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蓝桥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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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上七点半,《新闻联播》刚结束,陈求福就不由自主地望了大门一眼。
仿佛有感应,门铃立即响了。
陈求福咧了下嘴,看不出是笑还是哭,起身直接把门打开,连猫眼也懒得看一眼。
阎须弥总是这么准时。
他右手提着一包为下周一上班准备好的衣服鞋袜,嘴里叨着根冰棍,左手拿着本书向陈求福扬了一下,正想说话,又忙把冰棍取出来。
陈求福先说话了,“我说了,这个礼拜不行。”
阎须弥说,“把香点上吧。”
沉默。
继续沉默。
沉默了五分钟。
陈求福恨恨地从沙发起来,从卧房里面拿出了一个八角木头盒子,打开,取了几块香料,走到客厅角落的一个陈旧的香炉旁边,叹了口气,用火柴一块块点着了放到炉子里面。过了一会,就看见一股烟气袅袅地从炉子里升腾起来,屋子里面多了一种似浓似淡,似有还无的味道。
阎须弥也没闲着,叼着冰棍用一个大青瓷碗在接一碗水,接满了放在茶几上,和陈求福两人端来两个小凳坐在旁边,两人静静地盯着碗里的水看。瓷碗的青色和雨后天空的颜色一样,让人纷乱的心绪慢慢安定下来。看着,看着,阎须弥抽出一根银筷子,在碗边上轻敲了一下,叮的一声脆响,慢慢在屋里荡开,水面起了涟漪,一圈圈地荡开。
香气在屋里越来越浓了。
夜色更深,屋里并没有开灯,香焚出来的烟在屋里萦绕,陈求福和阎须弥的身形越来越淡,又是“叮”的一声,他们的身形慢慢被烟雾遮住,再看不见了。
……
仿佛从梦里醒来,陈求福听见很大的水声,睁眼一看,自己是在河上一条大船的甲板上靠着船帮,远处天地相接的地方,一轮硕大的红色夕阳,发着温暖的光,转头看见阎须弥在旁边笑嘻嘻盯着他看。陈求福有些恼他,本来这周末答应了要陪女友金胜昔的,这下完蛋了,周一金胜昔见了自己肯定要爆发。“看个屁,怎么把老子弄船上了?”阎须弥狡黠地一笑:“小金有什么好担心的,下周一我请顿饭,绝对摆平。咱们在长安铺子里面连着闷了好几个周末了,这次咱们来点新玩艺,走水路出去办点货,我好久没坐船了。”停了一停,见陈求福不接茬,阎须弥又说道:“你饿不饿?晚上我们来条鲜鱼下酒,刚才我找河里打渔的老头买的,已经送到船上厨房了。”话音未落,阎须弥就象**上被扎了一刀,匆匆往船后梢去了,一边高喊:“老王,等会,我交待你怎么做,妈的没有我看着,天王老子也不能乱动老子的鱼。”
陈求福又好气又好笑,担心金胜昔跳骂的念头放松了,有这个家伙打包票,金妹妹是肯定ok了。咽下被阎须弥的鲜鱼点子引出来的口水,转念心想,奶奶的,交了这个朋友,一辈子活出几辈子来了。自己的人生本来象面包一样平淡,自从借了几本书认识了他,不要说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这日子愣是生生从干面包换了跳跳糖,边三轮改装过山车了!
