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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之回——
叮!
叮!
堂宇崇丽,瑶轩绮钩。 宽敞的院落之中,白瓷杯在修长均匀的两指之尖轻轻摇动着,反射出晶亮的日光,照得人暖烘烘、懒洋洋。
十一月了,难得这么好的太阳,不晒可惜。
叮!将瓷杯与温烫的壶身相撞,男子微笑着。
一壶酒,一盘梅酥,大片暖阳,点点和风,难得的清静……鲛鳞纹暗红锦袍覆住优雅尊贵的身躯,男子轻阖眼帘,半卧在椅榻上,久久未动。若非间或传来的清脆撞击声,远远在外的侍卫会以为他睡了。
他未束发,散开的发丝映着冬阳,闪出美丽的光泽,宽大的袍袖覆在腿上,袖边略有垂落,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荡出淡淡袖波。
因背对太阳,虽看不清他的表情,慵懒的形态却透尽了清闲,逗留在唇边的浅笑犹如一缕轻风拂过枝头初绽的梅花,乍然入衣,扬起一身香。
叮!
且清且闲呵……
他听着,笑着……
急急脚步声由远传来,细细聆听,他的眉拢了拢。
远远,有下仆轻声禀报:“王爷,独孤将军求见。”
“独孤?”他放下瓷杯,换了个倚坐的姿势,牵动腰边悬坠的银熏球,**清风若铃的鸣音。
青衣的下仆静静站在院门边,等他指示。
拈起银熏球把玩片刻,男子盯着掌中枣儿般大小的镂空银球,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表情,突地低头嗅了嗅从球内散发出的浓浓香气,随即皱眉移开。暗红袖尾一挥,他轻道:“请他进来。”
仆领命折身。
片刻后,两道脚步由远及近,一道沉乱,一道轻忽。
或许觉得香味太浓,男子在下仆离开时便取下银熏球,随手搁在小酒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推玩。
“末将独孤用命参见王爷。”浑沉的男声自他身后响起。
他侧首,但见来人神容威武,身形俊挺,窄袖黑袍,黑发仅以锦带束起,并未加冠,不由得微微一笑,抬臂,暗红大袖提了提,他道:“用命不必拘礼,快起。”
“谢王爷。”独孤用命恭立在十尺外,不敢走近。
挥手退了下仆,他倒了杯酒递予独孤用命,“用命此时来我这儿,可有要事?”
“谢王爷。”独孤用命快步上前,接过他递来的酒,不急着喝,却压低声道,“王爷,发现新探子。”
“哦?”他眯了眯眼,“又是从齐国潜来的?”
“是,与十二天前王爷擒下的那批探子应是一路。”
“先留意着。”他冲独孤用命勾唇一哂,“我朝初建,周边国家的探子自然多。用命可听说,陈国的公主将在下月入长安?”
独孤用命点头,“末将有所耳闻。”
“北边,突厥虎视眈眈,东边,齐国高氏按兵不动,却先以探子探我虚实,南边,陈国的皇帝倒识相,不用探子却用公主聘亲……”他敛下眼眸,唇边的笑隐隐透出一股冷意,“我倒想看看陈国会送个怎样的公主来。 ”
他的笑似有感染力,随着暖阳下的徐徐凉风飘飘摇摇,摇到独孤用命脸上。
带着近乎膜拜的神情,独孤用命慢慢垂眸。无论是在他眼中,还是在他心中,眼前这名身着暗红锦袍的男子永远是那么粲采华茂,形如质木,怡情含笑,真真的卓尔不群……
蓦地,独孤用命抬头,将酒杯丢向男子的方向。
