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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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义德并没有写回忆录的爱好。
他只是想做点什么来消磨时光。而他现在能够做的事情实在太有限。只有思维,还能够冲破锁铐的束缚。
他已经记不清第一次去见辛国邦时,那个黑口黑面的警司惊讶而滑稽的表情,但是他记得四岁的谢天麟跟他一起玩水枪的情景。清晰得就像是上一秒。
他最早的记忆里,就包括谢天麟。
他看着谢天麟长大,同时他也在长大。他时常会产生一种错觉,他其实是为了谢天麟才长大。他因那个男孩而学会隐忍,尝试背叛。
他知道,如果自已足够强大,那么就不必看着另一个男孩悲伤,看着他痛苦,看着他万劫不复。
他知道,自己是唯一一个真正明白谢天麟的人,他懂他的骄傲与自卑,快乐与痛苦,他懂他的希望和他的冷酷。
他是唯一一个能做这件事的人。
所以他只是遗憾,因为自己不够小心,但他绝不后悔。
☆☆☆
十五点二十分。
谢天麟看了看手表。他推门走进去。
在幽暗的角落里,他找到被反铐在铁架上那个青年。他庆幸他只是看起来很疲惫,但不是伤痕累累。
「少爷。」狄义德叫他,神态自若地打招呼,就好像被绑在这里等死的不是他一样,跟之前的二十年没什么分别,并不阿谀,只是亲近。这个男人叫他做少爷,就跟他叫他「天麟」」样,并没有尊卑包含在里面。
「阿德。」谢天麟回应。他想知道狄义德是不是恨他,他从那个青年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暗示。
这个叛徒看起来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放松,不带任何伪装的敬畏、卑贱或者嚣张。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他第一次在自家别墅的院子里见到狄义德时,那个小男孩看着他的神情。他说,我有一把水枪,我可以跟你一起玩。
这么多年来,是他跟他在一起。只有他。
门旁的看守敬畏而戒备地靠过来。「少爷,」他们眼巴巴地瞅着他,战战兢兢地观察他的反应。
所有人都知道,狄义德是跟谢天麟一起长大的。除了他去美国的那三年之外,他们形影不离。但狄义德是个叛徒,看守住他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谢天麟微微点了点头,将用证物袋一样的袋子包里着的手枪递给他们。「那是单飞的佩枪。」他淡淡地道。
然后,他看到那个被铐住的青年嘴角浮现出一个几乎可以忽略的笑容。「我已经等了几天了。」青年说。
示意看守出去,谢天麟来到狄义德面前,「有什么没了的事?」他问。
那个叛徒低头认真思忖了一会儿,才又再扬起头来,「少爷,我的事情一向都自己做,你知道。」他笑道:「我都做好了。」然后,又微微皱了皱眉,「你恨我吗?」他反问。
「你做错了事。」谢天麟的目光中没有仁慈,但也没有仇恨,「但我不会恨你。」
「我知道。」狄义德轻轻地叹了口气。谢天麟是谢家人,这毋庸置疑。他从出生起一直培养到现在的家族责任感和荣誉感,不会允许他接受任何形式的背叛。发展、壮大谢氏是他存在的意义,不管他是否愿意。
「那是我的错——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泄露了意图。」他并不是太后悔,看起来。即便是叹气,愁绪也没有到达他的眼中,他始终微笑着看着谢天麟。「在那一天,我就对自己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为此丢了性命,不会怪任何人。所以,我也不恨你。你应该这么做。」
「……」谢天麟跟他对视,许久,「那么很好。」他淡淡地说。
「不错。」被称作叛徒男人点头应和,他确信他们有着相同的想法。「多谢你来送我。那么,再见。」他说。
谢天麟转身,走向门口,步伐中看不出任何留恋。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有。
狄义德的目光紧随着谢天麟,贪婪地把他所有能够捕捉住的画面存入脑海。
他是一个叛徒,而且即刻就会丧命。但那无所谓,无论他背叛谁,他始终忠于自己。如果,如果能够有惊无险地活到那一天,他会亲口告诉他背叛的理由。但现在,他自己搞砸了整件事,所以他决定把背叛的理由永远埋藏在心底。
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只有他狄义德会为他这么做。
狄义德不想死,但他不会为此后悔。
「少爷。」
在谢天麟已经将房门拉开一线的时候,他听到狄义德匆忙地叫道。他停住了身形。
「你要订婚了,是吗?」狄义德打量着谢天麟笔挺名贵的西服,「衣服很称你。」他说,相信没有人会比谢天麟穿得更好看,「别那么不开心,你做得很对。谢擎和单飞都不可靠,」随后,他扬了扬眉,「如果必须从中选择的话,我会倾向于谢擎……照顾好自己。」
他停了停,「你不必忍耐太久了,相信我。」他轻声道,用没有人能够听到的音量。不需太久,如果辛国邦不是一个蠢货的话。
谢天麟没听到最后的那句话——他不需要用耳朵去听!
