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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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钧脑子里的原本不愿意去新加坡开会的想法,在他收到一封电子邮件以后,就一下子改变了。亚太区老板的秘书发了封邮件来,是发给所有将要出席会议的人的,邮件里提到了大家住宿和开会的地方都将是新加坡的里兹·卡尔顿酒店。洪钧对邮件中还列出的出席人员名单、议题和日程都没什么兴趣,这种会他已经参加过太多次了,而且他这次完全就是去"凑数"的,是替杰森"点卯"去的,但是,选定的这家酒店倒让洪钧想去开这个会了,甚至变得有些期待。
洪钧去新加坡已经去过N次了,也已经把鱼尾狮雕像北面那片出名的酒店区里的各家酒店差不多都住遍了,从西面的斯坦佛酒店、莱佛士酒店,到东面的滨华、东方、康拉德和泛太平洋等几家酒店,都住过了,唯独没有住过的就是这家里兹·卡尔顿酒店,洪钧曾经在附近经过时注意到这座板型建筑的酒店,从上到下有一溜溜八角形的窗户,他就觉得有些好奇,是在客房里有这种形状的窗户,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功用?
现在,当洪钧打开自己在里兹·卡尔顿酒店的房间的大门,把行李扔到地毯上,站在房间的中央四下一打量的时候,他就看见了那八角形的窗户,是在卫生间里的,窗下就是浴缸。
洪钧走进卫生间,看见了马桶旁边还有一个像马桶一样的东西,只是没有盖子,也没有那么大的水箱,他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反正不是给他预备的,他想起来朱利亚·罗伯茨在电影《漂亮女人》里冲到阳台上,对李察·基尔喊着她终于搞明白这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了,不禁笑了。
洪钧走到浴缸边,把水龙头打开,调好温度,关上浴缸里的下水阀,从浴缸边的台面上拿过来两个精致的小瓶子,把整整两瓶浴液都倒进了浴缸,龙头里流出来的水搅拌着浴液,很快就把整个浴缸都充满了晶莹透亮的泡沫,洪钧又从台面上的一个瓷罐里舀出不少浴盐,撒进了浴缸里,一粒粒蓝紫色的浴盐起初都被泡沫托着,慢慢坠下去、溶化了,看不见了。
一切准备就绪,洪钧没有忘记还有一个动作要做,他走到卫生间的门口,按了下开关,关上了整个卫生间里所有的灯。他一回头,呆住了,卫生间里暗下来,却能看见这时的八角窗就像一个精美的画框,窗外的美景就像一幅高清晰的画面,镶嵌在墙壁上。八角窗让洪钧想起苏州园林里的那些精致的杰作--窗含岫色,他终于领略到了这种东方特有的意境。
洪钧脱了衣服,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光亮,走到窗前,坐进浴缸半躺下来,脑袋枕在浴缸边沿上,左手边就是八角窗,他抬着手腕用手指敲打着玻璃,歪着头看着窗外。他的房间是朝向北面的,能看见远处泛岛高速公路上长串车灯组成的流光溢彩的光带,左面的几条是红色的,因为都是尾灯,右面的几条是白色的,因为都是前照灯,这里的交通是左行的。洪钧想,如果住在南面的房间里,应该正好可以看见中心商务区的那些鳞次栉比的楼群和月色下的海湾,景色应该更美,他有些后悔刚才应该专门要一个南面的房间的。