一声“当”响,酒杯与空中疾射而来的短箭相撞,绽裂,瓷片八方飞射。同时,独孤用命飞身探手,挡下斜方射来的另一支短箭。
短箭一抄在手,鹰眼遽然眯起。
“大胆!”勃然怒斥,他提气纵身,双足借椅柄之托轻轻一点,直探躲在阁顶上的偷袭之人。
凌厉掌风之下,阁顶跃下一名戴着狰狞鬼脸面具的黑衣人,他身形瘦健,招招凌厉逼人。
被偷袭者——这位身着鲛鳞纹暗红锦袍的年轻王爷,不挪身不躲闪,仅挥袖让闻声冲进来的兵甲护卫暂且不动,看了许久后,才笑眯眯对丈许处缠斗的两人道:“用命,要活的。”
“是。”
听到独孤用命的回答,鬼面男子哼了声,似在讥讽他的不自量力。
百招之后,两人多多少少探出对方的虚实,一个对掌,两人各退五尺,暗暗戒备。
鬼面男子左右各瞟一眼,见院中兵甲层层,黑眸一转,突然侧袭,以闪电之速攻向斟酒的年轻王爷。
在鬼面男子肩部轻晃时,独孤用命已有了动作——他五指成爪,疾风般抓向鬼面男子的肩。然而,一、爪、落、空。
暗叫“糟糕”,他没想到鬼面男子根本未攻向年轻的王爷。不过旋踵的刹那,鬼面男子在空中向王爷弹出一颗白丸,身形急速后跃。他反身追挡白丸,已失了先机。
年轻的王爷自不会坐以待毙,暗红袖影倏然翻飞,以手中瓷杯挡下袭向额心的白丸。
白丸如黄豆般大小,瓷杯的的确确是挡住了……谁也没料到,白丸撞击瓷杯后,突然化为暴射的齑粉,饶是年轻的王爷袖子掩得快,发上、肩上仍然沾了不少白色粉末。
有毒?
独孤用命大惊,急奔上前,“王爷!”
暗红大袖静静掩在脸上,年轻的王爷半晌未有动作。他静坐不动的时间里,兵甲护卫早已团团围住鬼面男子。
“王爷?”独孤用命又叫了声,许久之后,才听锦袖后传来一道森冷的命令——
“拿下!”
确定王爷安然无恙后,独孤用命脸色缓了缓,黑金袍角遽然一掀,再袭向鬼面男子。
这次,他不再顾忌,王爷第一道命令是“要活的”,即是说,他能伤,却不能取其性命,而王爷第二道命令是“拿下”。
拿下,死活——不论!

掌风渐犀,招招见狠。两道黑影在兵甲护卫的包围中快速闪移、交错,模糊成一团,令人难以辨认。突然,“啪”的一声,地面落下一物。兵甲护卫定眼一看,是——鬼面具。
哈哈,真面目出来了!兵甲护卫齐刷刷抬眼,只见两道缠斗的黑影早已分开,他们的独孤将军不知从哪名护卫手中抢了一支长矛,正斜斜指向黑衣人。
真面目……
没想到啊……众护卫心中齐齐一叹。
面具被挑落,没想到黑衣人在面具下居然戴了蒙面黑巾……
一双黑亮的眼睛!
四眸相对,独孤用命有短暂的闪神。一,他没想到面具之后还有黑巾;二,他没想到面具后的眼睛宛如丹青描绘的那般……妍冶。
黑衣人反射地抬手欲掩住双目,却又觉得无济于事,索性怒瞪一眼,虚晃一招,向院外跃去。独孤用命正要追上,突听身后一声裂响。他回身,是年轻的王爷将酒壶扫落于地。
“王爷!”
暗红大袖动了动,年轻的王爷徐徐露出掩去的面容,紧闭的双眸眨了眨,缓缓睁开,同时,五指伸向半空,虚虚一抓。
“王爷?”
年轻的王爷似完全听不见爱将的话,收回手,眼帘半阖,他盯着自己的掌心,不知看什么。
有云吗?为何冬日的暖阳黯淡了许多……
仿佛……是云把太阳遮起来了?
眼前灰灰的……
年轻的王爷抬头看看天,再环顾四周,最后,黑玉眸子牢牢钉在自己的左手掌心上。
有点模糊……
手有点模糊……
合眼,睁开。合眼,再睁开,年轻的王爷脸色大变。“咔啦”一声,右手的瓷杯应声而碎。
“王爷?王爷?”
