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很少有人知道该怎样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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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求福和阎须弥到时,金牡丹正在午睡,唐朝时代,男女之间,是没有那么多的讲究的,不象后来,生生地因噎废食,立了许多什么男女大防,把这正常的男女交往涂抹得十分丑陋,大人先生们性压抑几百年过久,结果民族性格都变得猥琐了。
止住旁边打扇的侍女,阎须弥在榻边的圆凳上坐下来,看着金牡丹,好像是头一次见到她一样地端详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姑娘,至于怎么个与众不同法,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不同就是不同。
她额头上的伤口似乎仍然有血渗出来,空气中也有一丝丝淡淡的血腥味道,呼吸很均匀,脸上似乎还有些微泪痕,阎须弥觉得非常内疚,她不过是个大孩子,和她又致什么气来?
环目四顾,柜子里面摆着不少杂七杂八的小玩艺,还有些怪异的乐器,榻上乱放着许多书,几乎占了半个床,翻了一下,有曲谱,有史书,有诗集,赫然还有一册里面竟然收了一篇《神灭论》,看得阎须弥吓了一跳,拿起来看了一看,“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刃;形之于用,犹刃之于利。利之名非刃也,刃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无刃,舍刃无利。未闻刃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正是这句话让胡适成为了一个无神论者,1949年以前的中国学界,胡适和顾颉刚为名声最著者,号称胡老板和顾老板,49年后,一去台湾,一留大陆,世事变幻,莫如人想。
陈求福觉得气闷,自到院子里面去看石榴花了。
阎须弥正在那里浮想联翩,他并没有发觉,金牡丹却已醒了。
金牡丹看他那呆鸟样,也不想理他,闭上眼睛不做声,却又忍不住偷眼看他。
忽然她闻见一股花朵的甜香,浓烈的原野的气息让她的心里忽然洋溢了欢乐。
原来阎须弥来时,去庄外采了许多野花,集成一束,插在榻旁的几上的瓷瓶里。
他不知道正是这花使她原谅了他。
少女的心啊,有的时候是那么的坚如铁石,什么样的财宝也不能打动她。
但是有的时候,一束野花,一句温暖的话,却能够使冰山融化。
“喂,你来做什么?”她故意不看他,并且使用着一种冷淡的声调。
“哦,你醒了?还很疼吧?”阎须弥从思绪中回到现实中,关切地问她。
“疼。”她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心绪,眼泪莫名的盈满了眼眶。
“我不知道你在门后面,我那时候的情绪也并不是太正常,那时候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阎须弥想起早上的事情,都怪裴航这家伙,好好地把自己拉进去垫背。
“算了,也不能全怪你的。我本来要走,看你们的游戏有趣,就停下来看看新奇。你最后吹的是什么曲子啊?听了让人心里抑郁得很。”
“你听出来了?裴航他们却不知道。这是有一个人,想起了他被朝廷惩罚而蒙难的朋友,自己却没有办法救他,光阴荏冉,想到自己的朋友仍然在北方苦寒之地,所受的苦楚,今生不知道是否还能够活着相逢,于是写下的一首曲子。”
“真是可怜,后来怎么样了?”
“他这曲子没白写,终于感动了一位闻歌而知音的贵介公子,助力救出了他的朋友。”阎须弥笑了,他发现金牡丹也笑了,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他觉得金牡丹的笑容竟然很美。
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坐在山谷里面,山谷里面是那么安静,只有风拂过草地的脚步声,还有花朵舞蹈的声音。
他坐在草地上,怀着愉快的心情摘花,把花儿一朵,一朵汇聚起来。
集成一束,闻了一闻,花香袭人,
金牡丹却没有觉察到这位阎二哥的想法。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金牡丹忽然道,“那倒很像是金缕曲的调子。”
阎须弥从他的梦境中惊醒,并没有听见她说的是什么,只有淡淡地一笑。
两人忽然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沉默起来,沉默得彼此都觉得有些尴尬。
“我给你吹笛子听吧。”阎须弥打破这个沉默说道。
“好啊。”金牡丹低下头,说。
阎须弥从金牡丹柜里拣了一只有些年代的笛子,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古树的枝叶间隐约的青天,轻轻吹出浪里翻云的曲调。
笛音里,金牡丹望着这个男人的背影,仿佛痴了一般。
一曲终了,阎须弥转过身来,回到榻前圆凳上坐下。
“你倒是有眼力,可知道这是谁的笛子?”
