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武林中人看到帖上的文字，都会呆住。
其实帖上只有十三个字，但这十三个字在唐晓雨和成雅诗的眼中似乎有着极大的魔力。
邀君试剑于宝林阁南海司空武叶泉才当然知道南海司空武的名头，所以他皱眉。
郑远风的表情严肃：“司空武这人武功高深莫测，与昔年轩辕蔚风齐名，这点成姑娘应该很清楚。”
成雅诗博闻强识，谈起武林典故如数家珍，她叹了口气，缓缓道：“皮秋曾拜入他门下修习一年，而卓绝更是他的关门弟子，他为人刚直不阿，一招凤舞九天更与轩辕蔚风的百鬼夜行并称江湖至强剑技，据说卓绝也只学得他四成的本事。”
叶泉才曾听轩辕蔚风提及司空武，但也多是仰慕之词，所以他禁不住问道：“他既是个好人，为何培养出这么多的杀手？”成雅诗道：“司空武严己而不律人，他爱才之心更是世上少有，对门下弟子呵护有加但疏于管教，更不计较人品如何，只要弟子平日进步神速，尊敬师长即可。所以久而久之有些弟子也就自由散漫起来，况且南海剑派的剑术本就适于刺杀，所以司空武也算是个亦正亦邪的人吧。”
叶泉才苦笑道：“简直是个怪人嘛。”郑远风道：“小才刚战赢卓绝，南海派就派人送来拜帖，他们的消息来得好快。”叶泉才道：“所以我要赴宴。”唐晓雨道：“你疯啦？那我也要去。”唐晓豪道：“晓雨。”唐晓雨还待争辩，叶泉才截口道：“你最好听你表哥的话。”唐晓雨嘟着嘴，没有出声。唐晓豪表情复杂的看了叶泉才一眼。
成雅诗道：“我不拦你，但是我和晓雨妹妹有话和你说，你随我们来。”她们姐妹俩手牵手走在前面，叶泉才远远的落在后面。
后院幽静，叶泉才的房间更是灯火全无，三人就站立在黑暗中。
成雅诗轻声道：“泉才哥哥，司空武并不是好对付的人。你可否拥抱一下我和晓雨妹妹一下。”
叶泉才一怔，他从未想过成雅诗会提出这般要求，黑暗中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此刻必是娇羞万分。
成雅诗说的很含蓄，但她并未说错。此去必定凶多吉少，生死系于一瞬之间，况且成雅诗和唐晓雨有恩于己，自己也并非忘恩负义之徒。
这样的气氛实在太过暧昧，暧昧的他想要逃，但这一去可能再也见不着二位妹妹了，他在考虑怎样以另一种方式和她们道别却不伤害她们。这对于叶泉才来说实在太难了。
就在他犹豫之际，两只纤纤玉手已向他点来。三人离得太近，叶泉才避无可避。
宝林阁就在百花胡同后巷左手第一家，虽不处于闹市，平日生意也还尚可，今日更是门庭若市，只是来的人虽多，却没有几个人进去的。
现在正是月上枝头、灯火初上时，宝林楼里所有的灯也已全部点燃。店外的风灯将楼前大路照得亮堂堂的，围在这里的人着实不少，很多人都佩带刀剑，衣着各异，一望便知乃是武林中人。
只是没有人敢进去，有几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像苍蝇般在店门口的大道上徘徊，就是不敢踏进门内半步。
门口并没有守卫，楼梯与厅堂过道里站着数十名身着紫衣的剑手，店堂的伙计们都在战战兢兢的忙碌着，有几个伙计正在后院的茅房里呕吐着，他们刚刚搬运完死尸，就在半柱香前这具死尸还是想踏入宝林楼见司空武的大活人。
踏入门内半步者，死！
司空武就坐在楼上的一把交椅上。他选的椅子很简单，他坐的也很随便，右手支颐，眼光也很散漫。他已经很久没有等人了，事实上他成名三十三年来极少等过人，这并非是他没有耐心，而是已经没有多少人够资格让他去等。他上次等人还是十六年前，等那个对他口出狂言，人称玉面战神的男子，后来他让这个男子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浅浅啜了一口的夜光杯中的葡萄酒，显得有些疲倦和厌烦。
是不是自己老了？他时常会问自己，因为对一个老者来说时间比黄金还重要，他等的人却还在路上。
叶泉才来了，他本不该来的，他本该来不了的。他脑中还在想着出门前的那一幕。