十年前,当他刚入行、还在打杂的时候,头一次到上海出差,住的是一个晚上二十块钱的招待所,还是和一个什么乡办机械厂的长得像李逵似的销售员同住一个房间,因为洪钧包不起一个人住这个房间,四十元一间的房价超标了。他一直为他身上的那笔五百块钱的"巨款"提心吊胆,那是他全部的差旅费。他最初把钱放在枕头下面,结果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只好找了个小塑料袋,把钱放进塑料袋里再把塑料袋塞在内裤里,终于安然入睡。就在当时,他的一个朋友同样也是个打杂的,但人家是在IBM打杂,也到上海出差,人家住的却是锦沧文华。洪钧当时对IBM每年有多少销售额、在世界五百强里面排第几名还不甚了了,但一听说这事,就觉得IBM的实力绝对太了不得了,让他咂舌了很长时间:打杂的都住锦沧文华,啧啧。不仅对他震撼不小,他那个住了锦沧文华的朋友,在后来的一年里面都常常动不动就说"上次在锦沧文华……",自豪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洪钧曾经想不通,外企让员工住那么贵的酒店,得花多少钱啊,这外企得多有钱啊。后来,洪钧慢慢想明白了,其实这是外企非常精明的地方。外企鼓励员工甚至不相干的人都入住同一家酒店,靠消费总量就可以和顶级的豪华酒店谈下很好的公司价格,比普通档次的宾馆再贵也贵不了多少,正是这不大的代价,却可以非常直接地提升公司的形象,展示着公司其实可能并不怎么强大的实力,让客户、合作伙伴甚至公众都会肃然起敬。另外,对员工也有很有效的功用,员工出差住进当地最好的酒店,会成为他一段长久的美好回忆,让他以在这家外企工作而自豪,让他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他也会有意无意地把这美好体验向他的家人、同学、朋友分享。当外企经营发生困难需要节约开支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控制差旅的数量,能不出差就不出差,能只去一个人就不派两个人,但他们不会降低差旅的规格标准,不会改住低档的地方。
洪钧躺在浴缸里,想起他在ICE的时候,正是因为这种考虑,他规定员工不分级别,出差时都可以住当地一流的酒店,他严加控制的是出差的次数、人数和天数,但他不在酒店的单价上省钱,算下来,这样"奢侈"一年,比大家即使都去住大车店也才高出了没多少钱,酒店费用占全部经营费用的比重仍然很小。
现在,他到了维西尔,他出差住哪里,其他人出差住哪里,这些已经不是他能说了算的了。
洪钧在里兹·卡尔顿酒店已经住了两个晚上,每晚都在八角窗下舒适的浴缸里泡很久,他也已经在会议室里开了两天的会了。
会议室里的长条桌排起来,组成了一个"U"形的图案,不过"U"的底部是直线,不是弧线,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坐在"U"型长桌的外圈,"U"字的开口处朝着一面墙,用来打投影和幻灯,讲话的人就站在投影旁边。组成"U"形的长桌子上都铺了深绿色的绒布,桌旁边总共坐了大约二十个人,每人面前都摊着笔记本电脑、稿纸和文件,还有一个高脚玻璃杯,放在杯垫上,桌上每隔两、三个人的距离就放着一个更大的有把手的玻璃杯,里面放着用来喝的冰水,放在盘子上,盘子上垫着餐巾。
洪钧坐在"U"字的一条边线和底线的拐角结合处,这位置很好,是洪钧精心挑选的,他可以把两条边线和一条底线上的所有人都一览无余,而其他人无论坐在哪个位置,都不会把他放在视野的中心。
在两天的会议里,除了在一开始的时候做了下简单的自我介绍,洪钧就一直没再发言。会议的内容本身的确像杰森说的那样是空洞无物,这样的会议洪钧也参加过多次了,以前他常常很活跃地像个主角,而这次他就是个旁观者,所以更觉得乏味。来自维西尔公司在亚太各个国家或地区的负责人,轮番介绍他们各自的业务状况,亚太区的各个部门的业务负责人再做相应的汇总,都是苍白的数字、空洞的承诺、糊弄人的故事,夹杂着各种插科打诨用的笑话。但洪钧也理解,这种会议是一定要开的,而且至少一个季度要开一次,要不然,整个亚太区的管理机构就好像根本无事可做。
