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渔家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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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陈求福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真是一场好睡,也没有什么梦的记忆,看来最近的身体情况是很好。梦之一物,据说是大脑受损,在睡眠时,大脑会自动修复受损细胞,因为这个修复的过程,梦产生了,修复的过程越复杂,那么梦也越多且杂。深睡而无梦,那么你尽可以拍手欢喜,可说大脑状态很好,没有什么可修复的。当然,梦的形成机制,即使在二十一世纪初期的现代,仍然没有定论,有待研究,弗洛依德的《梦的解析》虽然是里程碑似的巨著,但是大概那也只是万里长征的其中一步,人类的历史只几万年,离自然科学的自由王国,还远远不及,多待有志之士奋发。诺贝尔奖的宝座,特别是为基础科学的突破而颁赠的桂冠,真希望我中华儿女,不受学术**流毒之损害牵连,早日有所收获,而且是水到渠成的那种收获,也即别人不把诺贝尔奖授给你的话,他自己都觉得很不好意思的那种情况。
当然诺贝尔奖这个重任,和维护世界和平这个事业一样,和陈求福这辈子大概是没有什么干系的了。两腿一伸,陈求福又来了个金不换的回笼觉。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已经是日上三竿。
醒来后的陈求福眼见是再不能睡着了,伸个懒腰,伸手推开窗子,一片阳光射得他眼睛眯了起来,窗外院子里,大桑、小桑、柳子还有一个庄里的姑娘正在大柏树下面踢毽子,身姿灵动,笑闹的声音不时传来。
望见窗子开了,陈求福懒懒地探出头张望,大桑、小桑嘻嘻笑着围到窗子旁边,“福大爷你总算起来。”
“弥二爷和裴公子他们两个呢?”陈求福微微有些脸红,讪讪地问道。
大桑抢着说:“裴公子一早就被葳蕤领来的一个金小姐拉走了,听葳蕤说是去选笛材了。弥二爷不说你也知道,哪次来庄上,还不都是一早就起来沿着庄墙外的溪水跑个一身汗,然后与何大先生算一两天的帐,商韶这会子还在账房那边伺侯着呢,拉她来打毽子,也不来。”
陈求福寻思,就剩自己了,这韶光该如何打发?
这时柳子带着那庄上的姑娘也来了,走近一看,原来是何大先生的侄女儿,年纪只不到十岁,水性却是极好,小名唤作渔娘的,小姑娘梳了一个双鬟,脸蛋红扑扑的,皮肤稍黑,但是透着健美,难得的是眼如点漆,灵活动人,看了就教人喜欢爱惜。陈求福眼珠一转,来了主意,这下今天有了着落,喜从心来,脸上一团的都是笑,倒把大桑这四个看得肚里纳闷,不知道是这福大爷是不是睡傻了,又或者着了什么邪魔。
“桑桑,洗脸,拿我的衣服来,摆饭,快快。柳子你带着渔娘等着我,不准走,今天陪老爷我去西凉河钓鱼。”陈求福火急火燎的吩咐道。
过了半个时辰,陈求福已经洗漱毕,换上洁净的衣裳,一双南布的便鞋,慌慌张张的就着一碗爆腊鼠丁萝卜条扒了几碗稀饭,就要出门。他扒饭的当口,大桑小桑已经把东西准备齐当,两名庄丁挑了,另有两名庄丁抬了一乘肩舆,陈求福坐了上去,大桑、小桑和柳子、渔娘在旁边跟了,渔娘的小土狗儿来喜也跟了,东闻闻,西嗅嗅,摇着尾巴走在渔娘腿后。
一行人慢慢地出了院,路过账房,陈求福正想催抬肩舆的庄丁走快点,那边何大先生和阎须弥早从窗子看到他们这一伙扛着几根长鱼竿的一伙闲人,阎须弥冲他高喊一声:“淹不死你。”喊毕继续对帐,何大先生只是笑笑。
