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小姨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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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前,她还是个沉静单纯的少女,一个人的时候总爱做着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梦。她渴望有个温暖的小家,为孩子们缝衣做饭,一辈子就那么简单幸福地过下去。
这种想法对于16岁的女孩子似乎早了点,但一想到母亲去世后冰冷肮脏的家,她就止不住的心酸。
灶台的角落里不知何年何月结了密集的蛛网,家里的被褥早已烂得不经一扯。日子过得越发艰难的时候,父亲又了喝酒。一醉解千愁,而这些醒着的人又将如何面对?
姐姐下生就是弱智,几次被父亲丢到山里,都是母亲哭着捡回来的。印象中的母亲,极为善良柔弱,经常对着傻呵呵啃泥巴的姐姐暗自垂泪。在她有限的记忆里,母亲是郁郁寡欢的,父亲经常打她,因为她始终生不出男孩子。所幸那一年终于怀了男胎,孩子们长这么大才见到父亲的好脸色是什么样的。
然而,分娩的前夕,计生委逐村搞突检,父亲只好连夜驾车送她到外婆家。那夜,风很大,也很冷。母亲臃肿的身躯缩在单薄的棉被里,口里不住地喊父亲停下来。父亲不耐烦了,你就不能忍一忍,又不是第一回生,娇气个什么!吼过几次之后,父亲也心虚地闭口了。因为那时的山路,实在是颠簸得厉害。
母亲也不再出声了,木然地凝视天上的星星。那个夜晚的星星,很高,很远,也很小,闪着银亮的寒光,就像一把把无情的小刀。
“孩子……”母亲喃喃地喊。
这就是她最后的话了。
从此,这个由脏兮兮的姐姐、尚不懂事的妹妹、酗酒的父亲构成的家,自然地落在了她柔嫩的肩上。她别无选择,她是唯一眼睁睁看清这一切的人。
她懵懂地意识到,在这个苦难的世界上,真实的痛苦似乎更是来自于清醒,正如那个整天傻笑着在外面闲逛姐姐,看起来总是无忧无虑,每天的营生就是捡些各种各样的破烂回来,有一阵还拾了骨头藏在碗柜里。开始她倒不以为意,不厌其烦地趁姐姐不在时把这些偷偷扔出去。直到有一次捏起来细看,才惊觉那形状既不像猪骨,也不像牛羊之类,倒像是……
她触电一样地扔掉手里的东西,失声惊叫。
有时候,她恨不得这个姐姐凭空消失,这样的想法时不时地冒出来。
转眼,小妹到了上初中的年纪,她不得不放弃升学的机会,进入镇上的棉纺厂,以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尽管是中上等的成绩,她并不觉得可惜,这就是她的命,她想。
现实对她来讲,残忍得像个噩梦,甚至让她产生幻觉: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是睡在温暖的被窝里,厨房中飘来妈妈炒菜的香气……想着想着,泪珠就会滚下来,她想眼泪真是奇妙的东西,怎么流都流不完。
没有一盒像样的化妆品,也没有一件能大大方方穿得出门的衣服,16岁以后,她还是渐渐显露出与众不同来。走在人群中,没人能忽视她的存在,这个标致得让人侧目的女孩。像她的妈妈一样,这种骨子里透出来的美是天生的,无须过多的修饰。再加上端庄温柔的性格,她自然地成为了厂里小伙子们追逐讨好的对象。
十二月份的一天,她无意中发现姐姐的肚子不同寻常的隆起,由于穿着肥大的棉袄,平时没人注意到这一点。

找来村上的老中医一看,父亲的脸瞬间变成猪肝色,气得嘴发抖,半晌没说出话来。
“丧尽天良的王八羔子,连个傻子都不放过,不得好死啊……”父亲一遍遍沙哑地重复着这一句,仿佛一夜间老了几十岁,俨然一个痛楚而愤怒的老头。
半个月后,一个粉嫩健康的女婴出生了,除了那个对着孩子傻笑的姐姐,全家人忧心忡忡。
扔掉,必须扔掉!父亲坚决地说。
的确,这种身世的孩子给谁都不会要。
妹妹也附和道:上班的上班,的,谁来照看她?我们家已经够丢人的了,我在外面都抬不起头来!
第二天下班的路上,她看见道口有一个显眼的包袱,她当然认得。里面的孩子已经冻的小脸发紫,气若游丝,看样子已经在寒风中冻了许久。
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再迟疑一会孩子就彻底冻僵了。她解开自己的大衣,凝重地把它裹在胸前。
她不是不知道这孩子对于这样一个残破的家庭的重量,只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无辜的生命就这样离去。即使一个路人,看到婴儿纯净无邪的面庞也会动恻隐之心,何况她还是它的亲人。
当晚,面对父亲暴怒的指责时,十七岁的她固执地坚持自己的选择,毅然承担了孩子的一切。
那天下午发现孩子不见后,姐姐居然收住了傻笑,疯狂而恍惚地到处找寻,深夜未归。
从此,她再也没见过姐姐。
每当外面袭来寒风冷雨时,她便揪心地想知道姐姐可有一块栖身的地方?
几年后父亲去世时,没等到他下葬,妹妹就和一个身份不明的生意人走了。临走时只托人捎了一句话:姐,我走了,这个家我受够了!
连妹妹都受够了?她苦笑着,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自己加班加点地为她赚学费,竟然一声不响地走了?
父亲过世后,她带着孩子搬到了镇上一所小房子里,开始了平淡单调的生活。二十岁本是花容月貌的年纪,可她死死不肯放手的孩子却成了所有追求者的顾忌。小镇人家的婚姻观是很现实的,没人愿意要个拖油瓶。
这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这孩子的分量,已经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转眼就要上小学了,学费还要从牙缝里省。
再难的时候,她也没想过放弃,姐姐或许正在尘世的某个角落里挣扎在死亡边缘上,她又怎么忍心把她的孩子再送进风雨?
那是个漂亮聪明的小家伙,越长越惹人疼。没有她,这孩子恐怕就没有活路了。
转眼三十岁了,找她谈婚论嫁的不是离过婚的,就是劣迹斑斑的,骨子里面心气高傲的她宁可终身不嫁,也断不会如此委曲求全。
直到顾蕴城的出现,讽刺地颠覆了她的想法。那是个彻底的无赖,披着斯文的外衣。在镇上,他想做的事情,据说还没有做不到的。她起初不信,可现在她正站在他的婚礼上。
在嘈杂的喜筵中,她分不清人们的贺喜之辞,究竟是出于祝福还是同情?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出落得愈发可人的水灵,她是那样乖巧,还未见过世上的风雨。她也不晓得自己这张伞还能为她撑多久,但她知道,只要这呵护了十五年的花朵还需要她,她就不能倒下。
这就是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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