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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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衣箱房里一睡睡过了头,四阿哥临走找不见我人,太子爷脚一跺,全楼上下抖三抖,最后还是那名帮我拣发簪的美童不知怎么想到此处,好容易执灯拍醒我,还差点没被正在发梦的我一拳捶到眼上。
美童再带我上楼去,阿哥王公们大多散了,只太子、四阿哥、十四阿哥在,据说十三阿哥吃醉了在里头,正有人服侍着。
我兀自睡眼惺松,强睁着给三个阿哥见面请了安,各贝勒府的小厮服色大差不差,但我跟四阿哥来时本来穿的是长随衣服,他跟太子都知道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太子笑道:“小莹子,怪道半日不见你人影子,原来躲着偷懒去了,叫你家主子和我好找。”
我有什么话好说,再磕头告罪罢咧,心里恨不得拿鞭子抽丫的,搞的什么淫窝艳窟,又灌酒,又熏香,害我不轻。
一时太子亲自执手送两个阿哥出门,道了再见。
四阿哥先上马,回首看我一眼,我一咬牙,自己翻身上了小红马,姿态不能美妙,但求利落。
十四阿哥领着随身四、五名亲卫,有意与我擦马抢道而过,人都过去了,又远远回首望我一下,这才真正打马扬鞭而去。
回四贝勒府路上我几次昏昏欲睡,好在四阿哥没有骑马骑得很快,勉强跟得上,刚到内府门前,早有高福儿带着长随们站两列打灯笼引着请安,四阿哥停马跃下,扫了一眼,哼道:“怎么回事?”
高福儿赔笑上去咕噜了两句,我浑身酸痛,光顾着下马,也没听见说的是什么,只见四阿哥回身跟戴铎道:“李氏跌伤了,我去看看,你把书房的人安置了,过来回我话。”
“扎!”戴铎应了,四阿哥又望一望我,我忙垂下头去。
回了怡性斋,我跟戴铎分头行动。
看他指挥人样式,四阿哥今晚可能不来夜读了,我抓紧时间进房栓了门窗,倒水脱衣擦洗身上。
我爱洁净,房里常备着两竹桶清水,先前在太子丰泽园小楼雅室,四阿哥分明有射在我里面,虽然有点晚,还是洗一洗好,不要给他搞出孽债来,害我回不去现代,才叫倒八辈子霉。
这一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终是没有睡好,天快亮才朦朦胧胧合了回眼,结果起身时已经过了时辰,四阿哥都进宫请了圣安回府进书房了。
我匆匆梳洗完毕,悄悄开门出去,戴铎迎面过来叫住,笑道:“主子说了,打今儿起,姑娘不用管文卷的事,只进书房伺候笔墨。”
什么姑娘不姑娘的,我乍然听此噩耗,差点没昏过去,无奈何,只得跟着他拖脚进了正间书房。
四阿哥正坐在书房案后看户部转来的清欠条陈片子,我进去,请了安,他头也没抬,鼻子里“唔”一声算罢。
因不见坎儿踪迹,我起身侍立于侧——就是平日坎儿的位置。
戴铎在另一遍,四阿哥看一件递给他,他就在上面加盖四阿哥的小印。
我就觉今日书房格外安静,留心听动静,才发现大书房又恢复了十人左右的配备,想来是户部的事快收尾了,欠了国库债的官员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还得起钱的还了,还不起的也认命了,是以清静,又想起四阿哥的老师顾八代今日起告假省亲半月,那些清客文人自然来的少了,难怪四阿哥不避嫌,调我进来做事,不然虽说我一惯女扮男装,给外人明眼见着总是不妥。