都说国内国营企业的会多,其实外企的会更多,而且每次都是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山玩水,专找度假胜地。洪钧起初曾经纳闷他们这次为什么就简单地留在新加坡开,怎么没去巴厘岛?也可以去澳洲的黄金海岸嘛。洪钧想,如果不是在新加坡开而是又去哪个度假胜地的话,也许杰森就会欣然前往了吧。慢慢地,随着会议的进行,随着洪钧对维西尔在亚太区各地的业务状况的了解,洪钧开始明白了:因为形势严峻,不容乐观,现在不是*山玩水的时候。
洪钧在这两天里,利用吃饭的时间也和不少人聊了,也已经交了些朋友,但始终没有张扬,他一直在观察每个人,在熟悉每个人。像这样的亚太区会议,有两种常用的语言,第一种当然是英语,会议正式通用的语言。第二种就是汉语,中国大陆、香港和台湾来的人自然用汉语,而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负责人又一定是华裔,也可以说汉语,亚太区一些部门的负责人也有不少华人,所以汉语就成了会下非正式场合最主要的语言了。
奇怪的是,从一开始,洪钧就有一种感觉,他感觉有人也在注意着他,也在观察着他。时间一长,他的这种感觉就更强烈,等到为期两天的会议即将结束,他也已经彻底验证了,的确有个人在一直观察着他。这个人,就是现在正站在大家前面,做着会议总结发言的人:维西尔亚太区的总裁,澳大利亚人,科克·伍德布里奇。
科克说完话,大家参差不齐地鼓了一下掌,会议就算结束了,晚上还有最后一场聚餐,但有些人急着要赶飞机回去,不会参加聚餐了,就在这时和大家告别。会议室里乱哄哄的,洪钧整理着自己的东西,不时和过来告别的人应酬一下,等到都收拾好了,他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洪钧还以为是维西尔台湾公司的总经理,一回头,却发现不是,而是科克·伍德布里奇。
科克冲洪钧微笑着,见洪钧脸上闪过诧异的神情,便说:"Jim,明天离开吗?今晚一起吃饭吗?"
洪钧回答:"明天上午的航班,我会参加晚上的晚餐。"
科克开着玩笑:"但愿不是‘最后的晚餐‘。"他顿了一下,说:"晚饭后,我想请你喝一杯,可以吗?"
洪钧立刻说:"没有问题,我没有其它安排。"
科克很高兴,便伸出手来,和洪钧握了下手,说:"很好,一会儿见。"
洪钧说了拜拜,便离开会议室,走进电梯,按了自己房间所在的楼层,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也许晚上和科克聊天,能让这次新加坡之行变得有些意义?"
晚餐说是七点钟开始,可是差不多到八点了才真正进到海鲜餐厅里面落座,之前都是围在吧台四周喝酒、喝饮料、聊天。虽说经历了太多这种场面,洪钧还是有些不习惯,害得洪钧饥肠辘辘,又灌了一肚子的各种液体,感觉都可以听得到自己肚子里像演奏着交响乐,他连曲子的名字都想好了:D大调饥饿奏鸣曲。
海鲜大餐吃了将近两个小时,洪钧早已预见到的局面又不幸应验了,他吃海鲜从没吃饱过,一道菜上来,吃完以后就是漫长的等待,一般都要等到把上一道菜完全消化之后,下一道菜才千呼万唤始出来。
十点左右,大家才散了。科克用目光找寻着洪钧,示意他一起走,洪钧便被科克领着,来到酒廊。这酒廊很别致,高高的玻璃拱顶,仿佛能看到天上的星空,里面的陈设,包括沙发、桌椅都色调明快,远比一般低矮阴暗的酒廊让洪钧感觉到惬意。
科克也看出来洪钧对这里的环境和气氛很满意,脸上便露出一丝欣慰的神情,和洪钧一起坐下,准备点些喝的。科克自己要了杯啤酒,什么牌子的洪钧没听清,但好像是澳大利亚产的一种。洪钧自己点了杯热巧克力,弄得科克和侍者都扬起了眉毛,一副不解的样子,洪钧又接着点了几种小吃,像花生豆、爆玉米花和曲奇饼。侍者记下了一串名字离开了,科克还睁大着眼睛看着洪钧,洪钧便笑着说:"老实说,我没吃饱,现在正想吃些东西。"