“不是你的吗?”
“这是蔡邕的柯亭笛。”
“桓尹的?!”
“是。”金牡丹如她所料见到了阎须弥惊诧的样子,心里暗暗得意,这冷血家伙,也有被我一句话弄得失魂落魄的时候。
柯亭笛乃蔡邕旧藏,晋室南渡后辗转传到了恒尹手上,即所谓“晋孝武祖宴西堂,诏桓子野弹筝,桓乃抚筝而歌怨诗,悲厉之响,一堂流涕”,所谓“一往有深情”的那个桓尹,谯国人,都督豫州诸军事,西中郎将,豫州刺史,苻坚南侵,与谢玄、谢琰大破苻坚,因功封永修县候,进号右军将军的那个桓尹。单从笛艺上来说,恒尹乃一代高手,时称江左第一。
眼前的这个人,和书里面写的那个桓尹是多么地相像啊!全然没有生意人的市侩之气,倒象是古木深潭,高深莫测,教人琢磨不透。
“送给你吧,你既识货,就是你的。”金牡丹大方地一摆手。
阎须弥这一惊比刚才还要大,但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让金牡丹失望得暗咬银牙。虽然强自压抑,但她的失望之色,阎须弥看得一清二楚,面上不自觉的浮出一丝微笑,金牡丹何等乖巧机灵的人,立时瞥见,心中更是不忿。
想起自己是来道歉的,没想到见面不久,两人又在较劲,阎须弥心里忽然有些纳闷,难道前世两人有仇不成,自己老大不小的人了,何必与小孩子一般见识。于是严肃起来,改作问寒问暖的叔叔状,和金牡丹东扯葫芦西扯瓜地聊起天来。
金牡丹见他装起长辈的架势来了,偏又不好说什么,人家那样,合情合理,她能说什么来?敷衍了一阵,觉得人活在这世界上,真的有生不如死这回事,恨不能一刀下去——当然是扎在阎须弥肚子上。
这时候,天上纷纷洒洒飘起小雨来,这雨水仿佛能够洗去了人们所有的烦恼和忧愁,屋里逐渐弥散着凉爽的气息。
陈求福仍然站在院子里面观赏石榴花树,雨水慢慢浸湿了他的衣服,他却并不觉得的样子,他觉得眼前的石榴花,倒是入画的好题材,花朵欲放未放,色泽偏偏正好,而枝条的形态,也具有独特的风姿,更增几分画意。
于是他在脑中打起画稿来,右手也不自觉地在无形的虚空之中做势,仿佛真的已经在涂抹起他的下一幅图画来。
他却不知道旁边的房子窗后,有一双妙目注视他已经很久了。
那个时候阎须弥正在吹笛,悠扬的笛声有如在述说,在邀请。
那双妙目的主人却始终没有出来见他。
有很多的时候,相见争如不见,如果早知道会是个无言的结局,那么又何必开始。正如维格·莫坦森在诗里写的那样:
啊,姑娘,我曾经遇见过你,
在很久以前路过的一座站台。
那时你手里的姜花雾一般开放,
你的鞋尖轻轻敲打着青苔。
你从不知道我在看你啊,我陌生的姑娘,
在反射着阳光的车窗玻璃后,
那个傻瓜久久地发呆,
晨光是多么透明,
你红色的绸裙飘拂在空旷的站台,
我看见一个人的神态可以象一瞬花开!
如果你曾经知道,如果你曾经知道,
那个时候我感到过的悲哀。
啊,我亲爱的姑娘,
我想过为你下车,为你留下来,
但是我听见汽笛声响,
然后我再一次离开。
我看见,车窗外
原野上的姜花开得多么自在,
抽完口袋里最后一支烟,
我知道一切再无法更改。
啊,姑娘,我曾经遇见过你,
在那个无名的车站,
灰色的站台,
你鞋尖上沾着青苔,
你抱着满怀的姜花,不知是为了谁的等待。
那些青色远山,叶尖上的露水,
明媚的阳光自天际飞来!
