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备处官员勾结反贼的消息，意外的并没有在京城流传。不论是国防部，还是守备处，都对此事采取了高压的态度，严格控制消息的流传。
假如百姓们知道了连政府官员都有人参与造反，这无疑将是对政府的一个沉重打击。大明的任何一个国家部门，都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的发生。
这世道虽然已经千创百孔，但只要这面子还在，这里子是否腐烂，又有谁会去揭穿呢？
况且，这事情的真实性，实在是经不起推敲。
守备处这肮脏的地方，会有人象圣人般纯洁？甚至要推翻国家？放着日进斗金的营生不要，去干掉脑袋的买卖？而且，这千年难遇的圣人，一下子就蹦出了十几个？
这实在是让人无法置信。
就算有人脑残的以为守备处中还有那么一些为了理想而不惜抛弃生命的伟大的人，按照逻辑推断，再怎么想挽救自己的同志，也没有理由在办公室内对抓住反贼的军人进行报复杀害，这除了把自己搭进去，又能得到什么？还不如先把被捕的人给放了！
这是那么的不可信！
相反，军官和守备处因为某种纠纷，大打出手，然后守备处人员被军官心狠手辣的干掉，并厚颜无耻的盖上反贼的帽子，这倒是大明常常发生的事情。
只不过，往常是凶狠的官员给哪个不知趣的百姓载脏，这次，却是政府官员内斗而已。
这类似的推断，是如此的浑然天成和直插真相，所有听闻这件特殊事件的人员，毫不费力的就看清了事实。
在对死亡的官员报以无限的同情之余，该做的事情，却没有丝毫的懈怠。
就在当天晚上，“守备处反贼同党”的一干家属亲友，被国防部和守备处尽数逮捕，押进大牢，等待审讯，他们的命运，已经是注定的了。
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以及那些已经被定性为“反贼同党”的人，是多么的无辜，但一切的刑训拷打，侦缉搜索，依旧是一丝不苟。该抄家的抄家，该烙铁的烙铁，凶残之处，更甚往昔。
造反的大案，谁敢轻疏？
那些“反贼”的旧日同廖们，对自己不辨忠奸的行为，更是后悔莫及，纷纷以实际行动表示自己对国家的忠诚，深深的扎根在刑侦第一线。
对于这大案要案的侦破者们，所该有的奖励和荣誉，却迟迟没有到达。
舒华等人得到的唯一官方指令，是暂时休假。连个具体的休假时间都没有。
瑞克倒是很高兴如此，现在万众瞩目，风口浪尖，躲在房间内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亚特伍德的神色，却与往常不同，总是在避开与舒华和瑞克见面，即使很偶然的遇到，也是裂嘴假笑，然后转身就走，绝不停留。
舒华只是苦笑。
这小小的军方招待所，又能有多少秘密可以隐藏呢？
瑞克细心思索，却哑然发笑。亚特伍德，你不会是因为我们的手段太狠，感到心寒吧？只是，对待敌人，有哪里能有妇人之仁？你也是见过血的人，为何还是这么幼稚？
但瑞克还是决定和亚特伍德好好谈谈。这是瑞克在京城结交的唯一一个朋友，他不想就这么轻易的失去。
招待所内很安静，走廊上只有瑞克的脚步声。
这时候，还住在招待所的军人，基本上都被编成了京城治安部队，正在城内各处巡逻，而舒华和亚特伍德的部下们，都住在军士区，和军官的住所隔离。军队，是最讲究阶级的地方。
瑞克轻轻敲门。“亚特伍德，我是瑞克。”
门内一阵乱响，过了一小会儿，房门打开。
亚特伍德满身的酒气，红着眼睛，挡住了门口。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瑞克一笑，道：“我想我们谈的东西，你我都不希望有其他人听到。”
亚特伍德沉默，晃晃脑袋，终于让开。瑞克走进房间，亚特伍德用力的摔上门，发出巨大的声响。
瑞克打量房间。
房间的格局和瑞克自己的房间是一样的。房间的正中有一张床，靠窗有一张写字台，两张椅子。标准的旅馆配备。
地上和写字台上，如今杂乱堆着许多空酒瓶。
亚特伍德径直走进了洗手间，洗了把脸，清醒了不少，这才摇摇晃晃的出来，坐到了椅子上。
瑞克也不坐下，站在房间中，盯着亚特伍德的双眼。