在一秒钟的停留之后,他拉开房门,走出去。
他做得很对。他是谢天麟。他冷酷残忍,为了保护自己,会放弃任何人。不是吗?
☆☆☆
利用。
每一只雄狮都需要建立自己的帝国。建立,或者从另一只雄狮手中夺取。
当它发现自己无法做到的时候,便会去寻找一个同盟。它们认为这叫做互利。
谢天麟是一只狮子。
谢天麟是一个决绝冷酷的狮子,他可以利用任何人,也可以放弃任何人。
他是在利用单飞,帮他挣脱谢擎的牵制。而当他发现自己的计画失误时,理所当然地放弃了他,就像是他对华安琪一样。
你这个白痴!单飞对自己说,早在你知道谢天麟是头狮子起,就已经知道;早在你不再追问他为什么会选中你时,你不就已经猜到了原因吗?!
你为什么还不肯相信,你还在幻想,你这白痴,你不肯相信,因为你没能控制住自己,你为他着迷,被他吸引,你说一切都可能作伪,但他看你的眼神、感受你的方式不可能是假的,你骗自己!
单飞想起,自己早就知道。在他接近谢天麟时,就清晰地意识到。直到他沦陷,他意乱情迷,除了谢天麟,他忘记了一切——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不要想起,直到他不得不。
在黑暗中漫长的独处,给了单飞足够的思索时间。
一切都是计画好的。铺天盖地的订婚典礼广告,孤身一人的地下停车场,墓地等候的劳斯莱斯,这是继上次那场不成功的绑架之后,更侧重于心理的策略。
他们——确切地说是谢天麟,了解单飞。
谢家的两头狮子找了他很久了,他们只是苦于无法接近单飞;而与此同时,单飞忙于从亲人朋友的庇佑下脱逃。
真有趣。
单飞记起自己的亲友们曾经极力劝阻过他,他们甚至采取极端的措施,从看到报纸那一刻起,像看一个犯人一样地看着他。他们告诉他很危险,他不应当单独跑出来,无论谢擎得到了什么,那也不可能抵消他对单飞的愤怒,而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单飞落单的机会。
然后,单飞给了他!
无论是哄劝还是责骂,他们想避免的只不过是现在这种局面,OK,现在单飞以实践验证了他们是对的,他们看得更清楚。
单飞活该。
他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寒冷,饥饿,还有……痛苦。抬起手臂,单飞用力地用腕间的镣铐去砸墙,但是没有任何用处,他甚至都不能够藉此发泄心中的怨气。墙上包裹着的那一层隔音塑胶缓冲了所有撞击力。
他原来不知道谢擎家的别墅里面有这么好的地方!这是一个关人的好所在,他冷笑着想,你甚至都不能撞墙自杀。
FUCK!FUCK!FUCK!
他不必忙着自杀,谢擎和谢天麟会把这件事帮他做得很完美!他们拿走了他的枪,那并不是为了好玩。
该死的谢天麟!
长久的监禁给了单飞足够的思考时间。反覆地,痛苦地,绝望地。
他曾经恨过他,厌恶过他,迷恋过他,喜欢过他,怜惜过他,疯狂地爱过他。
他为了他连命都不要,连兄弟也连累,连至亲也伤害;而他利用他,欺骗他,最后出卖他!
因为他没有了利用价值……还是说这是他目前唯一可以利用的——当浪子回头的礼物送给谢擎。
对于谢擎,无论从哪种角度,都恨单飞入骨。
这个……黑社会。
狂怒的绝望。
单飞做事从不后悔。他不后悔喜欢——爱过一个同性,但他知道自己会杀了他,如果他还能再见到他!