成雅诗道：“你为何会识破我们的计谋？”他回答道：“如果这个要求是晓雨妹妹提出来的，我绝无防备。”唐晓雨啐道：“我还没你说得那么不要脸。”他赶紧赔礼道歉：“我绝无此意。无心伤害，还请见谅。”成雅诗道：“其实我们只想和你一起去，到了那儿自然会将你的**道解开。”他道：“你们的好意我怎会不知？我还不至于那么傻。只是这是我的事，亟待我自行解决。”唐晓雨道：“哼，我就是看不惯你充好汉的样子。”
他的确不是好汉，但他必须赴约，他怕司空武找上门来伤害到无辜，而且他需要用更大的恐惧去克服今后的恐惧。
救贝儿那日必会有人出手阻挠，其中不乏高手，他需要更大的信心去战胜他们。与卓绝一战他的自信恢复了很多，他希望司空武的剑能将他的武道再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司空武的确是个可怖的对手，如果可以战胜此人，那么他就不再惧怕其他人了。
司空武的确没有令叶泉才失望，他束发金冠，身挂紫金披风。他的身躯并不伟岸，但浑身却透着威严与魄力。
但叶泉才却让司空武感到失望，司空武皱眉道：“你是乞丐？”叶泉才的衣服被卓绝划开口子后只得在来时又换了一件。他是个随意的人，对衣着并无讲究，此刻只是随随便便套了件青色长袍。叶泉才扫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道：“我的衣饰有伤风化？”司空武道：“没有。但你可知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叶泉才道：“我知道。”司空武道：“那你为何还穿的如此随意？”叶泉才道：“我只想说两点。第一，衣服舒适就好，其他都是次要的。第二，我虽不知道你所说的具体的相约时间，但我不希望你等我穿衣试镜。”司空武笑了，道：“你的确很会为人着想。”叶泉才道：“你的脾气却很怪的。”司空武道：“哦？”叶泉才道：“我已通报了姓名，你的徒弟为何还用剑架着我的脖子？”司空武道：“你本可以将他踢飞的。”叶泉才道：“我是来吃饭的，不是来找你徒弟打架的。”说完他就用手指挪开了停在他喉间的利剑，看也不看那南海弟子的脸色，径直入座拾箸夹菜。他实在太饿了，满桌的珍馐他都吃了一些，很多时候他对吃也不太讲究。
司空武看着这个男子，他对他做了深入的调查，这时才发现这个男子深情率真之处还带着一点不羁与潇洒。
“你不喝酒？”“至少现在不喝。”
司空武道：“像阁下的身手本可以出人头地、豪占一方。”他爱才若渴，有意招揽叶泉才。叶泉才停下筷子道：“名利视我为浮云。”这话本是我视名利为浮云，倒过来讲又是一种效果。
司空武道：“阁下知不知道自己的人头到底值多少钱？”他知道叶泉才答不出来，自作解答道：“十万两。”叶泉才继续动筷子，道：“哦？”他不知道自己这般值钱。
司空武补充道：“不是白银，而是黄金！今天你击败了卓绝，所以这个价码还会再涨。”叶泉才道：“是他自己将自己击倒的。”情感可以将任何坚强的人击倒，这点叶泉才再明白不过了。
司空武长长的叹了口气，道：“我只想与阁下过几手，但刀剑无眼，所以事前说明，不知十万两可够买阁下的命？”叶泉才道：“我本是孑然一身，况且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司空武击掌道：“好好好，没想到年纪轻轻竟能将生死看的如此通透。”
叶泉才苦笑，往日他的确可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是现在不行，他还有未完成的事要完成。
司空武道：“你可知道无论输赢你都可以将这十万两取走。”叶泉才道：“不必了。”司空武冷笑道：“不必了？莫非阁下怀疑这钱来路不正？”叶泉才歉然道：“我不是个大手大脚的人。”
司空武道：“这笔钱的来路绝对光明，老夫以项上人头担保。”他目光变得更加尖锐：“还是说非阁下想将这钱留给老夫买棺木？”
叶泉才慌忙摆手道：“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竟敢小觑家师！”“懦夫！”
司空武身后突然窜出两个紫衣青年，两柄剑刚递出，就断作四截。
司空武就坐在椅子上，似乎未曾动过。但除了叶泉才，没有人看得见司空武出剑与收剑。司空武面无表情，那两个青年面色惨然的拾起断剑退至原处。
叶泉才道：“比武前我可否问一个问题？”司空武道：“请讲。”