谁也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瑞克轻蔑的道：“怎么，想把自己灌醉，就什么都可以不管了？”
亚特伍德迷惘的看着地板，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瑞克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们把话说明白了，你有什么想法，直说吧。”
没有回音。
亚特伍德盯着地板，仿佛要一直看穿地板下面。
瑞克很无奈，沟通，是需要双方面的，亚特伍德根本不想说话，又怎么去解决双方的分歧？
无奈之下，瑞克转过身，打开房门，准备离开。或者，这次的沟通，不是时候。
瑞克回过身，亚特伍德依旧在盯着地板，没有一丝的表情。瑞克心中火起，忍不住讽刺道：“妈的！不就是杀了几个王八蛋嘛！有必要装个死人样吗！”
亚特伍德浑身一震，抬起头，眼神中尽是凶戾。“不就是杀了几个王八蛋？你们还是人吗？”
瑞克回进房间，摔上门，大声道：“难道你觉得那几个王八蛋不该杀？要不是我们早有提防，舒华就被他们给害死了！你以为我们几个就会没事？不！我们所有人，都会被那几个狗屎的王八蛋关进监狱！他们有的是办法折磨我们！能痛快的死，或者是我们最大的奢望！别跟我说他们是为了‘立功心切’才第一次做出这种事情！我他妈的根本不信！天知道有多少无辜的人被他们折磨死！天知道有多少杀人犯**犯逍遥法外！为什么？因为那些狗娘养的王八蛋收黑钱！因为那些狗娘养的王八蛋没把百姓当人看！他们只关心金钱和权利！他们根本是一群最脏最臭的垃圾！我杀他们，是为民除害！你他妈的为了这群王八蛋跟老子翻脸，你还有没有良心！”
瑞克的咆哮声中，亚特伍德反而慢慢平静，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瑞克，等到瑞克骂完，才轻轻的，却又坚定的道：“你们光是杀了那些王八蛋吗？”
瑞克大喝：“你说我们还杀了谁？”
亚特伍德轻声道：“我们还杀了十几个小孩，几十个妇女，几十个男人，几十个老人，或者，我们还**了十几个少女。”
瑞克怒极反笑：“哈哈，原来你疯了！”
亚特伍德平静的直视着瑞克，神色中没有一丝的疯狂。“我们确实做了这些事情，你不知道？你仔细想想。有的，我们有做的。”
瑞克被亚特伍德平静所震撼，难道，他不是在胡说八道？
亚特伍德慢慢的说道：“想起来了吗？那些守备处‘反贼’的家人，朋友，那些被抓进监狱，被严刑逼供，被**，被折磨至死的人，不是我们杀的？”
瑞克心中慌乱，争辩道：“那些人关我们什么事情？你要怪，就去怪那些折磨他们的人！”
亚特伍德惨笑道：“不是我们，他们会有这么悲惨的下场？”
瑞克恢复正常，认真道：“是，他们是我们连累的。但是，你认为他们都是真的无辜吗？他们没有吃薪水买不起的食物？他们没有穿薪水买不起的衣服？他们没有住豪华的房子？他们没有四匹马拉的马车？他们有！那些妇女，小孩，都有！难道他们不知道这是他们的丈夫或者父亲的微薄的薪水根本消费不起的？难道他们看见那些因为他们的丈夫家破人亡的人，有流下一滴眼泪？难道他们看见那些因为他们的父亲在街头乞讨的人，有施舍过一个铜子？没有！他们只是用鄙视的眼光去嘲笑那些可怜的人！他们只会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欢呼！至于自己的幸福，是不是建立在别人的血肉和痛苦之上的，他们根本就不介意！你能确定，他们没有因为自己的**，鼓励怂恿他们的丈夫去杀人，去贪污，去欺压穷人？你能确定他们在街上看见百姓的时候，没有在心里想，你们都是一条条任由我侮辱的狗？你不能！难道这种人，我需要怜悯他们？我需要为牵连他们而内疚？我绝不会！”
亚特伍德道：“只有杀人者才有罪！旁观者只接受道德的惩罚！或许他们的亲人确实是个无恶不作的人，是该被我们杀死！可是，他们本身却没有罪！我们杀了这些无罪的人！”
瑞克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杀人犯该向法官申辩，‘那是我们的邪恶的右手犯的罪，和其他器官无关，特别是脑袋，一点关系都没有！’哈哈哈，这是我听过的最感人的笑话。”