☆☆☆
他能。
☆☆☆
谢天麟希望手里拿着的不是香槟,而是威士忌,或者伏特加之类的有点味道的饮料。
不过当然,他此刻不能够酗酒,他要做的是面带微笑地,朝每一个用羡慕的眼神恭喜他的人点头致谢。
他真喜欢这个晚宴,今晚他收获颇丰。无数达官显贵,他们都很有用,无论是对谢天麟本人还是对谢氏来讲。
他真喜欢今晚,还有今天。他的工作效率如此之高。
对,这就是他,一个完美的谢氏少主。完美的。
他的言谈举止无一不完美地符合他的身分,以及今晚的气氛。
谢天麟穿行在人群中,不时地停下来寒暄,他对他未婚妻微笑,甜蜜而且温柔的。而对方却是神不守舍的,时常陷入沉思而忘记回应。
没关系。
谢天麟不在乎。
很好,就是这样,你能做到。他对自己说,只要跟你那个完美的未婚妻拍好那些该死的合影,那么今晚就可以完美的结束了。
在大厅的另一边,谢擎与华仲这对喜气洋洋的亲家低声聊着天。
一切都这么和谐,直到靠窗子的那一边,一群贵妇发出了尖叫。
一个男人从窗子跳进来。
「闭嘴!」他对尖叫着的贵妇们叫道,无法再忍受那种刺激耳膜的噪音多一秒钟。「听着,我不是恐怖分子,也不是歹徒。我只是没有请帖!」他解释道。
这没用,叫声没有停。
「拜托,求你们。」他无奈地道:「有人看到那个该死的混蛋谢天麟了吗?」
☆☆☆
谢天麟在想,自己还有多少方式去处理这群鲁莽的员警。他对他们采用这种单挑的愚蠢方式解决问题,而且能够活到现在感到相当的惊讶。不过至少,叶利和杨帆都很聪明地选择了目击者众多的环境,虽然给自己带来些小麻烦,但不会致命。相比较来讲,单飞白痴得令人发指。
单飞。该死的!
谢天麟深深地吸气。「保安,」他慵懒地开口,甚至都不屑去看杨帆一眼,「报警。」
「不!」身边毫无形象地响起了一声惊叫,谢天麟的胳膊被他的未婚妻紧紧抓住,「不要,天麟,他是我的客人。」
谢天麟的头有些发紧。哦,还能更愚蠢吗?他想知道。并没有去看谢擎和华仲,他可以想像他们的脸色。
他知道这女孩已经不一样,就在这短短的二十天里。他不奇怪一个人竟然能变得这么快。有些东西无法用时间衡量,无法用理智控制。
它存在,它主宰。
「OK,」他说,微笑着转头看着华安琪——这个女孩将紧张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期望明显地堆在了脸上,「我来帮你招呼一下客人。」
「我……」华安琪紧张地道,望向刚刚将目光定位过来的杨帆。她看得出父亲现在有多么恼火。
「跟我来。」谢天麟对那个快步向他走来的O记探员道,转身走向走廊尽头的休息室。
杨帆并不是特别习惯于作为整个舞台的焦点。找个能说话的地方,那最好。想想看,谢天麟有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他绑架了单飞吗?「你们继续。」他耸了耸肩,对关注着他的眼睛们道:「一点私事。」
华安琪切切而怯怯地看着那两个男人,心潮起伏思绪混乱,迟疑了一下,她跟了过去。
「安琪儿!」顾不得满场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华仲沉声道:「你过来!」
华安琪停住了脚步,她紧紧地咬住嘴唇,两、三秒之后,她转过头来,「对不起,爸爸。」她坚定地说,然后加快了脚步,尾随着她的未婚夫以及那个……她不知道怀着什么感觉的男人走出大厅。
她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她并不否认心中隐隐浮动着的快乐。
☆☆☆
「单飞在哪里?」杨帆不打算废话。他们已经找疯了!那该死的混蛋是个反追踪的高手,情报科的同事在他走出家门之后二十分钟就被甩掉了。如果他能把这智商用在判断和谢天麟的感情上有多好?这混蛋!