陈求福索性腆了脸,不理他,仰头大大剌剌,洋洋得意,舒舒服服地坐在肩舆里面,一行人出了庄门,过了环庄溪流上的平桥,往西凉河而去。
西凉河不甚宽广,由终南山中发源,汇集了许多溪水,最后汇入渭水入黄河。西凉河在西林庄一段,又有一个好处,庄子东北原有一个大湖,西凉河奔流入湖,再由湖的另一头流出去,这个湖虽在庄子东北方向,却是叫做南塘,方圆甚广,渔产甚丰。
一路上,只望见庄户们在田地里忙碌,庄稼大都已经黄熟,大片大片金灿灿的颜色,地里满是割麦的麦客,弯着腰,满头大汗地在那里抡着镰刀,田的旁边一角,脱粒的人群在那里杭呦杭呦地劳碌,挑担的人把脱下的麦粒拣去石子、麦杆,装袋抬到路上的大车上,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往庄上粮库运麦的大车。这丰收的景象,看得陈求福心花怒放,为田户们高兴,丰收的喜悦,萦绕心头。
太阳有些烈,晒得陈求福出汗,小桑从庄丁挑的箱笼里面拿出把阳伞撑开,给他挡着太阳,大桑拿了把扇子给他扇着风。摇摇晃晃之中,陈求福又有些倦了。柳子和渔娘两个走在后面,嘀嘀咕咕地说得倒是热闹。
来喜追着一只蜻蜓,跑在前面。
西凉河水哗啦啦,渔娘指了一处水流缓滞之处,支开钓竿,陈求福沉着气,盯了好半晌,鱼标一动不动,连个鱼毛也没钓上来。旁边渔娘已经钓了几条大的,和柳子兴高采烈地装在鱼篓里面浸在水里养着。
又钓了好一会子,陈求福还是两手空空,大桑小桑在旁边坐着昏昏欲睡,陈求福终于灰了心,终于决心淡出钓鱼事业,招柳子来接班,自己退到柳荫下面看《萧十一郎》去了。大桑终于得出生天,高兴地招小桑生炉子煮茶去了,这也总比在陈求福旁边呆看着水面发怔要强。
下游四百步外有座小桥,十来个田户人家的小娃在那里嬉闹,光溜溜地在那里练跳水,扑通扑通地做一串次序跳下河里,荡起大片大片的水花,格格的嬉笑声音震天价响。桥的底下有一大片鹅卵石铺陈的浅水,鹅卵石的下面都是冲刷得极细的河沙,另外几个光**孩子在那里垒石筑坝,堆沙造房,似乎永不觉得疲倦。
柳子羡慕地望着他们,孩童,孩童是无忧无虑的。似乎丰子恺老先生说,一个人的生命,如果在孩童时代的末期就结束,那么是最圆满,最喜乐无极的。我们并不能知道,会有多少人能够同意他的这个意见。
一只翠鸟在河面上疾飞,它飞行的姿态是那么的美妙,翠羽黄腹,真是极漂亮的色彩。
《萧十一郎》看完,大桑、小桑打开带来的食盒,无非夹肉馅饼,时令鲜果,就着茶汤,陈求福和一众人等一起野餐,倒也有些趣味。
支开画架,调好颜料,开始画他的水彩来,今天,他用的是极欢快、极自由的颜色。
他直由下午画到了黄昏。
这一个风和日丽,浮云朵朵的日子,眼看就要这样闲适地过去了。
忽然对岸隐隐约约有竖箜篌的声音,随着风声传来。
远远处有似乎一队人,向河岸的方向慢慢走着。
陈求福继续画着他的水彩。
其间河上面过去几只粮船,几队纤夫在大太阳下面拉得全身汗湿,望见陈求福在那里阳伞下面画画,诧异的眼光里面又有一些复杂的神色,是羡慕,是愤懑,是无所谓,或者是在操陈求福的奶奶……并不能说得清楚,也许他们自己也不是太清楚,大部分的人大概都很漠然,认为这就是命吧。
眼见得风起来了些,粮船上的船夫们把帆稍微升了起来,其时还和着一片的船歌:
“一片风帆啰,一股啰风。
两片风帆啰,两股啰风。
啥人会撑倒风篷,
扭转乾坤,是真英雄啰。”
歌声苍凉有力,陈求福听了也觉得来劲极了,下笔也重了许多。
陈求福想,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他们唱歌,我便作画罢了。
