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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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顺帝朝,永建三年,冬。
“公公请放心,这么点小事,清水定会办妥。”我拱手笑道。
“呵,交给你来办,我自然省心。”面前所坐之人面净无须,皱纹已深,却仍旧精神健铄,只拿淡定而难掩精芒的眸子瞟了我一眼,轻松自若地笑了声。
我告退出门,临走时往回看了一眼,那华衣宦者正举茶欲饮,精工细做的衣袖遮住了手,却遮不住衣下不自主的微微抖动。
呵。
那个武勇到只率十八人便政变立帝,直率到不惜犯上以救本就与宦官为敌的清流派成员虞讠羽,又淡泊到犯上被贬后封还印绶,流连山水间的浮阳侯孙程,也已经难掩老态了。
漫步在出府的石道上,过目仍一片青翠。冬日肃杀,侯府里早换上了耐寒常青的松柏之类,孤傲挺拔。
若不出意外,孙公公便可在此好地方养老善终。
笑。
那末,新一代的弄潮儿,也是时候活跃了。
出得那华丽的朱漆大门,刚跨上马车坐定,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得一声大斥,紧接着争吵阻拦与叫骂声便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刚才那声——不就是吼我的名字么?
看来是冲我而来,而且是一个人。能和我**来的这么多人纠缠这么些时候还赶不走,仍是一个劲叫骂我这帝舅。
有点意思。
“怎么了?”我下车,道。
金名见了,忙从那人堆中小跑过来:“是原……”
我只听得他说这两字,便突见一高大黑影窜至面前,就在金名刚转头看去还来不及出手的当口,便是啪的一声重重响起。
啪的一声,重重响起,近在咫尺。
我愣住,所有人都愣住。
然后火辣辣的疼痛猛然传至,我才拿了左手捂上脸。
自然是近在咫尺,因为被打的人,就是我。
妈的。
被打了一耳光。
看到我的动作,金名才醒转,大喝一声便扑向来者,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便已将他擒住,迫他跪在面前。
“你这阉人的走狗!还以为你父素有清名,没想出了你这不肖子!不过是个得幸外戚,不知廉耻,包藏祸心,助纣为虐,贤佞不分!真该撕了你那张臭……”来者瞠目欲裂,声音颤抖,劈劈啪啪旁若无人地开始骂,屡喝不止,直到被金名实在看不下去一个手切打晕。
“大人……”金名皱着眉头,语调却冷静如常。
我开始想笑。
然后,真的笑了一声。
是,我确实是个得幸外戚,今圣上生母,被当年权倾朝野又参与废立今上改立太子的阎后鸩杀的宫人郑氏就是我的亲姐姐。今上即位后,也算是青云直上,即使是功革老臣亦是以礼相待,何时受过这等侮辱?
何况,还是破天荒,被打了一耳光。
有意思。
相当有意思。
“他是谁?”我仍自笑着,问。
金名被我捂伤而笑的表情弄得有些犹豫,还是回道:“……应是被大人受命查办的屯骑校尉白顺的儿子白衡。”
哦,是他?
刚得了孙公公的嘱咐对白顺家做善后,还在想着可能比较麻烦,他的儿子便出现了。

噫,真的是这样,反而让我好办了。
“他受父牵连,降职去了杨敷那边吧?”
“是。”金名道,又笑,“他刚还吼着‘杨家刚直忠烈’,‘不信在他处你能奈我何’之类。”
“呵呵,说得是:‘杨家刚直忠烈’,不像你败坏家门吧。”无所谓地摇摇头,我甩袖上车,“白顺亦是好官,只是官场倾轧,本就难免。在力量不足以自保的情况下仍旧守节不屈,想必他自己也是知道会有这一日。这个儿子,也算忠义,只是太鲁莽。刚才看得出他也是情急,才一掌过后愣在当场。便算是给地下的白顺一个面子,好生送他回府吧。”
“是……那,林少府府上,还去不去了?”
“呵,我现在这样子,还怎么见得人?”只是林伯伯,怕是要很失望了。
“明白了。”
金名毫不拖泥带水地安排着,三言两语之后,马车便向着自己的府上去了。
此次只是警告,本不会有性命之忧,白顺却服毒自尽,以保留晚节,同时也好给监派留个妄杀清官的恶名,引起爱戴他的官民共愤。倒是想的周到。可惜没有调教好自己的儿子,在这么个光天化日之下,肱骨重臣府门口做此以下犯上的壮举,不出一日便市井皆知。这不正好给我个展现宽容,以平民怨的绝好理由么?
内刚外柔,雷厉风行又做好门面工作是我的长处,为官数载早有名声在外。这次再做一次也不会让人觉得虚伪矫饰。
白顺啊白顺,你是个有脑子的好官,可惜,遇上我郑清水。
只是那白衡,日后怕不是很好做人了。杨敷……自幼便聪明迥异,笃志博闻,又是正直忠信,早被人议为振兴杨家的不二人选。得到白衡如此好感,也是应该。
只是,我和这杨敷的关系,可是有些复杂了。
刚想着,就听见帘外金名道:“大人,迎面是杨家的马车。要和杨敷大人打个照面么?”
闻言,我哑然而笑。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总是想谁谁就到。
杨敷,与我同期做官,多年挚友。他继承家门,自然是官派子弟,而我投靠孙程,便是阉党,而随着近年来两派争斗的愈加激烈明朗,甚至摆上台面,我与他的关系便日益僵化。
似乎谁都看得出来,曾因“本朝二秀”的称号和极好的友情而为人称道的我们,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电光火石一触即发。
“好。”我笑。
是有点话要交代。
马车相错,缓缓停下。
揭帘相望,还未开口,便看见那本就一本正经的俊脸骤然阴云密布。
呓,看来即使拿另一边脸对着他,还是被看出来了,看来肿得相当厉害。
啧,丢脸啊,还在这众人皆谓为我最大对手的人面前。
罢,反正明日之前,便可传得人尽皆知。
想想又笑,这才像是敌对的人见面时该有的表情。
拉扯肌肉,又是一阵痛。
“好好管管你的手下,免得害你名誉扫地。”我讥讽着,又加一句,“记得下手轻点。”
言毕,也不管他更阴霾的神情,放下帘子,吩咐一声,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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