科克听了哈哈大笑,说:"其实我也没吃饱,但我想忍着的。你做得对,我也要吃一些曲奇饼。"
很快,好像知道这两个人都急等着要吃似的,侍者把吃的喝的都送上来了。洪钧喝了口巧克力,手上抓着几粒花生米,一粒一粒往嘴里送着,脑子里忽然想起了自己在那家京味饭馆先吃炒饼再夹花生米吃的样子,不禁笑了一下。
科克见洪钧笑,自己也笑了起来,吃着曲奇饼说:"我发现你的英语很好,没有口音,不像新加坡人,他们老带着一种‘啦‘的音。"说着,就学着新加坡人说话时常带的"尾巴"。
洪钧笑了,其实科克自己的澳洲口音就很重,"吞"音吞得厉害,每次洪钧和澳大利亚人说话,刚开始都不太习惯,这次已经听了两整天,总算是适应了。洪钧开玩笑说:"我的英语比大多数中国人好一些,比大多数美国人差一些。"
科克又瞪大了眼睛,问:"那就是比一些美国人好了?不会比美国人的英语还好吧?你开玩笑。"
洪钧便笑着解释:"因为美国也有很多婴儿和哑巴的,我的英语比这部分美国人的好。"
科克听了大笑,非常开心的样子,然后,止住笑,冲洪钧眨了下眼睛说:"而且,美国也有更多的傻瓜。"
洪钧知道,有不少澳大利亚人对美国人是很不以为然的,他们觉得美国人无知而又自大,目中无人,科克的话里可能也带有他对维西尔美国总部那帮人的不满。但洪钧心里也明白,科克也可能是有意无意地在用嘲笑美国人来拉近他和洪钧的距离。
洪钧便笑着说:"我同意。至少我相信,大多数中国人对美国的了解,比大多数美国人对中国的了解,要多得多,美国人觉得美国就是整个世界。其实我们中国人在好几百年前也是这样的,所以中国后来才落后了,美国这样下去也会落后的。"
科克连着点头说:"是的,美国一定会被中国超过去的,我完全相信,而且我认为可能用不了多久,可能五十年,最多一百年。Jim,你可以看看亚洲的发展,这几个国家都在增长,像中国、香港、台湾和韩国,亚洲一定又会成为世界的中心的。"
洪钧立刻接了一句,脸上仍然带着笑容,但是语气很坚定,不容质疑地说:"科克,我不得不更正一下,香港和台湾都不是国家,只是中国的两个地区而已。"
科克愣了一下,也立刻笑了起来,指着洪钧说:"Jim,你是对的。你提醒得好,以后我去中国,不,不管在哪里,当我见到中国人的时候,都会注意这一点。"
洪钧知道,科克其实很可能根本不在意台湾是不是属于中国的,在他心目中这些地理概念都只是他的市场的不同区域而已。洪钧清楚自己不可能改变科克对这些问题的看法,但他必须让科克明白,当他面对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客户的时候,他必须有意识地留神这些敏感的话题。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材非常高大的人走进了酒廊,站在门口向四处张望着,然后朝科克和洪钧的桌子走了过来。洪钧认出来了,是维西尔澳大利亚公司的总经理,名字叫韦恩。
韦恩走过来,冲科克和洪钧扬了下手,对洪钧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然后问科克:"我们明天要去马来西亚的柔佛州打高尔夫,你去吗?"说完又转头问洪钧:"Jim,你呢?"
洪钧笑着说:"我明天一早的飞机。"韦恩耸了一下肩,就看着科克,等着科克回答。
科克说:"我不去的。有太多事要做,而且我这次都没带球杆来。对了,为什么不在新加坡打,还要专门跑到马来西亚去?"
韦恩又耸了一下肩,撇了撇嘴说:"新加坡太小了,我开球的的时候,要么一杆就打到海里去了,要么一杆就打到马来西亚去了,所以干脆直接去马来西亚打好了。"说完,他自己已经笑了起来,又说:"没关系,我只是过来问你们一下。"他伸过手来和洪钧握了一下,又拍了拍科克的肩膀,算是告别,然后转身走了。
科克喝了口啤酒,看着洪钧,说:"这两天的会议上你都很安静啊,是不是还不太熟悉,有些拘束?"