「叶SIR已经通知过我了。」谢天麟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杨SIR你来得有点晚。」
杨帆愤恨地看着谢天麟,很久,就在谢天麟以为他要像叶利那样破口大骂的时候,他开口了:「我希望不是太晚。」
他说,目光中带着真切的痛苦,「我想告诉你,穷尽一生,你也不会找到另一个比他更傻的人。无论我们怎么解释,他也无法理解你根本不配这样一个浅显的事实。」
「……」谢天麟的面上是一片空白。大概几秒钟之后,他才扬起一个惯常的冷笑,「你想说服我。」他冷静地评论道,用蔑视的口气。
「我没想过要说服一个冷血的杂种。」杨帆憎恶地回答说:「我怀疑你懂不懂那种东西——传说中的痛苦和懊悔。」
谢天麟眯起眼睛,「你说的就是你在感受着的东西?因为你失去了什么而产生的?」他用慢吞吞的嘲讽语气道:「是什么?你的好兄弟?所以你懂。」
心中的伤口被突然撕开,惶恐不安的痛楚在扩散,杨帆瞪视着这个……十足的杂种,现在揍他一顿的想法像春天的野草那样疯长。
他早该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谢天麟缺乏人性!
「天麟,帆船!」匆忙地推门而入的是华安琪,她同时带着焦虑和希冀地看着对峙着的两个男人,「我想……」
「不!」
两个男人几乎同时拒绝了她的参与。「安琪儿,这里已经处理完了。杨SIR做了一个短暂的演讲,表达了他的祝愿。现在,他要离开了。」谢天麟缓慢而且不容反驳地道。
杨帆用仇恨的目光扫过他,「小白兔,」他转过头,「你的确需要祝福,如果你真的决定嫁给这个杂种。」他对华安琪说,走向门口,「好运。」
华安琪怔在那里,无法弄清状况。直到杨帆擦过了她的肩膀走出房间时,她才蓦地拉住了他,「你就这么走了?」她问,声音发紧。
「那么?」杨帆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好吧,很抱歉打扰了你们的欢乐时光。我有要紧的事。」
「你就这么离开?」女孩看着他,混杂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失望与希望,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或许她只是希望他能说句「不」。

「你还有什么建议?」杨帆不确定地问。那双眼睛里容纳的东西令他手足无措。那见鬼的是什么?!
华安琪茫然地,或者说绝望地松开手。她后退,再后退,然后跑开。
「那他妈是什么?」几秒钟的愣怔之后,杨帆下意识地转向谢天麟。
后者淡漠地看着他,面上的神情有些难以捉摸。「那是伤心和绝望。」他的声音如同琴弦般地低沉缥缈,「我还以为一个热血的杂种会懂。」
杨帆困惑地站在那里,看着女孩的背影消失。
见鬼!他晃了晃头,你在发什么呆?你的兄弟正在生死边缘!急匆匆地,他奔向大门。
谢天麟带着一丝几乎就是微笑的神情,目送他们离开。
然后,他走到门口,打了个指响。大厅门口树立待命的服务生立刻走了过来,谦卑地弯下腰,「谢先生,您需要点什么?」
「SWING。」他轻声道:「我酒柜上的那一瓶。」
没敢表示出任河疑问,小伙子快步离开,几分钟之后,他跑回来,托盘里放着一只瓶子,一只杯子。
谢天麟接过它们,打发他离开,然后,紧闭了房门。
SWING。
迟早有一天,这玩意儿会杀了他。
但谢天麟并没有停。他饥渴地感受着酒精在体内的灼烧滋味。
他无法拒绝。
伤心和绝望,那是冷血的杂种的专利。除了他们,谁会懂?
☆☆☆
光线那么突兀地出现在黑暗里。
单飞抬起头。
润滑良好的地下室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仅供一人进出的一线。
一个人站在台阶的顶端,居高临下地往下看。
光线并不充足,但绝对的漆黑优化了单飞的视力,他看清了那张脸。
苍白地,精致地。
谢天麟的礼服扣子是凌乱地松开的,他倚靠着墙壁站在门口。
这感觉真是该死的好!
他站在这个地下室门口,看着锁着的那个人,而那人不是自己。
那是单飞。该死的单飞!