陈求福是小城市长大的,父母都在事业单位,职务也不高,一家人过得平平淡淡的。陈求福哥哥倒是扎实,读书很顺手,重点大学毕业,漂洋过海的去了外国,毕业后留在那边工作,为洋人压榨亚、非、拉人民出力去了。二老眼见有了大哥保底,对于陈求福的学业也就不那么上心,随他和野草一样自由生发,陈求福虽然没有哥哥那么生猛,继承了相同的基因良种那也不是盖的,按部就班,读了初中读高中,考上大学,毕业后留在了这座越来越国际化的都市,买了自己的房子。开头几年要还房贷,依陈求福的个性,他是不会找大哥和父母张口的,业余找了个兼职,发蛮苦干了几年,把房贷的钱还清了。金胜昔就是他兼职的时候认识的,连房子带女朋友一起解决了,就等着处几年两人结婚,然后生孩子,然后孩子生孩子的孩子,然后……退休,等死。
本来他这一生就这样定下来了,他也很满意,觉得自己的小日子还是挺成功的。
直到他有一天去省图书馆办了个借书卡。
陈求福借的书都很老,而且题材很偏,老要书库的人去找,于是顺理成章地认识了阎须弥,阎须弥是书库资格最老的管理员。
陈求福第一眼看到阎须弥的时候以为自己看到了个文物,阎须弥则觉得陈求福象个怪物。
“就是你老骚扰我们书库?”阎须弥来者不善。
“麻烦你们了。”陈求福不卑不亢。
接下来两人再不说话,对上眼了,两人互相盯着,眼皮也不眨。盯了没几下最后阎须弥投降了。陈求福别的没什么,他的忍功和耐力是堪称人间一绝的,小学起就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和他有关的种种故事传说至今在他们那个地区脍炙人口。
阎须弥算有眼力,识相地投降了,赶紧地献媚:“老大,I服了U,你说吧,这回要的是什么书?”
陈求福笑了,把书名告诉了他,停了一下,突然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从背后喊住阎须弥,提出请这文物下班后吃饭,文物愣了一下,看着怪物,然后有点惊喜的样子。
下了班两人就去了省图旁边的春风居,就着一盘芹菜炒牛肉,一盘时令的香椿炒鸡蛋喝了一顿酒,没想到有如俞伯牙遇到了钟子期,林冲巧遇鲁达,两人竟然极是投缘,相见恨晚之下,虽然都不是第一次喝酒,却从没有喝得那么痛快过,一直喝到春风居的老板伙计强行关门,强行把他们抬了扔在省图传达室老于头那里。两人就在传达室稀里糊涂过了一夜,中间又跳又闹,吐得天花乱坠,把老于头折腾得差点当天晚上自杀的心都有了。老于头后来见到他们总是咬牙切齿的,据说阎须弥试图去赔不是,鼻子撞在老于头闪电般关闭的门板上两回以后才死的心。
老话说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也就是讲有些人来往了一辈子,却和陌生人没有什么差别,有些人只是在车盖之下偶一交谈,却象几十年的老朋友一样相得,陈求福和阎须弥是后者。那天酒桌上说了什么,陈求福已经记不得了,但是那种投缘的感觉,那种亲切的感觉,对自己大哥也从来没有感受到过。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是陈求福对那天唯一印象深刻的记忆,还真是那么回事,平常难得整下去的烈酒(阎须弥一定要喝53度的),陈求福那天喝到后面也象喝水一样下去,也不觉得怎么样,酒兴来了,当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那已经是五年多以前的往事了。
温暖的夕阳中,想起这些往事,陈求福笑了。今夜乃是一个良宵,阎须弥是个老饕,会吃的一定能做,他搞的鲜鱼一向是无印良品,配上老酒,八洞神仙都要下凡,让金胜昔这个野蛮女友嗥叫去吧,今朝有酒今朝醉,今宵欢乐幸福人,哈哈。想到这里陈求福舒坦得从心里都笑了起来,再看一眼夕阳,矫情地念叨:“感朝露,悲人生,逝者若斯安得停”,还没等他这假骚客念完,就突然被船楼上倒下来的一桶水哗啦啦地淋了个透湿。
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陈求福再老实,也知道夕阳在天,雨水是不可能的,所以是**。抖了几下身上的水,他站起来,狠狠地向上面看去,这一看可把他给看呆了。
一只白色的狗头在上面一层的栏杆那里吐着舌头盯着他看,还在冲他挥前爪。