我曾想过为你下车,为你留下来,
跟你说你手里的姜花多么可爱,
但是,我从那里离开,
我已从那里离开,
然后那错过的一切再也无法回来。
啊,我爱过的姑娘,
很多年前一个人的站台,
清晨五点的时候,
你裙子的色彩,你如花的神态,
你从不曾知道,
某一扇车窗后,
一个人的灵魂被你轻轻更改。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笛声终于休止,阎须弥开始变身须弥叔叔的时候,于陈求福浑然不觉之中,那双妙目的主人也终于放下了窗户的帘子,从窗前走开了。
裴航兴冲冲地来了,把陈求福从他的世界里面摇回现实,他兴致勃勃地问:
“阎须弥跪在哪里?咦,怎么没看见?!老何不是说他来负荆请罪的了么?”
“负个屁的荆,在里面坐着好好的呢。”陈求福脑子里面的画稿被他摇得七零八落,苦着脸,没好气的说。
裴航看陈求福脸臭臭的,平白吃了他一个瘪,纳闷得很,兴头上如被他淋了一桶十冬冰水。也不管,扯了陈求福就往屋里去。
阎须弥听到熟悉脚步,如闻大赦,连忙到门处迎接,拉着裴航手一起进门。
金牡丹坐起身,看到他二人一起进门来时,又是一番光景。
两个人样貌不同,身材相仿,外形来说,也并非十分俊秀,然而凡人的外表之下,一个飘飘如仙,另一个却是侠义温暖,都是人中之人。细细想想,又似乎阎须弥看得更顺眼些,她这么聪明的人却不晓得,自知不自知的,原来对裴航的心底里暗暗一丝情意,已经系在了阎须弥身上了。据说女人钟情时,都是痴的,智力水平也会暂时地下降。
三人在榻前坐下,裴航照例地问寒问暖一番,半真半假,眉飞色舞地把阎须弥也斥责了一阵,阎须弥也没甚话好说来,耸拉着头听了。
外面的小雨这时也停了,露出青天,凉爽的风从院子里面直吹到堂上,知了又开始鸣叫了。
裴航翻了几本榻前乱放着的书本,皱起眉头,“怎么还在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书,女孩子家里面,就你最泼皮了,再看些书,将来看有谁家敢要你。”
金牡丹一听就不乐意了,“兄长羞也不羞?还说我,你自己就要考进士,还到庄子上来闲逛。我不给你老爷子打个报告,看你不死。”
裴航把手上的书往榻上一拍,道:“心领了,我就不明白,家里有田有钱,这老头子怎么就一门心思地逼我,读书!读书!”
阎须弥拣起裴航丢下的那本书,拂了一拂,道:“读书是为了谋幸福,不是为了谋生。”
裴航听了,一时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又没有想得明白,没有抓住脉络,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候阎须弥又转看着金牡丹说起来:“诸子百家的书,大概你都看了。”
看金牡丹点头,他又接着说道:“你那天说诸子百家的书,都是教人怎么管制老百姓的,这样说,原有些道理,但也不尽然,你书虽然看了一些,但是年纪不大,历练也少,初生牛犊,有些激愤之语,也能理解。我究竟比你痴长几岁,倒也不妨说些我们的看法你听,你不一定要同意我们的看法,但是你却不可以不听。”
金牡丹颔首道:“那是自然。”
然后忽地又补上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陈求福正喝着丫鬟送上来的一杯茶,,一下子全喷在坐他旁边的裴航身上,连鼻子里面都进了不少。裴航避也晚了,做英勇就义状不动。
阎须弥不理,若无其事,继续着他的说教事业:“年轻的时候,适合看些儒家的书,梳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这以后再过十年,可以对道家有些体会,人到中年,事业、生活有成败得失,与人相处,有愉快有不愉快,庄子劝人看得开。头发白了的时候,就可以研究易经,知道天下的大势,知道如何顺势,适应天道和环境。”
停了一停,他接着说:“人的痛苦都是来自一个‘欲’字,食欲,爱欲,贪欲,不达目的就不安乐,达到了一个目的,又出来更多的目的,痛苦无休无止。”
陈求福这时插嘴说:“世界就是如此,没有人能改变,顺应这个社会,顺应人情不就可以了,也照样生活,人生终归就是那么几十年罢了。恰如关闭在铁屋中的众人,就要都被闷死了,但他们酣睡着,非常快意,更谈不上有什么痛苦。难道就因为你醒了发现这个情况,就要喊醒大家,一同来承受这个痛苦?”