粮船过去很远了,那撑篷歌还仍然隐隐约约地随着南风传回来,惹得陈求福也跟着哼那调子,边哼,还不停地在画纸上下笔,他似乎知道自己在画什么了,他不再听得见小桑她们的谈天和笑声,不再感觉到天气的炎热,不再听得到蝉的鸣叫和河水拍打堤岸的动静,他全心全意地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忘记了一切,一切的声响,他已经充耳不闻,他的全身都已经失去了知觉,唯有他的画笔在动着,动着。
整一个的宇宙,只剩下了他的心,他的手,他的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画意终于尽了。
世界重新回复了色彩,他终于从画境回到了人间。
陈求福嘴边刚刚浮出一个正常的微笑的六十分之一,忽然听到旁边有一个陌生而冷漠的女声在问他:“你在画什么?这张画的上面,似乎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正忙着补上最后的几笔,因此随口答道:“我大概是在描画我的一个梦,如果你看到过类似的梦境,你才能够看出来我在描画些什么。”
“是么?……那这一定是个很复杂的梦了。”
“是啊,我曾经以为已经把它忘记了。”
“但你还是想起来了。”
“是。”说着,画笔突然停了一停。
陈求福接着又似乎是自语一样的说道:“所以我用了一些修饰的颜色,这些颜色都是很欢快的,我拾起了这个梦,所以我很欢喜。然而在画的某一部分,我不得不用了一些很淡的颜色,因为似乎这些梦一共有六个,我只得到了其中一个。”
那个声音沉默了,陈求福继续补他的画。
“画里面那是一个钓鱼的人吗?”那个声音突兀地又冒出来一句。
“不完全是,他是一个钓者,钓者需要忍耐,忍耐,忍耐,机会非常罕有,在终于来临的那一刻又疾如迅电,在那一瞬间就必须要把握住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钓者有成功的,但也有很多失败了,但是他们是钓者,不是渔夫。姜太公如此,严子陵也如此,过去,现在,将来也还会有很多这样的钓者,以后大概会有人为这些钓者做一个新的曲牌,人们会叫它渔家傲”,说完,陈求福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富春江垂钓时的景色来,严子陵,严子陵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在那高高的钓台上面,他垂钓的又是什么呢?皇帝都不能给予他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
沉默了一会,陈求福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乍地一转头,看看是谁问了自己这么久的话。
他似乎看到了一朵幽雅的金色茶花,带有些兰草的香气。
“你是谁?”
“她是吴姐姐。”船娘嫩声嫩气地在旁边答了,“是咱们庄上的客人。”
陈求福想起来了,原来她就是昨天晚上最后出场的那个霓裳羽衣舞的独舞者。
她出来散步,竟然还带着一支乐队,刚才河对岸那一队有竖箜篌乐声相伴的行旅,多半就是她们了。
“我的名字叫做吴莺音。”她的声音真是好听,无怪乎英国人有Silverytone的说法。
“我叫陈求福。”
“我知道,船娘和我说了。谢谢你的画,让我似乎看到了很多东西,比我这一路上看到的多得多。”
“在自然里行走,是最能催生灵感的事情了,我很小的时候,就有这个体会了。”陈求福听到她夸他的画,不觉有些飘飘然,兴奋地说:“比西域还要远的西方,住在那里的的人常说,灵感是飞马的蹄印,大概隐约也就是说的是这个意思。”
“嗯。”吴莺音却似乎没有听他说话,只是用一种朦胧的目光看着画面,似乎在思索着些什么。陈求福觉得自己刚才一通激动的说话,似乎有俏眉眼做给了瞎子看的嫌疑,有些讪讪。
“你出来是为了钓鱼还是画画?”她突然问。
“都不是。”
“哦?”
