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代 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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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轿——微微地起伏,就像是——心情的起伏。
何芯睁大了眼睛,眼前却只有一片鲜红。
大家都说这“红”代表的是吉利,为何她会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片“鲜血”呢?从心灵深处流出的鲜血!
外面的鞭炮声不绝于耳。
大家都说,这鞭炮意味着喜庆,为何她会觉得这鞭炮就像是弹药呢?每一粒都炸在她的心头,把她的心——炸成碎片!
……
在喜庆的礼乐声中,喜娘说,到了,该下花轿了!于是——她下了花轿!
在热烈的恭祝声中,喜娘说,到了,该行婚礼了!于是——她鞠躬行礼!
在兴奋的喝彩声中,喜娘说,到了,该进洞房了!于是——她走向洞房!
于是、于是她为自己贴上了——“已婚”的标签!
在喜娘的搀扶下,她一步一步走向洞房;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坟墓!埋葬她幸福的坟墓!
可是,即便是坟墓,也是她自己甘愿往里跳的不是吗?那有又什么可埋怨的呢?
终于,在喜娘的搀扶下,何芯在喜床上坐定了。
一坐好,她就伸手取下了喜帕。
“四夫人!快盖上吧!喜帕怎么能自己取下来呢?”喜娘大惊失色,急忙劝阻。
“不行啊!我不能一直让鲜血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何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把喜帕叠好。
喜娘吓了一跳,担忧道:“你不舒服吗?”
“住在坟墓里,你会觉得舒服吗?”何芯没有抬头看喜娘,只仿佛在自言自语。
喜娘又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惊慌的表情道:“我去给你拿点热水!”说着,急急冲冲地跑出了洞房,隐隐约约听她对门外的人嘀咕道:“这位新夫人好像有些神志不清哪!”
神志——不清?何芯一阵苦笑。要真是神志不清该——多好!
新房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但每一样都是名贵之物。尤其是琴——横在窗口的一个琴。造型古朴、简洁大方,上面雕着一束小小的梅花。
住在坟墓里的人,似乎都喜欢听——安魂曲!看着琴,安魂曲的旋律从何芯的心底缓缓流过。
是啊!就弹一首安魂曲好了!祭奠一下自己的灵魂!
何芯起身走到琴座上,准备弹安魂曲。
可是一动手,她却发现自己弹的竟然是——《雨思》。
为什么是《雨思》?为什么总是《雨思》?为什么最近一弹琴,就总是弹《雨思》?
不想啊!不想总让自己处在思念中!
可是……思念这种无形无质又无孔不入的东西啊!又岂会那么顺从地接受理智的控制?
她终于又一次无奈而专注地弹起了——《雨思》。
她本来只是随意地弹,但只要一想到从此身份阻隔,与凌钲再无相见之期就悲不可抑。弹着弹着,不知不觉地就带入了情绪。旋律走了一遍又一遍,她对凌钲的思念也随之走了一遍又一遍,当她终于划出最后一个音符时,忍不住泪溅琴弦。
“你究竟是谁?”背后突然传出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何芯的背脊微微一颤。
“我是孟筠!”她伸手擦干了泪水,回过头来,静静看着她的新婚丈夫陆藤大人。
年近六十的人了,留着花白的短须,在满脸如刀刻的皱纹中,一双眼睛显得锐利而有神采。现在,这双锐利地眼睛正紧紧盯着她,眼神中充满了怀疑,还夹着一抹不易察觉的——伤痛!
“你不是孟筠!”陆藤扫了她一眼,接着道:“你的琴艺比孟筠更高得多!”他忽然又放缓了语气,一字一字道:“你的琴艺才真正能与雅矜比肩!”
“那不就行了吗?”何芯抬头看着陆藤,静静道:“你要娶的根本就不是孟筠,只不过是一个会弹《雨思》的人!你自己也说了,我的《雨思》比孟筠弹得更好!那不就——行了吗?”
陆藤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沉下了脸,冷冷道:“我要娶的是谁,用不着你来提醒!你们弄这些鱼目混珠的把戏,当真以为老夫无法处置你们吗?”
“你当然可以处置!在你们这些身居高位的人眼中,普通百姓不过是鱼肉,自然可以任凭你们予取予夺!你们可以想娶谁就娶谁,自然也可以——想杀谁就杀谁!”何芯毫不迟疑地直视着陆藤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如果你不想再听《雨思》,可以——杀了我!”
“你在要挟我?”陆藤一愣,怒极反笑,大声道:“做了这样大逆不道、骇人听闻的事,你竟然还敢——要挟我?”