洪钧知道刚才的前奏曲已经结束,该进入正题了,便停住了不再吃那些小吃,用餐巾擦了嘴和手指,把餐巾折叠着搭在桌子上,说:"现在已经了解了很多了,我这次来主要就是来听的,来学习的,这是个新环境,有太多新东西。"
科克立刻接了一句:"还有新挑战。"
洪钧笑了一下,说:"是的,我只希望我已经准备好了,不会有太多让我觉得意外的,希望不要比我之前想的……"洪钧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着科克的眼睛说:"更糟。"

科克的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转而问道:"你之前在ICE做了多长时间?三年?"
洪钧说:"差两个月三年。"
科克又问:"你去的时候就是去做销售总监?"
洪钧回答:"头衔虽然是销售总监,但刚开始的时候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后来才逐渐招了一些人。"
科克又问:"是你把ICE每年的销售额从一百万美元做到了一千两百万美元?"
洪钧愣了一下,科克看来的确对他的背景做了不少了解,刚问的这些怎么有些像是在面试自己?他想了想,让自己的注意力更集中,然后说:"不是我一个人,ICE的团队是个很棒的团队。"
科克听了以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再抬眼看着洪钧说:"你以前和维西尔打交道多吗?你觉得你对维西尔了解吗?"
洪钧笑了,怎么会打交道打得不多?维西尔、ICE和科曼,就像是软件行业里的三国演义,在哪个项目里这三家都会到齐的。洪钧刚想说三国演义,又想起来科克恐怕不知道三国演义是什么吧,便说:"经常打交道,差不多在每个项目、在每个客户那里都会碰到。但我不能说我了解维西尔,一个人不可能站在外面就可以了解里面的东西的。"
科克也笑了,他也想把气氛弄得活跃一些,说:"那好,你就说说看,你当时在ICE,站在维西尔公司的外面的时候,你怎么看维西尔这个竞争对手?"
洪钧开始觉得为难了,他很难实话实说,他也把握不好应该说到什么深度、说到多么严重才是恰到好处。说维西尔的问题,不可能只说维西尔北京公司的问题,而应该说维西尔中国公司的问题,其实就是在说他现在的顶头上司杰森的问题,而且更复杂的是,洪钧自己已经成了维西尔的一员了,所以这些问题他自己也会都有份的。但是,洪钧还是决定要把话说透,要把问题都点出来,不然的话只会使科克对他失望,也可能错过解决这些问题的机会。
洪钧非常小心地字斟句酌地说:"我在ICE的时候,很重视维西尔这个竞争对手,因为我知道维西尔是个有实力的公司,尤其是产品非常好,可能比ICE和科曼的产品都好。但是后来,我慢慢发现维西尔并不是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更不是可怕的对手。好像只有竞争对手才知道维西尔的产品好,而客户都不知道这一点,维西尔没有让客户认识到维西尔的优势和价值。"
科克马上接了一句,说:"所以你觉得维西尔的问题就是销售的问题?销售团队太弱了?"
洪钧慢慢摇了摇头,端起热巧克力喝了一口,看着科克正期待地盯着自己,就接着说:"我觉得可能还不能这么看。可能应该想一下,是某一个销售人员弱,还是整个销售队伍都弱?是销售队伍自身的问题,还是整个公司对销售的支持不够?是撤换销售人员就可以了,还是应该加强对销售人员的培训、指导和管理?这些就不是我在ICE的时候能了解到的了。"
科克仔细地听着,好像不想漏掉一个字,他抿着嘴,既在琢磨着洪钧的话里的意思,也在对照着他所了解到的维西尔中国公司的问题,看能不能和洪钧的分析对应上。过了一会儿,看来他还想让洪钧把所有的意思都直接倒出来,他又追问道:"你在ICE的时候,都看到维西尔的哪些问题呢?或者你当时觉得应该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呢?"
