原来是楚庄主。堂堂‘走马庄’的六庄主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不觉得丢脸么?”
原来楚清风和那姓麻两人分工明确,一人明着登船找人,另一个却暗地里踩探。
楚清风嘿嘿笑道:“宋兄现在做的又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且不要五十步笑百步。我等先告辞了。麻兄,我们走。”
所有的声响在一瞬间归于沉寂。
卫十五娘在舱里仿佛呆住了,木然而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脚步声响起,两个人走了进来,正是宋猛和韦景纶。宋猛沉声说:“五妹,你没事吧?”
卫十五娘低低地嗯了一声。
宋猛又问:“三弟呢?”
卫十五娘说:“不知道。”
宋猛说:“莫非你没有看到他?”
卫十五娘说:“没有。”
韦景纶说:“大哥,会不会是又去找那船家女去了?”
宋猛重重地哼了一声,仿佛很是愤怒:“他是越来越不长进了。二弟,你去找他,五妹你在此看着,等我去做做善后的工作,我们马上就走。这船是再不能呆下去了。”
卫十五娘和韦景纶应了一声。宋猛刚要离开,卫十五娘忽然说:“大哥,他……会不会真的在船上?”
宋猛仿佛呆了一呆,叹了一声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再说,就算他曾经来过,恐怕也已经离开了。”
苏剑笑知道他们是在说自己了。宋猛说得对,如果还能离开的话,他是会毫不犹豫地离开的。
宋猛和韦景纶走了出去。卫十五娘却仍然呆呆地站着,仿佛再也不知道移动。一直到盏茶功夫以后,宋猛和韦景纶又重回到舱里,她也始终没有动过一下。
苏剑笑心里仿佛被狠狠地捅了几刀,一阵阵的发痛。是的,即使已经下定决心今生今世再也不见他们,但是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对他们的感情。无论是喜也好,痛也好,爱也好,恨也好,这种种感情依然流淌在他内心深处,仿佛可以持续一生一世。特别是对这位小妹,他向来怜爱无比。看到她如今的麻木与痛苦,这种怜爱就越发显得强烈而无法压抑了。
他们终于抬着箱子走了。他们又走上了他们自己的路,一条与苏剑笑毫无关系的路。他们的秘密、他们的忧愁、他们的痛苦、他们的爱恨又再次离自己远去。苏剑笑情不自禁地感觉到怅然若失。
慢慢地从床底爬了出来,他也懒得弹去身上的尘土。四周死一般的沉静,他们应该已经离开了吧?此刻应该已经“安全”了吧?他心里只有苦笑。
这时候他想起手里还捏着卫十五娘遗失的东西。举到眼前细看,那是一个棉布扎成的木偶,只能勉强看出是人形而已,根本认不出是什么人。大概当世之上,也只有卫十五娘娘一个人认得他了。木偶上密密麻麻的满是针孔,想起她用针扎这木偶时那种恨意是如此强烈,苏剑笑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他是何其的幸运,能得到卫十五娘这种刻骨铭心的爱;又是何其的不幸,被卫十五娘如此深入骨髓地恨着。

人世之间的幸与不幸原本就是如此的接近。
握着这个木偶,有一种隐隐的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恐怖忽然袭上苏剑笑的心头。这感觉仿佛来自冥冥中神秘的诅咒,完全没有因由,但却又彷佛无比的实在,真实,以致于他感到手脚都有一些发麻。
他忽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烟味。
苏剑笑心中一惊,连忙冲出舱门外,从楚清风撞开的大洞中,马上看到了一大片火光。
这艘船竟然在燃烧。
此刻,火势刚起,只有几处火头在烈烈地肆虐着,噼噼啪啪的声音持续不断地响起。放火的人无疑极有经验,点火处正是火势最容易扩散的地方。江风本大,风助火势,火借风威,这船虽大,看来也是撑不了多久。
原来宋猛等人弃船之后,竟然放了一把火要把这船烧掉。只是宋猛等人弃船也就罢了,这船上的船夫水手难道也一并弃船而去了?这倒是大大出乎苏剑笑的意料之外。
苏剑笑从那破洞望下去,忽然觉得脚下发虚。他自知以现在的身体情况是不能再从这里直接跳下去了。
他很快回到船尾的楼梯,却发现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冲下去只有被烧死一途。苏剑笑马上折了回来,向船头跑去。过道的尽头处是一扇门,他冲过去一脚把门踢开,却发现那也不过是一间舱房而已,并不是楼梯的出口。