亚特伍德道：“你有很强的辨解能力，讲道理，我或者永远都不是你的对手。可是，我根本不需要和你讨论谁对谁错。因为，这事，绝对是错的！”
瑞克冷笑，想说话。
亚特伍德挥手阻止，继续道：“我不是个好人！我说过。我的确不是个好人。我杀过很多人。我是个军人，我杀强盗，那是我的职责。我承认我杀的强盗中，有很多人罪不至死。那又怎样？我照样杀得心安理得。因为，官兵杀强盗，天经地义。会去做强盗的人，个个都该杀！可是，我没有杀过一个强盗的家人。当然，我从没有见到过一个强盗的家人。哪个蠢货会带着老婆孩子抢劫？”
亚特伍德停下话头，自嘲的笑笑。“可我确实没有杀过一个妇女儿童。我没有杀过一个无辜的人！我杀的人，都是罪人！”
瑞克忍不住道：“好笑！你凭什么去判断别人有罪无罪？”
亚特伍德仿佛没有听见，道：“我不是个好人。我会为了自己出口气，殴打政府官员，我会为了能确保不受威胁，把所有强盗都杀了，我也做过强买强卖，仗势欺人，吃东西不给钱的事情。我不是个好人，我是个兵痞！
我遇到了你们，你们是我的朋友。你们身上同样有股浓浓的痞子味。
广场上杀那几个人，我觉得你们心狠手辣。但我觉得你们还是对的，那种情况之下，那种人，杀与不杀，有什么大不了的？杀了，也就杀了。
那几个守备处的人，我以为你们只会殴打他们，然后关到监狱几个月，教训教训也就够了。那几个确实都是王八蛋。
你们却毫不犹豫的杀了他们！
他们可是真真正正的政府人员！是官！不是贼！
他们再有错，他们依旧是官！
虽然我不相信法律会制裁他们！去他妈的法律！
可我从没有想过要亲手杀了他们！
你，你和舒华，毫不犹豫的杀了一群政府人员！
我很担心，担心自己被法律追究。但我隐隐的觉得痛快。
对这些人，对这些法律没发制裁的人，杀了！痛快！
就是为此被抓，我也认了！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你，居然立刻想出了一个罪名：反贼的同党。
对你而言，这是一个很有讽刺意味的罪名。那些王八蛋想用这个罪名陷害我们，却反而被我们用这个罪名砍下脑袋。很有趣，是不是？
可是，我的心很凉很凉。
反贼！
这是什么罪名！灭门的罪！
你们轻易的就决定了别人满门老少的生死！你们毫不在意别人的生死！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用这个罪名。斩草除根！
我懂！
再也没人会找我们报仇，再也没人敢用这件事情找我们的麻烦！
一个小小的罪名，解决了多少问题？
我很寒心。
为了解决自己可能的麻烦，就灭人满门，这，还有比这，更残忍的吗？
我没有向别人说出真相。真相，意味着我们所有人都要被砍头，说不定，还要牵连我们的家人。我心不安，但我选择保全自己。很无耻，是吧？我不是个好人。
我很怕你们！从心灵深处怕你们！
你们是疯子！
你们是杀人狂！
你们是魔鬼！”
小小的房间中回荡着亚特伍德的咒骂，良久不息。
瑞克沉默许久，平静的问：“你打算怎么做？”
亚特伍德茫然的道：“不知道。”
瑞克问：“做个好人？”
亚特伍德裂开嘴笑道：“没机会了！我早就不是个好人了！”
瑞克拉开门，走出，轻轻的关上。
走廊上依旧安静。
瑞克深深的吸气，呼出。眼神慢慢的坚定。
是的，没机会了！
很早以前，就已经注定了自己绝无法做个好人。
那满手的血腥，那被自己灭门的小男孩。
是的，我是魔鬼，我是为了自己的生存，可以杀死任何人的魔鬼。
在这个狼吃羊的世界，我想做吃羊的狼，而不是被狼吃的羊，有错吗？
瑞克不想再和亚特伍德解释什么。
做个好人，不曾也是自己的愿望吗？
假如不发生这么多事情，自己，会变成如今这般吗？
人的遭遇，决定了道路。
道路，既然做了选择，那么，就只能是走下去，走下去。
能够不被人吃，哪怕把良心交给魔鬼，又如何呢？
……
……
……
……
这一天，阳光明媚，风和日丽。
这一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一天，欢声笑语，莺歌燕舞。
这一天，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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