洪钧心里暗暗叫苦,看来很难草草地一语带过,可是越深入地谈,就越和他现在的小小维西尔北京的销售负责人的角色不相符了。洪钧又觉得似乎科克并没有把自己当作是维西尔北京的小头目,好像还是把自己当作ICE的销售总监和代理首席代表,洪钧忽然有一种冲动,他想充分地展示自己,他好像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南阳茅庐中的诸葛亮,要把自己对天下三分格局的韬略一吐为快。
洪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地考虑了一阵,科克就一直耐心地等着,又过了一会儿,洪钧开始说话了:"我自己没有注意到维西尔有非常优秀的销售人员,但这并不重要,就像一只橄榄球队,如果没有任何大牌球星,所有队员都并不出众,照样可以获胜,甚至还可能获得冠军。我们的销售方式都是‘团队型销售‘,一般的项目也是要靠一个团队合作赢下来的,遇到大项目甚至是靠整个公司的合作才能赢到。所以,输掉一个客户,可能是一个销售人员有问题,输掉一个市场,就一定是公司有问题。"
洪钧说到这儿,停下来看了一下科克的反应,科克专注地听着,没有插话或提问的意思,脸色也很平和,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快,洪钧像是受到了鼓励,便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我觉得,维西尔的问题在于,维西尔不是一个由销售驱动的公司,没有销售第一的文化,销售人员在公司的地位太低,而且像是一个恶性循环,没有地位,没有信心,没有调动公司资源的影响力,就很难赢得销售,赢不到项目,就更没有地位,更没有信心。任何人都可以指责销售人员,公司的任何问题都可以算到销售人员的头上,好像销售只是销售人员的事,其他人都没有责任。我在ICE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前方,即使前台的接待员都知道她对公司的销售业绩有直接的责任,她没有接好一个电话,就可能让一个客户离开;她错发了一份传真,就可能让我们输掉一个投标,在ICE,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销售人员。而维西尔有很明显的前方和后方的划分,只有销售人员在前方,其他人都守在后方。"
洪钧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说完了,胸口好像还在一起一伏的,他赶紧端过热巧克力喝了一口,让自己的情绪稍微缓和一些,同时脑子里回想着刚才说的话有什么纰漏。
科克听到这,好像情绪也开始激动起来,开始坐不住了,他挺直身子说:"这是维西尔中国公司的文化,不是我们维西尔本来的文化!"
洪钧明显地感觉到了科克对维西尔中国公司现状的不满,但是,经过这两天的观察,他觉得这种文化并不是只在维西尔中国公司存在,其它地方包括亚太区也大多如此,头头们高高在上,远离客户和战场,高谈阔论,但洪钧并没有把这些想法表露出来。
科克长出了一口气,喝了口啤酒,冲洪钧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他换了个话题说:"你是在北京吗?"
洪钧答应着。
科克说:"Jason是在上海吧?北京和上海,哪个地方做中国公司的总部更好些?"
洪钧知道这是个更敏感的问题,直接和他的顶头上司杰森有关了,但洪钧现在已经放开了,管他呢,科克也是自己的老板嘛,还是更高一级的老板,有什么不能说的?
洪钧说:"我们可以看一下,维西尔的客户和ICE的客户一样,都主要是在四个行业,金融、电信、政府部门和制造业。金融业里,中国的中央银行在北京,五大商业银行里有四家在北京;电信业,中国的四大电信运营商有三家在北京;政府部门,不必说了,北京是首都;制造业,当初的客户主要是跨国公司在中国的合资和全资子公司的时候,客户大多是在上海,但是现在的客户主要是中国本土的企业,在地理上的分布就比较平均了。而且,维西尔的合作伙伴,包括硬件厂商、咨询公司、系统集成商,在北京的也多一些。"
科克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哼,Jason就是离他的客户太远了,他为什么不去北京?"