但是,这间舱房却使苏剑笑一下滞住,几乎忘记了呼吸。
舱里面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十分年青女人。
她面容十分清秀,此刻还带着一种甜蜜而满足的笑容。只是这笑容却像是用刀刻在她的脸上一般再也不会消失,在那已经发青的脸上,竟显得十分狰狞可怖。
她的身上似乎没有穿衣服,一张毯子盖住了她的身体,却把一双洁白、滚圆、结实的小腿裸露在外边。这绝对是一双年青健康的腿,从这双腿上本来应该可以令人联想到一个健康、开朗、活泼、热情的生命,但是如今却只能让人感到怜悯与悲哀。
大概只有她最亲爱的情人,在某个令她感到最幸福的时刻,才可能让她如此“幸福”地死去。
苏剑笑想起了韦景纶的话:“大哥,会不会是又去找那船家女去了?”
大股的浓烟漫了进来,冲进苏剑笑的鼻端和眼角,令他顿时涕泪横流。
他返身冲出去,一连踢开了三个门,才终于找到了楼梯。天幸火还没有烧到这里。苏剑笑飞快地冲了下楼去,奔出舱房,跑上甲板。他的心里隐隐有一种冲动,一个念头慢慢地清晰起来。
四周的火烧得越来越旺,已经有半条船被卷进火海中。火舌夹在浓烟之中,在周围肆虐着,令人感到全身发烫,大汗直流,眼鼻被烟熏得异常难受,但是苏剑笑竟然没有半分要马上逃走的意思。
他很快就找到了底舱的入口,冲了下去。在此刻的情形下,这种行径无异于自杀,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冲了下去。
于是他终于看到了预料中的场景。
一个真正的修罗地狱。
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从他们脸上的惊讶和愤怒,足见他们的死是多么的冤屈凄惨。他们正是这艘船的水手,有的人是死于刀下,有的人是死于拳下,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几乎没有一个人的尸体是完整的!
宋猛的“断金刀”正是江湖上最霸道的刀之一。
“等我去做做善后的工作,我们马上就走。”苏剑笑想起宋猛的话。
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无疑也是善后工作之一。
苏剑笑呆呆地站着,百感交集。 他并不是愤怒和怜悯这些人的遭遇,只是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只可惜他此刻道心和功力都很衰弱,否则一定可以与这些新死的鬼魂交流,倾听他们的怨恨,安慰他们的创伤。
过了片刻,他转身回到甲板上。火还在烧着,烧遍了大半个船身,很快就会烧去一切罪证,但是却绝对烧不去这人世间的悲剧。
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儿女已注定要生活在痛苦和悲伤之中。
烈火映得四周一片通红,苏剑笑皮肤的水分也仿佛已经被烧干,身上的衣服随时都会燃烧起来。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仿佛全身都已经飘了起来,丹田中真气像一团火似的灼烤着,却无论如何再也控制不住。一阵阵的虚脱从全身各处传来,伴随着阵阵的剧痛,仿佛全身马上就要裂了开来。
一个熟悉而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是什么人?”
苏剑笑勉强转过身来。来人的身后就是熊熊燃烧着的大火,火光映红了她的美丽的脸庞。
苏剑笑惨笑:“你们,莫非连我也要杀么?”
她的眼睛忽然睁得大大的,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发痴。苏剑笑又依稀看到那个清清纯纯的可爱女孩。在火光中,她美丽圣洁如九天的仙女。
她痴痴地问:“你……你……是……四哥?”
这句话竟仿佛如千万年般的永久。
苏剑笑没有任何回答。
他的双目再也无力睁开。眼前一黑,仿佛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都向他关上了,而眼前的她更是忽然间变得遥远而不可及,变的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苏剑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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