陈求福傻了,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求福,你在甲板上冲澡?!”偏这时阎须弥突然掀开船舱门上的竹帘,从里面探出一颗头来,呆看着他说。
陈求福不说话,满腔愤懑,叉着湿漉漉的指头指着上面栏杆后面的狗头给他看。
楼上没有动静,这时却从陈求福对面传来一声道歉,“对不住了兄台,都是我的不是。”循声望去,一个青袍少年站起来向陈求福一揖到地。这时楼上狗头立刻消失了,细碎的脚步踏在楼板上的声响中还有“哼”的一声,似乎有些骄矜,却是个清脆的少女声音。
“那是袅烟,樊夫人的侍女,似乎……似乎她是要浇我,不料兄台……这个,这个,在那里吟诗,她大概把你当成我了。告罪,告罪。”青袍少年又是一揖。陈求福水淋淋的站在那里一连受了他两个揖,脸上忽红忽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阎须弥干咳一声,连忙出来圆场,“阿福,到舱房换了衣裳再说罢,受了风凉可不是好顽的。”说完把陈求福扯往舱房中去了。青袍少年追着两人背影又是一揖,“两位莫怪,今晚就让我在船台上置酒做东为这位兄台赔罪吧,我叫裴航。”阎须弥回头一笑,“那多谢裴公子了。”
原来阎须弥大概管书库看的书多了,学了一身穿越之术,一个人穿越无聊,自从结识了陈求福,周末总拉着陈求福做伴回古代生活做耍,周日晚上再回到现代,奇怪的是,现代的两天,却和古代的两年一样长。这个周末,他们仍然回到唐代长庆年间,他们已穿到那里好几次,也就是呆了数年了,在长安城如意坊开了一家店子叫做聚仁昌,专做布匹、丝绸、香料、水粉生意。陈求福是大掌柜,阎须弥是二当家的,再请了一位账房先生王善乐,下面七个伙计,合伙做着这个店子,生意还算可以。平常王善乐守店,陈求福和阎须弥这高来高去的两人则负责四处办货,有时回店里,当然王善乐并不知道这两位老兄是穿越过来的,只当他们在外办货。这两人办货自然是施以穿越的手段,有的时候烦躁,带几匹化纤布就敢交给王善乐安排入库贩卖,完全没有穿越道德。对于店里的盈亏,陈求福并不关心,倒是阎须弥财迷得很,一丝一毫,都和王善乐算得清清楚楚。有的时候,陈求福会觉得,阎须弥穿越的目的就是为了做买卖,带着他是为了帮他解闷、保镖,加扛东西。
闲话少说,舱房里面,就势去洗了个澡的陈求福,换了一身干净内衣,又拿出件袍子,看见前襟擦了些灰,赶紧小小心心在那里掸。阎须弥看到,笑了,“陈老板晚上难道有相亲节目?”。陈求福正想上去锤他,却看到阎须弥脸一沉,严肃起来,身形滞了下来。
“求福,这次总算没白来,今天遇上我找了很久的人了!”阎须弥一字一顿地说道。
“谁?那个泼水的什么烟?”陈求福来劲了,赶紧问。
“那个姓裴的。”阎须弥用鄙视的眼光看得陈求福只有低头认罪的份了,“这五年来,我们穿越回来去了很多地方,我都在等着碰上这位裴公子,有一样我等了很久的东西,只有着落在他身上才能得到。”陈求福疑惑地看着他说:“你以前认识他?他等会还请我们吃酒,给我赔罪呢。”说到这里,陈求福又有点洋洋得意起来。
“少臭屁了,那桶水是我让袅烟倒你头上的。”阎须弥无情地揭穿道,“否则裴公子怎么可能和我们吃酒相识。”
陈求福扔掉袍子,还没有来得及扑上去,阎须弥已经一道烟溜出舱房,抛下一句,“把衣服穿上,想吃鱼就到最上面一层来,不要乱讲话,否则绝交。”
大船最上面一层的平台,摆了一桌简单酒席,月光照耀下,倒是无需掌灯。栏杆边上摆着几盆时令花卉,散发出淡淡的幽香。起伏的河面上,闪闪的波光,让船上的旅人们起着愁丝。
阎须弥一个人坐在席上喝酒,一杯,又是一杯,间或直直望天,全然没有白日里时的潇洒。“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憔悴立中宵?兄台好像有心事。”裴航倒比陈求福先到了。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每朵花开都香啊,都香啊——”,阎须弥一听是裴航的声音,来劲了,哼着自己从《有话好好说》里面姜文身上学来的成名曲,脸也笑得和朵花似的,起身领裴航就座。“裴公子,我叫阎须弥,那个水淋淋的是陈求福,我们是长安如意坊聚仁昌的。”
裴航一揖:“阎老板辛苦。在下裴航,是个秀才,今年没有考上,所以四处游玩散散心。怎么陈老板没有上来?”