洪钧笑了,他很清楚,**决定脑袋,他本人在北京,自然希望维西尔能把更多业务重心移到北京,所以可以讲出刚才那一大套道理,而假如洪钧自己希望维西尔的总部放在上海,他一定也可以找出有说服力的放在上海的理由。其实可能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各人的立场不同,决定了各人自有一套道理。洪钧相信杰森一定也可以如数家珍般地列出把总部放在上海的理由,但让洪钧觉得有些惊喜的是,自己是个新来的小人物,居然有机会可以在科克的脑子里来个先入为主,而杰森以前似乎都没有想过要给科克洗洗脑。
洪钧觉得现在应该轮到他活跃一下气氛了,便说:"这我可不清楚了,我想Jason一定有他的考虑吧。可能是因为他喜欢上海,其实,如果是你,我猜想你也会愿意住在上海的,大多数外国人都会更喜欢上海。"
科克一听就来了兴致,情绪也好转了,问着:"为什么?你为什么猜我会喜欢上海?上海和北京我都还没有去过。"
到这个时候,洪钧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才终于落了地,他踏实了。在科克说这句话之前,洪钧一直担心,假如杰森知道了洪钧这次和科克谈话的内容,洪钧在维西尔的日子就走到头了。洪钧刚才向科克讲的大量对杰森不利的话,虽然大多是事实,而且是对事不对人,也没有添加洪钧个人的感**彩,但洪钧并不清楚科克会怎样利用这些东西,他也不清楚科克在利用这些东西的时候会不会顾及洪钧的利益。洪钧刚才是在赌,他首先押的是科克是个理性的人,是按常人的合理逻辑思考和行事的人;其次,科克还要是一个可靠的人,说话谨慎,不会无意走漏口风;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科克需要洪钧,他不会在和杰森的交锋中出卖洪钧。科克刚才的一番话,让洪钧相信科克对杰森的不满与杰森对科克的不满是同样强烈的,科克和杰森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科克不会用洪钧来和杰森做交易。
洪钧的头脑高速运转着,但嘴上却一句话也没说,脸上也很平静,因为科克刚才的最后一句话既然明显地是在说杰森,那洪钧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科克从桌上拿起啤酒瓶,但并没有马上喝,而是问洪钧:"Jim,你觉得,维西尔亚太区应该怎样做,才能更好地帮助维西尔中国公司?"
洪钧马上连着摆手说:"不,不,这个问题你应该问Jason的,我不是回答这个问题的合适的人。"
科克摇着头,握着酒瓶的右手伸出来,食指离开酒瓶翘着,指向洪钧,说:"我是在问你,Jim,我知道我是不是问对了人,你必须回答我,现在就回答。"
洪钧看着科克,科克脸上虽然带着微笑,但声音里却含着明确的信息,科克是非常认真的。
洪钧只好不再推托,想了想,说:"我在ICE的时候,在和维西尔竞争的项目中,好像没有发现维西尔的团队中有维西尔中国公司以外的人。而ICE常常有从亚太区、美国总部甚至欧洲请来的行业顾问和技术专家,他们的确有很多经验,中国的客户面临的问题,他们在其它地方已经遇到过并解决过了,这对中国的客户很有价值,这也是他们选择与像ICE和维西尔这样的跨国公司合作的主要原因,但维西尔好像没有让中国的客户看到维西尔在全球有丰富的经验和资源。"
科克立刻就说:"我们愿意帮忙,帮维西尔中国就是帮我们自己,但是,维西尔中国似乎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表示过他们需要帮助。"洪钧刚张了张嘴,可还没说出来,就被科克摆着手制止,科克接着说:"你不用讲,我也相信中国市场的潜力,我也相信中国客户对维西尔产品的需要,我相信中国能为维西尔贡献很多很大的合同,甚至最大的合同。不是我不重视中国,不是我不想帮助,而又是因为Jason,Jason不让我或者别人帮助他。我猜想,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他不相信我,他怕我派去的人了解太多维西尔中国公司的事情;第二,他不相信他自己,他没有信心赢得大的项目,所以他在每个项目上都不敢投入,更不敢请求亚太区甚至总部的资源来帮他,他担心输掉项目后没法交待。"
洪钧越来越领教到这个澳大利亚人的厉害了,科克对杰森的分析的确是一针见血。洪钧还感觉到,科克是一个比较坚决果断的人,他目标明确,言语中没有丝毫的忸怩作态。当他觉得洪钧是个可用和可靠的人才时,他会不加掩饰地直接让洪钧明白这一点,而不会绕弯子、打哑谜。
说到这儿,科克话题一转,又聊到了洪钧本人身上,他问洪钧:"Jim,告诉我,是什么使你下了决心,让你决定加入维西尔的?"问完了,便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洪钧。
洪钧笑了,脸不自觉地红了,他缓缓地,像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似的说:"因为我没有其它地方可去。"
这句回答大大出乎科克的意料,他呆住了,好像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后又似乎在琢磨着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的深意,最后,他忽然间哈哈大笑了起来,手情不自禁地拍打着椅子的扶手,等他停住了笑声,嘴角仍然带着笑容说:"Jim,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的风格,你很坦率,也很聪明。你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是对你自己和维西尔的善意的嘲讽,也可以理解是对你自己和维西尔的最大的肯定。和你聊天我真的很开心。"
洪钧仍然笑着,一副不卑不亢的表情。
看来科克已经觉得聊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想再闲聊几句,便随意地问了一句:"你来维西尔还不到一个月,怎么样?有什么让你觉得不习惯的吗?"