“都不是。”
“无味之味,才是人间之至味。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

陈求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搓着手。
“我似乎知道我应该排支什么样的新舞了,今天没有白出来啊。”
她冲着陈求福笑了一笑,从头上摘下一朵开得正好的芍药,轻轻地放在了画架上。
然后转身缓步离去,再不回头,也没有一句再多的言语。
箜篌声又起,然后慢慢远去。
伊人已去,画架上芍药的香气却仍然是扑鼻而来。
陈求福的心情却无法再平静下来,他的毛笔字写得并不好,所以常常求阎须弥为他的画题款,但是今天他却忍不住要写些什么在这张画上,一刻也不能再等。
“浣花溪上见卿卿,眼波明,黛眉轻,绿云高绾,金簇小蜻蜓。好是问她:‘来得么?’,和笑道:‘莫多情!’”
今天他似乎第一次得了笔意,如有神助。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阎须弥在账房查了一天的账,算得有些气闷,留待明日,正在歇息,又嫌煮茶太慢,懒得等茶喝,何大先生却是必喝那杯茶的,于是阎须弥一个人出了账房,背着手在庄里闲逛透气。
转过一个院子,他看见一片竹林,竹林里面,却是裴航带着葳蕤和一个小姑娘在竹林一角站着,似乎在研究着什么,阎须弥看到裴航,两眼一亮,于是紧走几个飞步过去,凑凑热闹。
听见他的脚步声,三人齐齐抬头向他望来,裴航和葳蕤倒没什么,那小姑娘的眼神很是厉害,就象两道X光,仿佛能看透人心,阎须弥吓了一跳,赶紧打量了一下。
小姑娘年纪虽然尚小,身量却很修长,甚至可以比得上阎须弥,模样倒是平平,一双眼睛最是厉害。
“这小毛丫头是谁?你第一次来怎么认得?”
裴航还没来得及回答,小毛丫头倒先开腔了:“毛大哥,昨天晚上刚和你见过礼来,怎么就忘了?”
“我不姓毛……”,阎须弥马上醒过味来,知道她在反讽他,又记起昨晚确实见过,裴航还说她叫金什么来着,只得讪讪地为自己补台,道,“金小姐莫见怪,阎二哥我本是个卧龙岗上散淡的人。”
“哼。”
“她是我笛子师傅的小徒弟金牡丹,昨晚我们打过一个照面的。”
“哦。”阎须弥不好意思地搓着手,他不知道,同一时刻,陈求福也是在那里搓手,不过是对着庄上的另外一个客人罢了。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阎须弥不想继续尴尬,岔开话题道。
金牡丹眼中满是不屑,但是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缓缓转身,背对着他们,顾自看着一丛竹子在风中摇曳。
裴航摇了摇头,正想说话,忽然听见庄子西面响起来紧促的锣声。
这是出大事了!