阎须弥拱手抱拳还了一礼:“他嫌风大,等会闻到鱼香就会上来。快请坐快请坐。”

裴航拣阎须弥对面的位子坐下,一眼瞄到酒瓶,“你带的酒?”
“烧春,尝尝吧。”
裴航两眼一亮,觉得有些失态,脸上似乎不好意思般现出一层晕红,一闪而没,笑着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哈,我正愁船上的酒都太淡,我带的两天前就喝完了,偏偏停的都是小地方,买不到,嘴里淡出鸟来。”
阎须弥肚里差点笑翻,如此风神俊朗,饱读诗书的有为青年,话语如此通俗,有心结交,偏又是同道之人,不免对裴秀才多了三分亲近之心,谋物的功利之心稍退。两人也不客气,就着花生、蚕豆,哗哗就是几杯,烧酒下喉,一直辣到肚里,江风一吹,唯有醺然之意,畅快之至。又喝一杯,阎须弥把杯子在桌上一顿,叫道:“好酒,痛快!”
裴航见他高兴,手上不停,也是一杯酒直直倒下肚去,感慨道:“阎兄如此喝酒,平日里定是个爽快的人。晋室南渡,南朝历代的名士,都喜欢服散,何晏服五石散,说什么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又说吃完以后,身轻行动如飞,我觉得都是妄语,酒之一道,才是正路,视量而行,不唯养生,于身体大有助益,而且人生在世,许多悲欢,大都能在酒乡中得平安,你看如何?”
阎须弥听了,定定望着天,半天不说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心事,满满一杯送到嘴边,却没有喝。
裴航见他这样,也不再说,倒了一杯,拿在手上,顾自站起来走到栏杆边,长身玉立,向出望去,烂银也似的一片月光,被江上的波浪剪得纷纷碎碎,洒在江面上。风吹来,吹动他的绿袍,隐隐约约地又似乎夹带着些笛声的片断,曲调温暖而曲折。
两人再不说话,都在想着些什么。
但是沉默之际,却又胜过千言万语,彼此间觉得更熟悉了。男人的交际,有的时候就是这样,说得火热朝天的两人,并不代表两人关系很近,说不定下了酒桌,就形同陌路,而寥寥数语,有的时候却能结下能以身后之事相托的深情厚谊。君子之交,淡淡如水,说的大概也就是这个道理吧。
陈求福穿得整整齐齐地上来了,阎须弥讲吃,他最看重的却是衣着仪容,衣服鞋袜上讲究得很,人生在世,吃穿二字,两个人倒是绝配。跟着他上来的还有船上的厨子老王,提着一个大食盒。两人上来也不说话,由得阎、裴两人发呆去,自顾自把食盒里面的菜肴拿出来摆在桌上,计有鲜鱼一大碗,红烧肉一碗,嫩姜切丝一碟,青菜一碟,另用鱼汤煮了一碗豆腐。老王摆完菜,得意地看了一眼自己今天的饮食作品,收拾食盒自下去不提。老王从来一句废话也不会多说,桌上客人是谁,他连扫一眼的兴趣也没有,他心里只晓得做饭做菜是他这一辈子的本分。
望着老王稳健的背影,陈求福心里暗暗感慨,也就是这样的人,跑船这么多年才一直平平稳稳,什么风波都化于无形。八年前王二马棒截到这条船的时候,前任船主仗着自己久历江湖,能让死人说话、枯木逢春的一张铁嘴,想上去化解一下,没料到王二马棒最恨的就是耍嘴皮子的说客,也就是苏秦张仪之流,前任船主人头当时就落了地。聪明人往往死得最早,特别是在东方国家。
接着老王被点出去问话,血溅五步就在眼前,这老王也不知道是真沉着,还是二愣不明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半句闲话也不多讲,仿佛面前不是刚杀了老板的悍匪,而是船上一个普通的,只是脾气有些暴烈的客人。王二马棒问了几句,气焰不知不觉间低了,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样的人,你能拿他怎样?号令一声,一帮河匪灰溜溜收拾了船上金银细软也就走了,也没有烧船杀人,船上的女客松了口气,船东的儿子幸而仍能留得一条船过活,从此对老王另眼相待,老王仍旧在船上做他的厨子,并不觉得和从前有什么分别,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事情。
陈求福的观点和老王一样:话多的人不见得就是聪明,而且很多情况下惹人讨厌,所以他总是喜欢坐这条船,当然老王的厨艺越来越精到也是一个原因。想到这里,陈求福潇洒地一甩大袖,向两个发呆的人喝道:“两位不饿么?”