洪钧想了想,他想再一次用半开玩笑的方式做一次试探,他也不太确信他这么做的分寸是否合适,但今天和科克的谈话,让他似乎觉得可以毫无顾忌,科克好像就是要让洪钧把内心深处压抑着的东西都张扬出来。
洪钧想到这儿,就说:"我还是怀念我以前坐飞机可以坐商务舱的日子。"
科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一脸严肃,盯着洪钧的眼睛,盯了足足有好几秒钟,才非常郑重地说:"Jim,请你向我保证,你不会转而习惯于去坐经济舱。我相信,会有一天,你又会重新开始坐商务舱的,我希望这一天的到来,比你和我想的都要快。"
顺便透露一下小说未来的发展情况:
……洪钧抓住去新加坡开会的机会给亚太区总裁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另一方面,就在洪钧走背字之时,俞威则被重金请到了ICE公司当上了当初预备让洪钧来做的中国区首席代表。而他的前任公司和那一个项目的客户则被他无情地坑害了。
维西尔公司的销售队伍很弱,在台湾人杰森的管理下很混乱。洪钧不得不带领这样的队伍扎进激烈的项目竞争中。一家大型企业的项目开始招标议标了。洪钧手下负责该项目的销售是有热情有干劲的女孩菲比,可没有经验。洪钧深入接触了客户、在客户中发展了自己的重要同盟军和眼线,也发现了客户中坚决反对自己的人。洪钧努力寻找合作伙伴。一家硬件代理商的老板老范主动找到了洪钧,他希望和洪钧在这个项目上合作。老范在上次那个项目中和俞威合作击败了洪钧却最终被俞威出卖。
经过艰苦努力,洪钧的形式好转了,菲比也开始明确地追求洪钧。洪钧不仅在项目上累得够呛,维西尔在上海的华东区和广州的华南区两个负责人都把他视为对手而和他摩擦不断。
俞威毕竟也是高手,客户中的一个关键人物坚决支持俞威,使洪钧没有丝毫获胜的把握。老范也同时支持着俞威的ICE投标,洪钧并不信任老范,但他没有其他选择。老范在最后定案之前请俞威和客户的那个关键人物一起潇洒,在一家酒店的桑拿房为他们分别安排了小姐,上到酒店的客房。几分钟之后,老范给那个客户打手机告诉他有人来查房扫黄,叫他快离开,不用管俞威,老范会自己通知俞威。当这个客户落荒而逃之后,老范给他的部下打了手机,让部下通知已在大堂的便衣,可以去俞威的房间抓人了。老范终于报了上个项目的一箭之仇。
俞威被警察带走了,他也有办法,第二天早上就出来了,消息并没有走漏出去。可是,那个关键人物在公司高层表决的时候,没有支持俞威的公司,他被吓怕了。洪钧赢得了这个合同,与此同时,菲比也终于赢得了洪钧的心。
洪钧又在去机场的路上了,维西尔公司的亚太区老板来了,他已经决定请台湾人杰森离开,洪钧要做维西尔的中国区总经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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