几个人急急地赶到庄子西头,见庄墙上已经聚集着很多人,他们连忙抢步登上庄墙,那里拥挤而嘈杂的人们,见阎须弥等人来了,让出一条道来。阎须弥走到箭垛旁边往下一看,不说话了。
下面一个人摔死在那里,尸体已经僵硬,一动不动的摆在那里,血液还在流淌,渗入土地。
尸体已经被庄丁围着守住了,旁边站着的却象是陈求福,铁青着一张脸,牙关紧咬。
的确是陈求福,他后边的那人不是柳子又是谁,阎须弥看见柳子正在拭去脸上的泪水。
陈求福一伙人在回庄的路上,正好离庄墙不远的时候,突然就望见庄墙上落下那人来,如一个麻包一样落了下去,仆的落在坚硬的土地上,除了骨骼断裂的可怕声音之外,那个落下的人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喊声。
然后庄墙上就响起了锣声,那锣声是那么的惊慌,声音又是那么的刺耳。
“怎么回事?”阎须弥突然听到何大先生的声音。
回头一看,原本拥挤的人群已经被驱赶到了庄墙的另外一边,何大先生带着几个会首也匆忙来了,他的帽子没有戴正,鞋也没有完全穿好,看来他那盏茶也不大可能是喝完的了。
几个庄丁跪在何大先生面前,阎须弥却认得他们都是第五护庄小队的,衣服背面都有一个大红圈,里面一个大写的“伍”字。
原来死在墙下的人是第五护庄小队的队首王保荣,他素来是个踏实、宽厚的人,常护着庄上土产去长安城里交付,与柳子相处最好。
“王队首带我们巡视到这里,就让我们停了,他走到女墙边,望了好一会子,突然回头嘱我们把他儿子抱了交给庄头,我这里刚刚答应了,他手一撑,就跳下庄墙去了,我们哪里来得及拉他。”跪在最前面的五队的那个庄丁抽噎着说道。
“前世作孽啊。”何大先生摇头道,不顾而去。
后面的几个会首也想跟去,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停下来和五队的人交代道:“你们把队首看好吧,只有待县上的官爷遣人来看了再收殓。”五队的几个人答应了,爬在地上,磕了个头,方才起来。几个会首赶忙追着何大先生去了。
五队的人正想走,被阎须弥扯住刚才回何大先生话的那个,问道:“丁二,怎么王队首好好地寻了短见?”这二年来,丁二也是常跟着王保荣去聚仁昌的,所以阎须弥认得他。
“王队首老婆和个来庄上做生意的外路人跑了几个月了,一直没有消息,大概他终于想不开,唉,一条好汉子,就为了这么个婆娘。”丁二说着,胸中好似有火出来,牙咬得格格的。
阎须弥听了没话,王保荣家里的婆娘确有几分姿色,他也是见过的,除了好打扮,也没有听说过什么,没有想到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哼!”忽然有人在旁边冷哼了一声。
原来是金牡丹。
“婆娘,又是婆娘的错了。这与他婆娘何干?大丈夫何患无妻,这样脓包的家伙,自是死得不冤。”
丁二听了,瞪着金牡丹,眼中似要喷出火来,直气得全身颤抖,只恨自己是个下人,不能辩驳这个刻薄的女子,想起来王保荣历年来待他如兄弟般的好处,其时已是阴阳相隔,从今以往,再不能相见,又悔不该当时拉住他不死,诸般滋味齐上心头,就象一锅沸水在自己胸中煎熬,一时心如刀绞,泪流满面。
阎须弥铁青着一张脸,只盯着金牡丹,似乎今天头一次认识她。
金牡丹分明知道这两个愤怒的男人在瞪着他,她却昂然不惧,眼中充满轻蔑,秋水凝眸,望向裴航。
裴航愁眉不展,转过身去,不看他们,顾自下庄墙走了,隐隐约约听到他在低声念诵道,“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工夫?”,声音里面,似乎有些异样。
葳蕤连忙跟了去。
金牡丹却没有动。
“失去所爱的人,无论她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是一种消散。”阎须弥看着金牡丹,一字一顿的说。
“这话并没有错。但是我说的和你说的,并不是一回事。”金牡丹也看着阎须弥,一字一顿的说。
阎须弥突然觉得金牡丹那张并不好看的脸比以前看着更加丑陋。
丁二冲阎须弥一拱手,带着五队的人走了,看也不看金牡丹一眼。
金牡丹自不理他,缓步走到女墙边上,把两只胳膊伏在女墙上,望着墙下面环庄溪中的流水,隔了好一会,才淡淡地对阎须弥说道:“你现在大概觉得我很刻薄,也很丑陋。”
阎须弥愣了一下,说:“说老实话,我现下确实是这么想的。”
“如果是你,你会做这样的事情么?”