裴航想了想,说道:“既然这个铁屋是打不破的,那么去喊醒熟睡中得自在的人们,也实在缺德,是以已之心度人,打着漂亮的旗号做恶。”
“你又怎么知道这个铁屋是打不破的?何况‘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言语,你小的时候没有研习到?”金牡丹抢白他道。
阎须弥不做声。
陈求福也不做声。
“我原来很多年前的时候,也如你这般想来。”裴航想了下,声音低沉地说道。
“第一次考进士的时候,我的确是很热中的,倒不是急急于名利,名、利二物,我从前现在都不是太热切。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这是最宝贵的。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致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致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他生命的尽头时,他可以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奉献给某一项有意义的事业了,当时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阎须弥眼睛瞪大了,看着陈求福,陈求福也很惊奇,无声对他一个字一个字做着口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腐儒!”金牡丹不屑地轻咤道。
“骂得好!取士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情,让我的想法当时就改变了很多。后来在各地游历,刀头舔血,风尘仆仆,我对这个世界和这些生灵,都失望得紧。追求不可能的事情就是疯狂,人性本恶,恶人做事不可能不疯狂。你看过庙里面哪些每天熙熙攘攘的人群,祈求的都是什么吗?无非都是‘大慈大悲,法力无边的大仙啊,请你大显神通,让一加一不等于二吧!’所以我说这个铁屋子是打不破的,这是我用很多人也许活几辈子才能获得的人生经历得出的结果,我并不是那种人,躲在安全的屋子里面,看过几本破书,认识了几个臭味相投的熟人,拍拍脑袋,就放眼天下古今没有英雄,自以为老子们天纵奇才,天下第一,举世皆浊我独清,敢于下任何结论,敢于评判任何事务。那样的人是傻子,不要把我和那样的人相提并论吧。”
裴航从阎须弥手里把那书又拿过去,翻了几翻,续道:“所以我现在认为,各人自扫门前雪,管好自己吧,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人生是那么的短暂,犯不着把自己有限的时间浪费在思考别人的事情上面。老子骑青牛,出函谷,不知所之,就是这个道理,他之前是在朝廷里面做史官的,他最了解人是怎么样的一种活物,从前都干出了些什么样的事情,以及以后又会干出些什么事情,会有些什么样的果报。我想,他的结论和我这些年琢磨出来的结论是一样的。铁屋子,就是铁屋子,没有谁能够改变的。”
放下书,接过丫鬟递来的茶,喝了一口,裴航又说道:“所以我考进士,只是为了老头子,他年纪已经不小了,终究要做点让他高兴起来的事情,可以多活几年,这也是我为人子女,受他生养抚育的大恩,所能够为他做到的一些回报。”
放下茶碗,又道:“要不是这样,我根本不会考进士,做官又有什么自在,见了皇帝要趴在地上做奴才,见了上官,又有诸多管束,何况我一不缺钱,二不缺使唤人,凭我的武艺,没有谁能欺侮得了我,想杀谁就杀谁。缺了什么来?要那个头衔做什么来?”
金牡丹听了明明大有兴味,却嘴硬道:“我说进士的事,你非要扯到人生上去,真是驴唇不对马嘴。”
“很少有人知道该怎么样变老,也就是说,他们不知道如何生,如何死。”阎须弥插话道。
“又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人生本来就很艰难了,何必知道。”金牡丹幽幽地道。
“很多人是有知识的,但却没有智慧。”阎须弥望着她,心里边纳闷着“什么样的精怪老子,生养得出这么一个小精怪来,生为一个封建社会时代的女子,而却有这么多想法”,边微笑着解释:“所以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俗世的当中,绝大部分人在为着经济上的利害冲突而患得患失,同时也为着很多转瞬就会被所有人忘却的小事烦恼,人生艰难。但生命自有它的意义,寻找这种意义,是很多人毕生的乐趣所在,他们的生命旅程则充满乐趣。我们身上除了哪些毫无意义的东西,肯定也有一些不可或缺、意味深长的东西,这种东西不会让我们富有,却能让我们自由。”
裴航笑道:“各人之所择耳。上古仁人,有如此水。”
他端起茶杯,却停杯不饮,望着茶水,背诵《荀子》其中一节道:
“孔子观于东流之水。
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见大水必观焉者是何?