阎须弥低头向他望来,绽开笑容:“你还知道饿?不知道我们等你多辛苦。”然后开始上下打量陈求福的新袍子,一眼瞅到领子下面第二颗扣子处还缀着一朵素白的小花,欲开未开,散发出淡淡清香,眼中打趣之意更浓。他虽然从未说道过什么,但是修饰仪容过于仔细,阎须弥向来觉得大有雄性激素分泌不足的嫌疑。陈求福明明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也懒得分辩,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打车去吧!
三人就坐,局面变得热闹起来,三足才能成鼎,这也是有道理的,人要看久,菜得趁热,三人都有些肚饿,不约而同,都集中火力往姜丝和红烧肉两个碗里招呼,嫩姜丝开胃,于是红烧肉先被扫了。一碗红烧肉见了底,三人彼此间默契地相视一笑,畅快之极。话说这天下之大,有以文会友,以武会友,以收藏会友的,当然还有以吃会友的,这碗红烧肉一吃,三人心下雪亮,这个吃友之缘,是结定了。
吃完肉,三人又酒过一巡,肉味被酒一洗,嘴里清爽起来。阎须弥殷勤地舀了三小碗鱼汤,三个人慢慢喝了,阎须弥脸上泛着红光,舒服得仿佛要飞了起来,陶醉着感慨:“今天难得,碰到这几尾鱼,真是当时得令。我仔细看了鳞色,鱼眼鱼尾都是上佳之相,这二年来都没有遇到比这几尾更好的了。今天这汤果然是奇味!”陈求福不置可否,裴航面露异样之色,瞬间即没。于是三人闷头吃鱼。此时无声胜有声,酒席上光说话的是傻子,闷头大吃的才是福星。
又一阵凉风吹来,阎须弥于清风明月之中拍了拍肚子,一伸脖子,咽下口中酒肉,鱼肉混入酒中咀嚼,两味相错,百味相出,两者之妙兼得,更兼后面千百般变化,这是他吃鱼的心得。酒肉一咽,阎须弥于口腹满足中放浪起来,肆声高吟道:“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肴似佳人!”陈求福见得多了,接口道:“放屁”,不理他,顾自吃肉喝酒。裴航听了身子一震,不错眼地望着阎须弥,半晌才说到:“想不到阎兄于此诗文一道,也是其中翘楚,今日有幸,倒要讨教。”
“哈哈,偶得之,偶得之,不足一晒,裴兄,再来一杯。”阎须弥不敢再说,连忙打哈哈。
“偶得之。”裴航沉吟了一下,“阎兄真是不凡,三个字尽得风流,诗哪里是做得出来的,非从人心之中流出不可。《典论》、《文心雕龙》这些书我是常看,却从未有如阎兄这般高见。今日听此一言,往日种种,晃如亮眼瞎子一般,且受我一拜”。说着起来,长身就是一揖。阎须弥连忙起来相扶,“当不得,当不得,胡言乱语,胡言乱语耳!”
陈求福看了好笑,也在旁边劝住:“裴公子,他就是个混混,看了几本闲书,你这一拜,他受不起,难保家里十八代祖坟都要起火。”阎须弥听了又好气又好笑,翻脸就要捶他,转眼看到裴航那个认真的样,又赶忙顺着这个杆子爬上去:“对对对,我们买卖人哪里有什么学问,裴公子快请坐下吃酒罢了。”
裴航见两人真的有点慌了,只得坐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了杯酒,却喝不下去,似乎有话要说,却又有所顾虑。陈、阎两人更不敢说,只是低头吃鱼。裴航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大惊小怪了,也开始闷头吃起来。
正好鱼吃完,一壶烧春也喝尽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酒醉不难,然而酒的妙处,却在于那醉与非醉之间,把握得好,才能到达那个温柔之乡。现在这三人就处于这个似醉未醉的地步,呼吸有些浊重,鼻子里透着酒香,舌头稍有些打磕巴,神志却异常清醒,眼、耳都感觉都比平常时更加灵敏。
裴航终于说话了:“你们可知,我此行是为了什么?”