叶泉才见满眼珍馐，软兜长鱼、平桥豆腐、钦工肉圆等等各色淮扬美食，不禁问道：“请问前辈，这一桌酒菜需要多少钱？”司空武不想他会问这么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他也实在不知道答案，他干咳一声。干咳就会有人替他回答。
司空武的三徒弟胡迁站出来道：“一桌正好纹银五十两。”
叶泉才咋舌道：“乖乖，五十两！”他心中盘算一阵，道：“有没有比较麻辣的，譬如火锅之类的。”
胡迁道：“宝林阁本就以淮扬菜系为辅，川菜为主。”叶泉才道：“既有火锅的又最可口的一桌菜色，每桌配上三坛女儿红要多少钱？”胡迁道：“怕要一百两纹银。”
叶泉才道：“好，倘若前辈让了晚辈一招半式的话，晚辈可是要收钱的。一共要一千两百三十两，一千两是银票，其他的是现银。如何？”司空武不解道：“阁下为何忽然改变主意了？”叶泉才道：“因为我实在缺钱。而且我还空欠了三十两纹银的外债。”
司空武道：“那为何不要十万两甚至更高？”这是每个人都想问的问题。
叶泉才道：“男人有钱就变坏，况且奢侈也暂且先奢侈这一次，一千两百三十两足够我奢侈一次的了。”
司空武站起身来，道：“很好，闲话少说，这就开始吧。”叶泉才道：“你不吃饭？”司空武道：“比完后再吃不迟。”
楼上本就只剩下他们这一桌酒筵，所以显得十分开阔。司空武转向身后道：“记得老夫来之前说过的话。”众弟子齐声道：“谨遵师命。”司空武又皱眉向楼外望了一眼，道：“胡迁”。胡迁知他心意，站在楼台道：“南海剑派掌门司空武有令：闲杂人等，一律规避。否则杀无赦。”他说完就和众师弟朝楼下走去，指挥店堂伙计等人转移至后院，以免被剑气所伤。
南海剑派并没有驱赶好事者和江湖中人，但片刻间人就走的干干净净，没有人敢多做逗留。
司空武道：“阁下请拔剑。”叶泉才肃容道：“前辈请赐教。”
司空武道：“好，那老夫就不客气了。”他将剑缓缓抽出，动作舒缓而松弛，更透着几分优雅。
就在司空武拔剑的时候，方才那个彬彬有礼的谦和老者转瞬间像换了个人一般。
他的眼神再次犀利起来，原本红润的脸竟苍白起来。他全身的气劲与力道忽然迸发而出。
摄人的杀气和逼人的剑气俄顷间将整个房间填满，司空武一袭紫色长袍无风自鼓，剑尖平指前方，他握剑的双手骨节峥嵘，已将力道全部灌注在剑尖之上。
剑身在灯光的映衬下激射出夺目金光，司空武手腕一抖，剑身龙吟不绝，金光也瞬息间撞入叶泉才的瞳孔之中，接着更强的光与影比破空声还要迅捷的窜到叶泉才面前。
剑尖的光，剑身的影！这样对立的两件事物因为无与伦比的速度而叠合交织成为一体，可以穿透任何事物的一体。
叶泉才的瞳孔在收缩，心也在收缩，他能否有命留下花掉这一千两百三十两？
他缓缓拔剑，但他有种感觉，即使为他竖起一道剑墙也可能无法招架阻挡司空武这霸气无俦的一剑。
厅内剑气纵横流窜，延绵不绝，充盈着，膨胀着。剑气摧枯拉朽般将地板卷起，绞碎成屑、成沫、成泡影，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渐渐真实起来的却是慢慢临近的死亡的气息。
叶泉才的身形被剑气滞控，他没有动，他知道他的行动一定会较平日迟缓。倘若换作常人，早就被压的动弹不得，呼吸困难，最终窒息而死。
如果说卓绝的剑气和杀气是苍蟒，那么司空武的剑气和杀气就是白蛟！
司空武的剑气与杀气已是完美无瑕的，他的剑法即使有破绽，也已被气所弥补。
这本是绝世无双、无出其右的剑招，这本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一剑。
他出剑！凄厉的破空声好似凤唳鹤鸣，四周的灯火也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凤舞九天！！！
他的剑还是剑，但却给人氤氲之感，好像剑身被一层似雾非雾的劲气包裹着。
这一剑好像凭空刺出一般，但谁也不能怀疑这一剑的威力。司空武这看似简单的一剑，已经包含了所有用剑的法门与诀窍，况且，天时、地利、人和也统统被他占尽。
更可怕的是他这一剑的留了一招后手，只有一招后手，但是对于杀人的剑而言，一招后手就已足够。
死人是绝无可能看见第二招后手的。