孔子曰:夫水,大遍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洸洸乎不淈尽,似道。若有决行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百仞之谷不惧,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约微达,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鲜洁,似善化。其万折也必东,似志。是故君子见大水必观焉。”
摇头晃脑一番,背完后感慨:“上善若水,水有君子之德啊。”说罢把杯中茶水喝干,递了杯子给侍女续茶。
“酸腐!就知道掉书袋,忒的可恶。”阎须弥笑着打趣,一屋人皆笑。
裴航笑毕,忽然看见柯亭笛放在一堆乱书之中,赶紧地连天价叫苦:“这不是柯亭笛么!说了你多少次,这样的古董须得好生珍惜,免得亵渎了先贤,你这小妮真正是朽木不可雕刻了。”
金牡丹笑得不知道多开心,然后指着阎须弥,改正气凛然状说道:“看看,看看,亵渎了先贤了咧,你这家伙真正是朽木不可雕刻了。”
裴航见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阎须弥看着金牡丹那个得意,恨不能掐她个短时断气,不得已,向裴航拱拱手,道:“裴兄教训得是,是我太随意了,待会回去我就交代下去做个笛袋,下次不会乱扔乱放了,保护文物,这点思想认识我兄弟还是有的。”说罢,胸脯拍得咚咚山响。
裴航听了之后眼睛瞪得更大,完全不知道这两人在说什么。
阎须弥只有再补一句:“承金小妹妹好意,这笛子现下已经姓阎了。”
裴航这才明白,眼睛回复正常尺寸,忽然觉得自己被这两人合伙调戏了一把,心中寻思怎么扳回来,嘴上却似有意无意地说:“这柯亭笛是你的一宝,平日里碰也不让别人碰的,如今怎么这轻巧就送人啦?这个人还偏偏刚刚把你头给撞了,那大个包,还流血了。”他只顾说,一边心中寻思,却没有发现,金牡丹的脸却有些红了,阎须弥也有些窘迫。
陈求福在一边顾自品茶,冷眼看他们三人折腾,心中好笑。
“你的‘清越’呢?好久没有听到‘清越’的声音了,你最近可有什么新曲?”金牡丹岔开话题。
裴航一听,来了兴致,拍掌召葳蕤进来,取了“清越”,仔细端详,叹道:“柯亭笛固然难得,这也不是凡品啊!传说是吴王为西施所制,采莲舟上所用。本是西子故物,西子采莲,就是“清越”之声相伴。千年过去,观此物而思故人往事,实在是让人感慨。”
阎须弥拿着柯亭笛,望着“清越”,眼睛直直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金牡丹劈手从他处把柯亭笛夺了回去,“借用一下。”
金牡丹坐正,横笛而吹,却用眼睛向示意裴航。
裴航会意,也横起笛子吹奏起来,原来两人吹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的《两相好》。裴航有些纳闷,两人今次合奏这曲《两相好》,竟然是流畅之极,和以往大不相同。他却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存的是兄妹之情,另一个心里想的却是男女之情,当然合拍不起来,如今金牡丹心里另有所属,两个人都是兄妹之情,当然是两相好,绝无差池,也不再板滞。两个都是练家子,名师高徒,双笛合奏,此呼彼应,游戏人间,当真是欢快得紧。
笛声刚刚止息,阎须弥的厥词还没有来得及放出来,却听这时门外传来一个银铃般好听声音:“大家这么开心么?”