那令他愉快,又……痛苦。
极度的痛苦。
他的服饰提示着单飞,在踏入这个门口之前他在做什么。
预计中的大部分怒火被无法遏止的心痛取代,单飞深深地呼吸,让潮湿、冰冷的空气充斥几乎沸腾的身体。「从订婚典礼上逃出来了?不能没有我,是吗?」他冷笑道:「想让我像是在车里那样干你吗?」
谢天麟慢慢地,悠闲地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向单飞所在的角落靠近。
「感觉舒服吗?」他用刻薄的,嘲弄的语气道:「喜欢吗?这个地方。」
「等你住进牢房,你就会知道了!」单飞咬着牙道:「不过我很庆幸我被锁在这里,而不是在操你这个人渣,这让我没那么恶心!」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相当鄙夷,尽管他更鄙夷的是自己。
他居然还……思念,关心着谢天麟。
谢天麟沉默地停止了脚步。「……你真该死。」半晌,他轻声,但却充满怨毒地说:「不过死太便宜你。在这点上我认同……我父亲。另外,我对你说过的,我不会坐牢。」
他真该死!这个混蛋员警真该死!
他嘲笑他的一切,他的过往,他的渴望,他的爱。
他对他的所有—信仰和理念,行为和手段——统统不认同。
员警憎恶黑社会;单飞不能忍受谢天麟。
「哈,你难道不知道,监狱这个词就是为你而设的。」单飞知道自己成功地刺伤了谢天麟。我他妈的应该为此感到开心而不是痛苦!他对自己说,那是这个卑鄙的,利用别人感情的混蛋应得的教训!
毕竟他就要死了,或者更糟糕,难道谢天麟就不该付出点代价吗?
「说起来你那个贱人老爸呢?他对我有什么计画?还是说他胆怯得只敢瞻仰遗容?」
「他不会杀你,暂时。」谢天麟哼了一声,道:「有很多更有趣的方式来毁了你。」他听到铁链滑动的撞击声,停下来,他长久地注视着盛怒的单飞。后者就像是要扑上来勒死他。
「你害怕吗?痛苦吗?」他轻柔的声音里带着可见的仇恨。
他令单飞迷惑。
「你想要做什么?」单飞问:「探监?附带什么生活调剂吗?」
「如果你需要,有。」谢天麟的语调说不出的古怪,「你注意到没有?每一个角落都藏了点好东西……」他慢慢地走到了单飞左首的角落,「看,这里有块玻璃。」蹲下身,他轻车熟路地从角落里捡起了什么,然后再一松手,让那东西掉下去,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没有?」他转向因为惊讶而无法说话的单飞,「没关系,你有很多时间来做寻宝游戏。多到你不再抱有一点希望,多到不得不花一些时间,跟『用玻璃碎片割断动脉』这样的想法抗争。」
扑鼻的酒气和不平稳的步伐,以及飘忽的话语,它们令单飞忧虑。「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了?」他想狠狠地打自己两个耳光!他不能在一边痛恨谢天麟的时候一边为他担心。
「你知道吗?我多么希望让你尝尝一生里一半的生命都在这里度过的滋味,然后听你说说,你想不想利用所有你能够利用的,只为了赢得走出去的机会。」那是充满了恨意的声音,「还有治疗。你会喜欢那些治疗,它能让你变成任何东西,只要他提出要求。
「结果它把你变成了一个……令人作呕的同性恋。
「然后,你就会喜欢上毒品了。毒品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它让你忘记所有的痛苦,快乐之后至多是空虚,而不是……恨不得勒死自己的绝望。唯一的缺点是,它让你变得软弱,而且被虚假的希望所迷惑。你会变得很愚蠢,你相信一个电视上夸夸其谈的人会帮你,你以为他能帮你,以为他真的勇往直前。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你去调查他,你看他查案,救人,历经生死去帮助毫不相干的人,然后你迷上了他。
「你疯了!你以为这个世界不是黑白,而是彩色的,你抓着幻觉的碎片,说服自己它会变成真的,但是心中明白那不可能。它只会伤害你。它毁了你。你像吸毒了一样地迷失自己,九十九分的痛苦,一分欢愉,警官先生,你能怎么办?」
谢天麟在单飞面前蹲下身,戏谑地摩挲着他的下巴,戏谑,又仔细。后者处于一片混乱中,甚至无法开口吐出一个音节。
这是他的利用。
他捕捉那丝阳光,拼命追随渴望温暖。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帝国,而是一点从黑暗到光明的力量。
他擅加利用,仅此而已。
单飞真的几乎不能思考。
他被仇恨,痛苦,和……疯狂的怜惜所淹没。
「我恨你。」谢天麟并没期待他的回答,完全不想。他在他耳边轻声说,轻柔,但是怨毒,「你没有利用的价值。我想我必须毁了你,然后一切就会回到正轨。」他吃吃地笑,「那很完美。」
「我不能……让你那么做。」单飞蓦地开口道:「我不会被你毁掉。」他坚定地说:「相反,我要把你带走。」
带走?