阎须弥想也不想,说:“樊夫人。”
望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裴航,阎须弥忙补道:“不瞒你,袅眼告诉我的。”
裴航释然:“人间自是有情痴,这原是我的不是。”说完左手往上一扬,似在招呼什么人。
脚步声起,一名僮儿捧着一个细长的织锦布袋,走了过来。裴航接过布袋,拿在手上,只是在陈、阎两人脸上打量个不停。两人心下狐疑,不知他要玩什么名堂,也不好说什么,愣愣地看着裴航。
裴航脸上稍现讶异之色,解开袋口扎着的丝线,原来里面是只笛子,看上去已有些年代了。裴航把笛子捧到两人身前,似是让他们仔细观赏,看着这把形制古雅的笛子,阎须弥的眼睛似乎越来越亮了,陈求福则没有什么反应。裴航看在眼中,嘴角也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依旧无人说话,裴航缓步走向船头方向,直到栏杆边方停下,他横起笛子放到唇边。拿着布袋的僮子轻手轻脚地也走上前,打坐在船板上,痴痴望着主人的背影。
风乍起,笛音在不知不觉中也已经随风而起,象是在述说,象是在倾诉,满船,满江又或是整个大地都静了下来,天地运行、时辰转移也都仿佛停了下来,唯有这笛音是天地之间唯一的活物。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月亮升起得似乎更高,月光也更明亮了。
笛声停了很久了,但是却没有人有想动一下的样子。
裴航转身,右手握着笛子,左手将袍袖一摆,微笑着回头向酒桌缓步走来,气质高华,望若神仙,陈、阎两人直看得呆了。
裴航直走到桌旁,招僮子过来,将笛子放入布袋扎好,捧在手里,向阎须弥一送,“笛名‘清越’,传说是吴越年代的古物,请阎兄笑纳吧。”
阎须弥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站起来连连摆手,道:“裴公子说哪里话来,你我萍水相逢,我如何受得这一份重礼!”
如此退让几次,阎须弥说什么也坚决不要。
裴航奇怪了,沉默着盯着阎须弥看,狠了一狠心,转而淡淡地说道:“今日一席酒,真是畅快,我虽游历江湖多年,亦不能有今日际遇之奇,刚才一曲,是为遇见二位,兴之所致,如右军兰亭,我自问今生再无能力做得那么淋漓酣畅,纵然我师傅东里百结,也未见得能够吹奏得出来。”
顿了一顿,裴航道:“那末阎兄希望从我这里得到的东西又是哪一件呢?”
犹如一个炸雷打在耳边,阎须弥脸色数变,惊惧间说不出一个字来。
“到了蓝桥驿你就知道了。”阎须弥反反复复就这句话。
裴航一叹:“罢了。”
又说道:“如果不是看出来你们是良善之人,你们早就是我剑下之鬼。千里不留行,十步杀一人,幸而你们不是在五年以前遇到的我。如今我已经很久没有与人动手,更不用说杀人了。你们大概不知道吧,我少年的时候遍求京洛名家,苦心剑术,凝心静志,很远的说话我都能够听见。”
“厉害,厉害。”阎须弥对着陈求福做个鬼脸,吐吐舌头。
“两位久历商海,行囊丰足,聚仁昌的名号我也听说过,还曾有一次光顾,确实是两位哈欠连天在那里主持。”
陈求福惊道:“原来你从前见过我们?”
裴航道:“也不能这么说,只是打了个照面而已,见了也与不见没有多大区别。”
又道:“我思来想去,自己除了这把笛子,实在没有什么宝物,我的剑是很平常的一把,高明的剑手,哪怕一根短棍也能横行天下。但是我方才要把笛子赠与阎兄,他却执意不收,我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陈求福听到这里,和裴航一起盯着阎须弥死看。
阎须弥低头,又开始翻来覆去地说那句话:“到了蓝桥驿你就知道了。”
裴航一笑:“好吧。吃饭。”
阎须弥也是一笑:“谢谢了”。却是语出至诚。
三人欢笑中就着剩下的青菜豆腐吃饭,饭毕,酒意上涌,已经不能自持,三人踉跄各自回舱度夜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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