“王爷,这只瓷杯已经被您捏碎了,求您了王爷,快松手,别让瓷片伤了您的手——”
“王爷,您流血了啊——”
“王爷——王爷——”
焦急的声音响在耳畔,可惜,年轻的王爷已经听不进去了。
瓷片碎了有何关系,伤了手又有何关系。流血?哼,流点血算什么。
好,很好!如今,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如果,毒瞎他是黑衣人来此的目的,那么,他要恭喜黑衣人——成功了。
令他心情遽黯的成功!
一炷香后——
“这粉……”
广袖左衽,月白幞巾束发,身着水墨衫袍的男子以指尖轻轻拈了些许粉末,放在鼻下嗅闻。他年纪不过二十三四,肤色白皙,眉目清朗,身形俊雅。因为未束腰带,水墨色的宽袖衣衫随着他的走动四下摆荡,层层叠叠,如波如雾,怡然沁透出一股魏晋文士的风流。
他不仅嗅粉,甚至探指沾了些粉末舔尝,然后笑道:“无毒。”
“无毒?”独孤用命站在男子身后,冷道,“既然无毒,王爷的眼睛为何不可视物?”
“呵……”男子捂嘴哼了哼,神色一正,小指勾起案几上的银熏球,“这香是谁给王爷熏的?”
“你的意思……这小球里的熏香有问题?”
男子摇头,月白幞巾与乌黑发丝纠缠在一起,倒别有一番雅韵。他笑道:“熏香也无毒。”
“贺楼见机,我没空和你打哑谜。”抄手勾过男子小指上的银熏球,独孤用命招人取来白巾,将银熏球放置其上,小心翼翼打开。
镂花银熏球只有杏儿般大小,虽说不是什么寻常物,在皇门望族之中却也常见,它既可充当香囊,又可在闲时抛赏品玩。银熏球通常有三层半圆相套,最内一层放置熏香或药香,如今是一些深色的粉末。球的内圆两端有两颗凸起的持平环,卡在第二层半圆的中轴上,第二层半圆的持平环又依顺序卡在第一层半球中轴上,两层半球持平环的连线呈十字形。球盖扣合后,因熏香本身的重量,加上机环旋转,无论怎样抛玩,内圆盛放的香火都不会倾落出来。
独孤用命将香沫倒出,用手指捻了捻,放在鼻下轻嗅。
“这么说吧……”贺楼见机拊掌,白皙的脸闪出些许凝重,冲不远处的屏风微微一揖,“王爷,香无毒,丸粉无毒,只不过两者混在一起……加上……其实……”
屏风以素白绢为底,其上绘以墨梅紫兰,从前方望去,隐隐可见一道模糊的人影。贺楼见机语气微顿时,人影轻轻晃了晃,并未开口。
然而,屏风后悄无声息,屏风前,贺楼见机欲言又止的模样却看得独孤用命一肚子火,偏偏王爷就在屏风后,他只得压低声音求证:“毒性极强?”
概觉得停够了,贺楼见机才继续道,“加在一起有点毒,其实也不是太毒。只不过……王爷闻过熏香,又喝了些酒,眼睛沾了丸粉,粉末随着眼液融化渗入眼睛,加上酒水混合,王爷的眼睛便暂时无法视物。”
一阵衣物摩擦声后,低沉的声音透过屏风传出:“暂时?”
“是,王爷,只是暂时无法视物。”
屏风后静下来,久久——
“见机……”低沉的声响再度响起,“你这‘暂时’,是多久?”
“不超过两个月。”贺楼见机负袖于背,神容微傲。这是他的自信。
“两个月吗……”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叹。
叹息如风,风过无痕。
等到屏风后再度有声音传出,那声音已是全然的冷静与沉稳——“用命,这件事不必刻意隐瞒,也不必大肆鼓宣,该什么人知道,就让什么人知道。”
“末将领命。”
“见机,两个月……有劳你了。”
“王爷客气。”
周·武成二年(560),冬十一月,东洛王宇文含府中遇刺。
刺客狡诈,猝然投毒,东洛王不妨,双目伤盲,久难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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