沉默了多一会,阎须弥坦然地说:“不会。”
听到他肯这么说,金牡丹回头望了他一眼,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又转过脸去,道:“你只要冷静地想一下,就知道我说的虽然刻薄,但是也并非没有道理。”
阎须弥这下是愣住了,不能说话。
“世上的男儿啊,你切莫多情,你若多情,那么无尽的烦恼、忧愁,就在前面等着你了。”金牡丹悠悠地说道。
阎须弥听了,有些动容。繁星满天,他努力抬头向某一个天区凝望去,似乎在寻找其中的某一颗。
“我小的时候,非常喜欢看树。”金牡丹说。
“看树?”
“是啊,看树,特别是看那些枝繁叶茂的大树,树上那么多的树叶,就像我们人海里面那么多的人。”金牡丹向往地说。
“这个比喻倒是很新奇。”
“凡人的生活,就像树叶的聚落。
每个人,和他们的亲朋好友,他们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是树上的叶片。那些赞美你、称颂你的人,是树上的叶片,那些诅咒你、嘲笑你、指责你的人,同样不过是些叶片。在你死后,为你传诵美名的人,也无非是树叶罢了。
所有的树枝上,到了新春,就会发出新绿,然后风把它们吹落,到了下一个季节,又有新的树叶来代替它们。一切的事物,都只能在世上短暂停留,无论你苦苦追求,还是竭力避免,没有一样是永存的。总有那么一天,你会合上你的双眼;为你送葬的人呢?不久之后,也会有人将他掩埋。”
阎须弥听了,若有所思,喃喃道:“不久之后,你就化为乌有,不复存在,现在看到的一切,现在活着的人也将不复存在。”
两个人再不说话,就那么站在庄墙上。
夜色更深,庄墙上燃起了照明的火盆,夜色中火焰升腾着,舞蹈着,仿佛其中有人的灵魂。
“须弥,走罢。”
一直到陈求福来喊他们。
何大先生直忙到半夜,直到县里太爷派来的公孙不丑带着衙役来勘察了现场,讯问完了人证,把王保荣尸体收殓了,庄里方才消停下来。
陈求福这晚睡得很沉,他今天画了一幅平生的佳作,欢喜不已,在梦中他仿佛见到一朵开得正好的芍药,散发着幽香。其实,就像忘记一朵浮云一样,他已经忘记了黄昏那段相遇,呔!说她美,她又能够有多美?他想起某名家画的《芙蓉女儿诔》上的题字,她还能美过芙蓉女儿?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
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
其为神则星日不能喻其精,
其为貌则花月不能喻其色。
自有了金胜昔,他就不再对其他的女子有非分之想了,更何况他并不是这里的人呢。一个人在心里并没有多少**的时候,他总是非常幸福和满足的。
阎须弥这晚却总是睡不着,忽而想起王保荣从前的一些来往的事情,忽而又想起在庄墙上那个黄毛丫头的那些话,还有,还有自己心里面隐藏的那些和陈求福也不能说出来的秘密,相隔那么那么的远,那些星星是那么地明亮啊!他辗转反侧,反复不能入睡。
他悄悄起身,找出古纳提亚那支大笛子,低声地吹起《云曲》来。
笛声是那么地深沉,悠远,有道是: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
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
在这西林庄里,在这一夜里,还有一个人也失眠了。
她在漆黑的夜里,睡在床上,却睁着眼睛。
她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又似乎看到了很多东西,奔流不息的溪水,还有舞蹈着的火焰,还有,还有一张似乎非常讨人生厌的脸,交错地在眼前出现。那个不知趣的,跑来打断她和裴航说话的,讨厌的生意人,浑身铜臭的,俗气的下里巴人。他真的是那样的一个人吗?为什么自己会有心情和他说了那么多的话?他似乎也听懂了,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她的心里突然猛地跳了一下——终于有人能够听懂她的话了。红粉赠与佳人,宝剑送的是烈士,有很多话,是只能说给某些人听的,钟子期死了,伯牙的琴也只有断掉。
她的心纷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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