众人循声望去,均觉眼前一亮,宛如看到一朵枝头带雪的白梅,于清冽的风中摇曳。
来人是吴莺音,她一双妙目环室一周,若有若无间似乎又在陈求福处稍有一顿,颔首一笑,算是招呼,进屋坐在榻边上,关切地问金牡丹:“还疼吗?血已经止了吧?怎么还不好好休息着,还要吹笛,伤口裂开怎么办?”语声是那样轻柔,虽说是问金牡丹,众人却都觉得似在问自己一般,听了心里面暖洋洋的,纵有千般痛楚,万斛闲愁,也一一烫平了。
金牡丹垂下头,觉得心里温暖,把笛子交还到阎须弥手上,瞥他一眼,转头对吴莺音说:“还是姐姐关心我,血已止啦,庄里的药师傅碎了颗珍珠,和上庄上藏的上好药材,敷了上去,说今晚上歇息好了便好了,不会留什么伤痕。”
阎须弥旁边听到,心里长出口大气,顿时放松。忽然觉得臂上一阵剧痛,原来金牡丹趁大家留意吴莺音时狠狠掐了他一下。阎须弥不便声张,缩了手臂,很是揉了一阵,悄悄捋起衣袖,乌了好大一块,抬眼看金牡丹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心头恨恨,这家伙真是个小妖怪,搞风搞雨的。
众人的心神都在吴莺音身上,谁都没有留意这刹那间阎须弥已是身负重伤。
只听吴莺音又说道:“方才听到双笛合奏,和谐至极,真是人间的至境,恍如百花在同一时刻开放,又恍如策马奔驰在广漠无垠的高原,心胸无比开阔,欢畅。我本来在屋里,心平似水,思索如何设计将来的歌舞,听了这合奏的乐音,就再也坐不住了。无论怎么样的堂皇大厦,如果空无一人,你会感到寂寞,又或者满满一堂的庸人,人群之中,你会感到加倍的寂寞。这笛音呼唤我,来到这里,看各位济济一堂,我真是不虚此行了,人生苦短,欢会能几度?”
裴航接口道:“你若不来,的确是人生憾事,笛子高手,本朝确实不多,今日在场的已经是三位,我和牡丹小妹你是素来知道的,这位阎二爷,也是此道高手,平心而论,我也不敢说自己能够胜过了他。”
阎须弥拱手:“裴老弟过谦了,我就是个买卖人,玩耍而已的事情。”
陈求福也帮腔,及时调戏阎须弥道:“业余水平,业余水平,如有专业,纯属意外。”
金牡丹却不愿意了,抢白他道:“你懂得什么。”
陈求福被她这狗拿耗子的程咬金一盆狗血洒在身上,好不没趣,窘在那里。
没想到却是吴莺音来救他,道:“妹子快莫胡说,这位福大爷的画技是极好的,他日你看了便知。”说罢,望向阎须弥道:“方才牡丹妹子和裴公子的笛艺,我们已经听闻了,不知阎二爷可否赏脸,予我辈清听?”
阎须弥听了,全身骨头轻飘飘地没有二两重,笑意将将要绽放,臂上又是一阵剧痛,不用说又是金牡丹抽冷子给他掐了个二回。
他也不敢声张,连痛也不敢喊,拿了笛子,站了起来,离金牡丹要多远有多远,走开到飞镖距离之外,才放心横了笛子吹奏起来,是倪振春的《草原之春》,笛声悠扬,含蓄中洋溢无比的欢畅,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出奇的好。
金牡丹抱着膝,歪着头望着他,越看越是欢喜,就象看到寻觅许久而不得的一件宝物一样。于千千万万的人海之中,要碰到那一个,而且在正当时候的好年华,没有早一刻,也没有晚一刻,是需要多么深厚的福分那!如果偏偏遇见了,也没有什么旁的好说,只能在心里对那个人说,“呀,你也在这里吗?”,不是吗?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没有等来这样的一刻,剩下少数的幸运儿们,却还并不一定能够终成正果。
但是,他们遇见了,不是吗?
只是一刹那,却也是一生。
阎须弥的笛声到了中段,渐近华彩,吴莺音已经离座,到了堂上,舞动她长长的水袖,如凌波的仙子。
众人目眩神驰,神为之夺。
仿佛就是眼前,抽出嫩绿的榆树、柳树,打扮着田舍人家,羊羔嬉游,牧童骑着牛,整日价漫游,百鸟和鸣,一片悠扬的声韵,好一片春光,好一个甘美之春!
终于笛音渺然,吴莺音也回到了座上。
金牡丹道:“好久没有出去了,我们明天出猎去吧,还要去终南山。”
众人稍一停顿,轰然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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