“发火伤身!大人何必如此?”何芯叹了口气,静静道:“你我何不好好坐下来谈一谈?”

见陆藤还在盯着她,何芯叹息道:“这是新婚之夜!我们何必如此呢?发火又不能解决问题。你我何不给彼此一个——良好的开端?坐下吧!老爷!”何芯站起身来,摆出一个邀请的姿态,请他入座。那邀请姿态就仿佛、仿佛是一个热情的女主人在邀请客人坐下。
看着何芯镇静的眼神,邀请的姿态,陆藤的一腔怒火渐渐化作了好奇和好笑。
“这是一个——挺有意思的小女孩!”闪过这个念头,他果然走到茶桌旁坐下,看看她究竟想耍什么把戏。
何芯伸手取过茶壶,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递给了陆藤,转身在茶凳上坐好,抬头道:“何芯斗胆,想请大人回答何芯三个问题!”
“何芯?”陆藤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不冒充孟筠了吗?”
何芯无奈地耸耸肩,抬头道:“敢问大人,何芯方才的话有没有错?大人要娶的应该不是孟筠,而只是一个会弹《雨思》的人吧?”见陆藤的脸色又开始变得沉郁,何芯抬头道:“大人且慢发火,只要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有没有错?”
“没错!”陆藤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头。
“我的《雨思》是不是弹得比孟筠更好?”
陆藤点头。
“如此说来,大人已经娶到了自己想娶的人,那大人凭什么发火?”
陆藤怔住。
看了何芯一眼,他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随即又露出一个狡黠的表情,眯眼看着何芯道:“现在,轮到老夫来问你三个问题了!”
“请老爷吩咐!”何芯裣衽为礼。
“我要娶的人,是不是应该叫做孟筠?”
“是!”何芯叹了一口气。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你是不是孟筠?”
“不是!”何芯老老实实地点头。这也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陆藤停了片刻,忽然紧盯着她,一字一字道:“新婚之夜,我新夫人的琴声中充满了相思,我应不应该发火?”
何芯脸色大变。
“新婚之夜,我的新夫人在弹《雨思》,不知我的新夫人究竟在——思念着谁?”陆藤眯起了双眼,打量着何芯。
何芯无法回答,良久,才叹息道:“原来你是为这个发火!”她沉默片刻,又抬头道:“我错了!老爷!我承认!你的确应该发火!”
陆藤仍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何芯被他看得全身发毛,终于又低下头去,接着道:“对不起!老爷!我真的不想这样!我保证!我是诚心诚意嫁给老爷的;我保证!我会尽心尽力地服侍老爷;我保证……”
她想说,我保证,我会忘了那个不该记住的人,但是,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心。一想起那个不该记住的人,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涌上了她的眼眶。
看她泪光莹然,陆藤的心头闪过了一丝怜惜,放缓了语气,温和道:“你不要难过!我不是为这个发火……”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我发火是因为……因为你真的很像雅矜!不但气质像,连曲意和曲调都传递得一摸一样!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何芯抬头看了陆藤一眼,终于逼住了泪水,柔声道:“老爷!我们的一生中总是难免遗憾!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的对不对?”她顿了一下,接着道:“今天是新婚之夜,老爷就不要再想那些悲伤的往事了!我这就为老爷弹一首欢快的曲子!”
陆藤抬头,眼神中带着三分赞赏、三分惊讶。
何芯起身走到琴座上坐好,挥指弹了一曲《良辰美景》。
弹琴的人不快乐,所以曲调也无法快乐!但是,弹琴的人很坚强,所以曲调中渐渐渗出了一种百折不挠、勇往直前的——勃勃生机、顽强意志!
听着曲子,陆藤的表情越来越惊讶。
一个多么特别的女孩子啊!又坚强、又聪慧,又那么——温婉灵巧、善解人意!真是想不到,无意之间,竟然娶到了这么个可爱的小人儿!陆藤心中开始涌上越来越多的怜惜和欣慰。他默默走到她的身后,爱怜地看着她弹琴。
可是……等等!他看到了什么?
那枚发簪……?陆藤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他忽然伸出手去,拔下了何芯头上的发簪。
“怎么了?老爷!”头发披散下来,何芯惊愕地回头看着陆藤。只见陆藤拿着那枚发簪,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
“到底怎么了?”何芯又问了一句。
“没什么!好好休息吧!”放下发簪,陆藤的脸上露出一抹深深的苦笑,忽然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出了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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