多么虚无缥缈,遥不可及。
即便是谢天麟曾经想过,企盼过,但是此时他也已经梦醒。
黑与白,正与邪,善与恶,警方与谢氏。不是单飞与谢天麟,让他绝望的从来也不是单飞。冲突的理念和完全相悖的信仰上就是他们的距离,尤其在眼前无可退避的环境里,如同万丈深渊般的沟壑梗在两人面前,谁人能够逾越?
终此一生,我不会找到一个更傻的人。但他永远都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他不会了解。
谢天麟慢慢闭上眼睛。
我知道。如果我够聪明,那么就该学会放弃。
「那不可能。」他冷酷地说。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
谢天麟只是听到了一连串铁环碰撞的脆响,紧接着冰冷的铁链就已经勒到了颈项上,然后,肋下的枪套就空了。
「你还在乎我,谢天麟。」他听到单飞在耳边轻声道,手穿过他的腋下停留在他的胸膛,而柔软温热的唇紧贴着他的耳郭,「给我钥匙。」他的气息撩动着他,温暖而且暧昧,「我不想你后悔,现在还不到幻灭的时候。让我带你走。」
谢天麟没法控制自己,他的身体像有了意愿般地靠过去,脊背隔着厚重的外衣,也感受得到单飞有力的心跳。
那么温暖,那么温暖……他的海市蜃楼。
「……太晚了。」他的声音低沉而缥缈。从他呱呱坠地起,就注定了今天。他不能够成为单飞,那么他就不得不是一个谢天麟。一个,完美的,谢天麟。他不会允许自己背叛,单飞为什么不明白?
「既然我亲手把你抓来,就不会再放你回去。」他把头扬靠在单飞的肩头,声音慵懒又清冷。
单飞咽下去一句咒骂。「好吧。既然你到现在都没有叫人,我可不可以假设,你私自来看我,或许也同样不敢惊动你那个老爸和整个别墅里的走狗?」他哼了一声,问道,更紧地环住爱人的腰身,「这对我是个启示。」
谢天麟憎恨单飞。
他永远都不会允许他做一个好谢天麟,是不是?!
单飞并不在意谢天麟是不是个完美的谢天麟。他此刻需要确保的是,永远不能够让谢天麟后悔。他不能想像他的爱人在永夜中懊悔绝望。
「我希望你能把衣服整理一下,其实我倒是不介意让我们看上去像干了什么。但是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希望?」用力地在谢天麟的脸颊上亲了一亲,他轻声道:「在我鸣枪示警之后,他们多久能跑来?」
这该死的混蛋!
他手里的枪不是被期待着如此使用的!
「在我的裤兜里!」谢天麟怒气冲冲地道:「你不需要整间房子的人跑来帮你寻找,对吧?」
「确实,我想自己来。」单飞在黑暗中笑了笑,放低了环着谢天麟那柔韧的腰肢的手臂,插进一侧的裤兜,他慢慢地深入,轻轻地摸索……抚摸般地摸索。
真是见鬼!他不明白一个深陷陷阱的人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谢天麟屏住了呼吸,阻止了一次抽噎般地吸气。「在另一边。」他按住那只不属于自己的手,哑声道。
「你抓着我。」单飞抱怨般地说:「我没有多余的手去做这件事。」他很高兴地感觉到谢天麟对他的反应——与从前别无二致。这意味着他之前断言的,谢天麟仍然在乎他的事情是真的。
有什么阻止了谢天麟,但这无所谓,他有信心打破它,只要感觉还在。
「你怎么不去死?!」谢天麟怒道,掏出了钥匙,尝试着在黑暗中给单飞开锁。这不是他应该做的!他不该做这个!他可以说自己是被迫的,所以坚信自己没有动摇,对吗?