是不是这一式凤舞九天一旦发动，面前之人就要被它绞杀毁灭？司空武的凤舞九天当真破无可破？！
叶泉才不相信！
剑招就是剑招，无论它多么的惊天动地、惊世骇俗。只要它是招，它就可以破。
百鬼夜行是，凤舞九天也是。
叶泉才不动，他并不是等死。
他不想死，他还有未完成的事等着他去做，那是比他生命还重要的事，他怎能此刻就舍下生命？
他不动，因为他不能动；他不动，因为动就是死！
他不动，因为他已找到可以不死的办法。
不死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逃，可是逃也是动，何况他能逃到哪里去？他当真已无路可逃。
下一个刹那司空武的剑就要穿过叶泉才的咽喉，可叶泉才的人突然凭空消失了。
威猛无俦的剑气将叶泉才一丈三尺之外的墙击的粉碎，剑气和杀气也随着这一击四散开来。
司空武缓缓将剑放下，这一击耗费了他极多的气力，他现在感到有些虚弱。
过了一会，楼梯木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叶泉才灰头土脸的顺着楼梯缓缓走上楼来，他的衣服灰扑扑的。但他说不上是毫发未伤，至少此刻他额头前已少了一缕头发。
倘若司空武的弟子们在此，会不会个个咬牙切齿，按剑在手，即刻与叶泉才火拼呢？但司空武的话他们却绝不敢忘的：“比武之后，无论我胜败死活，都不能向他出手。”
有风从残墙外吹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埃，司空武的脸色比尘埃还灰。
叶泉才走到他面前，忽然抱拳鞠躬道：“前辈不吝赐教，晚辈拜服。若非前辈提示，晚辈早已不在人世。这一仗晚辈输的心服口服。”
司空武怔怔的看着他，面前这个几乎命丧他手的少年，竟认输让他有台阶可下。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一式千斤坠就破了他毕生剑道上的修为。虽然取巧，但叶泉才这份胆识与气魄却是世间少有的。
“这一场是老夫败了。”司空武眼神萧索，神情沮丧，他忽然抬手举剑，翻转剑尖刺向自己胸口。
但剑被按下去了，叶泉才的左手坚定而有力的握紧司空武握剑的右手，轻声道：“前辈临老脾气还这么火爆，晚辈既已认输，何必再为难晚辈呢？况且……”他望向已被剑气拆散的桌子，道：“我还想和前辈喝上一杯呢。”
司空武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不能为了我这把老骨头而害了我的弟子。”他知道他门下没有一个弟子能超过卓绝的，更没有一个弟子够资格与叶泉才相比。
他将剑掷向残墙外，花费百金锻造的名剑在他眼中已不名一文。司空武拍拍叶泉才的肩头道：“难怪有人说你非常人可及，今日我总算完全相信了。日后但有所托，我这把老骨头随时供你驱使差遣。”他的言语与神情中没有半点仇恨，有的只是由衷的赞赏。
叶泉才赧然道：“现下就有一事恳请前辈达成。”司空武道：“但说无妨。”叶泉才道：“小子不才，恳请前辈将一千两百三十两借给小子。”司空武大笑道：“还谈什么借不借，这本就是你的。”叶泉才微笑道：“日后小子会摆上一十二桌，到时借花献佛邀前辈共饮几杯。”司空武道：“但有定期，老夫必至。”叶泉才道：“如此甚好，一言为定。”
二人又说了会话，早有跑堂和茶博士收拾碗筷整理桌椅，将茶水菜肴流水价送上。
司空武道：“小兄弟，老夫敬你一杯。”叶泉才甚是歉意，道：“实在过意不去，先是借了一千两百三十两，再者弄塌了楼板，毁了一桌酒菜。要前辈暂且破费了。”司空武大笑道：“小兄弟倒是实在的很，竟把帐全算在老夫头上了。”叶泉才不好意思道：“确实囊中羞涩，所借银两又实在另有用途，日后必当一并奉还。”司空武道：“还要附上利息。”叶泉才吃惊道：“几分？”
问完话后他不禁笑了，这场打斗他赚了纹银一千两百三十两，还结交了司空武这个亦正亦邪的老者。只是他不知道，就在今晚，他又要面对另一个人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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