「因为我要带你……」单飞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门口一阵嘈杂的声音打断。
「快去……人!」
「……已经跑了?」
「看看再说!」
急促的脚步声后,地下室的房门豁然打开!
☆☆☆
单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手中的枪,指在谢天麟的太阳**上的。大概是这帮打手涌进门槛,又被他强硬地拉着谢天麟的胳膊,另一手持枪这个可怕的情景吓得退出去的时候,他得到了灵感。
谢天麟的身体经过了一瞬间的僵硬,但又在单飞的怀中放松。
他没说一句话。
单飞可以装作挟持人质,唯一与挟持不同的是,他永远都不会像通常脱身那样,把人质交还回去。
他要带他的「人质」一起走。
「后退,很好,继续!」他带着顺服的谢天麟慢慢走上台阶,站在门口,「把枪放在地上,踢过来。」
虽然不情愿,但是,三把枪终究是贴着地面滑到了单飞的脚下。
他将三把枪踢下楼梯,掉落到黑沉沉的地下室中的不知名角落,然后,他用力地锁上了铁门。「现在,后退。」相比太过刺眼的光线令单飞眯上了眼睛,直到他脚下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绊了一下。
是一具尸体,从颈中的伤口流出来的鲜血已经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单飞记得这个被叫做「阿二」的管家。
他为什么死在这里?是谁杀了他?
「上楼。」
就在大脑里刚刚勾勒出一个画面时,单飞被打断。
是一直保持沉默的谢天麟。
下意识地,他顺从了这个人质,在他后悔之前。
☆☆☆
有人通知了别墅中的整个保安系统,越来越多的打手涌上了楼梯,这个狭窄的空间已经决定了单飞不可能再次选择突围而出。
「楼上会有直升机来接我们么?」单飞一边揽着谢天麟的腰,几近拥抱着他慢慢退上天台,一边悄声问道。
「有上帝。」谢天麟低声笑道,更深地靠进单飞的怀中,「现在是时候念告解词了。」
「Shit!」单飞咒骂道。
「你每次进入教堂的时候,说的就是这个?那边。」谢天麟侧了侧头。
「见鬼,教堂长什么样?」单飞选择继续相信——他现在也没有其他可行之路,「Fuck,到了天台边上了!」
已经到了边缘?
谢天麟侧过头去,确实,他们到了。
「那么,」他一手扶住单飞持枪的手,挣脱了单飞的拥抱转过身来,面对着枪口和枪口后面的他。
面前是单飞,以及一个可以起飞的跳板,他无法放弃;身后是他的追随者,他存在的意义。他不能背叛。
他们从来不存在一起飞的机会,从来没有。
哪怕是站在黑夜与白昼的边缘。
他以为自己明白了,或许他确实明白了,也努力过了,他只是做不到。
「跳!」谢天麟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
就像是从绝望中解脱。
单飞听到了这个字,而且他感觉到肩头被人用力地推了一把,在他来得及去分辨那笑意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时,整个人已经向下翻去!
「这是……不!」他想说这是四层楼,但更紧迫的事情阻止了他,他感觉到有一根手指按在了他扣在扳机上的食指,而他知道那枪口对准了谁!
他用力地扬起手臂,想要挣脱开,但是他正在下坠。
他原本以为他们可以一起飞。
他听到了枪响。
似乎有温热的液体喷溅在他手上,但他不确定,他几乎失去了意识。
是二月份的冷水帮他清醒了过来——地面上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泳池,而不是坚硬的水泥——甚至先于呼吸,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抬起右手。
有枪,还有满手的水渍。他不知道自己的手原本就是干净的还是被池水洗去,总之,他没看到任何东西,而枪管,是热的。
他的思维不能够继续运作。
「跳!」那是他记住的最后一句话,「跳!」
几乎没有人追过来,嘈杂的人声一直盘旋在楼顶。
单飞周身都是冰冷的,他以为自己已经死去。在模糊的人影冲过来的时候,他才下意识地朝前跑,一直。
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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