七想八想,戴铎已经盖完印,叫来两个小厮抱着厚厚叠起文书跟在他后头径自出去了,四阿哥却从笔架上提了另一枝笔要写字,墨是研好的,我忙为他理好宣纸。
我少时在少年宫学过几年书法,认得四阿哥写的是一手颜体,颜字作为入门锻炼笔力尚可,不能深入,否则难以出帖,所谓颜筋柳骨,最是难练,即使得其形似,亦难写其神,且颜体圆头为主,但他一气呵成,挥洒自如又不失刚健雄浑,实在难得,非二十年浸淫不得如此。
我留意细查他笔法如何圆转遒劲、笔锋又如何内含连力,一时入神,倒最后才看清他写的到底什么字:“就中新有承恩者,不敢分明问是谁。”
不由悄转目看了他一眼,他也正斜了眼瞧我,两下一碰,我先避开眼去。
他轻笑一声,把笔塞入我手:“我叫你练字,你昨天一下午都还没写字,现在写几个我看看。”
我还在犹豫,他手一带,我已经坐到他膝上,我窘得把毛笔紧紧握在手里,半点不敢乱动。
他并未用力箍住我的腰,只绕过一手,把笔杆放在我拇指、食指和中指的三个指梢之间,令我食指在前,压住笔管,拇指在左后,从里向外用力顶住笔管,中指在右下,向内压住笔管,又帮我把食指调得比拇指略低。
我看着他的手指动作,脸上忽得一烧,轻轻夺出手来,他看我单独使用中指和小指,并不需要无名指即可钳住笔管,微微笑了一笑,在我耳边道:“原来你以前那样胡乱拿笔是存心不写好字给我看?”
我怕他身子再从背后贴过来,哪里敢答,尽量坐稳,使笔与纸面保持垂直,待要落笔,却又生了踌躇:写什么呢?为了应付高考背的那些古诗词老早抛到爪洼国去了,总不能写鹅鹅鹅屈项向天歌罢?大白话也不成。
忽然记起昨晚唱曲,才有了主意,刷刷刷在宣纸空白左面纵向写下四列:
人生如此,人生如此
浮生如斯,緣生緣死
誰知,誰知
情終情始,情真情癡,何許?何處?情之至
难得不写简体字写繁体,竟然还都写出来了,我不禁小小得意,只不过我写的虽然也是颜体,比起旁边四阿哥的字就差远了。
然而四阿哥并不像平日笑话,盯着这三十一个字看了半日,手也不觉松开,我顺势站起,立在一旁,他忽抬头道:“这是你想出来的?”
当然不是了,这是我国香江才子雷颂德一九九三年为电影《青蛇》插曲作的惊艳之词,我只是郭精明一下而已,不过说了他也不认识,谁叫他没看过电影呢。
我不承认也不否认,默默接受四阿哥的审视。
他试图从我脸上看出什么来,但我始终不与他的眼神接触,良久,他才靠回椅背:“你把那边镇纸下反压着的第一张纸抽出来看看。”

我依言取出,拿在手里翻过来看,却是张没有姓名没有日期的红纸,上面写着:“康熙四十六年某月某某日敬事房传旨:原任公爵之女某某着封为妃/将军之女某某着封为妃/知府之女某某着封为嫔/员外郎之女某某着封为嫔/钦此。”
“这是……”
我话还没说完,四阿哥闲闲接口道:“各旗选送的秀女,已经陆续到达京城,天下所有待选秀女最渴望看到的一张纸,现在就在你手上。”
原来这就是所谓“内定”,我抛纸失笑:“原来选秀选的不是秀女,是秀女的父亲大人。”
四阿哥嘴角一弯,又压下,正色道:“胡说,皇家礼仪怎可随便玩笑。”
我抿嘴不语,四阿哥突然拉过我右手,不知从哪摸出一只铁指环,套在我食指上,我吓一跳:他这是求婚呢,还是要封我个峨嵋掌门做做?
急着抽回手,却动不了分毫,四阿哥只管垂眼矫正指环位置,道:“满洲八旗的上三旗旗主一人有一枚这样铁指环,戴上它的秀女,选秀之时可以有豁免全身检查的权利。”
我听得一惊一乍:“全身检查?”
“不错。”四阿哥轻描淡写道,“凡进宫秀女,皇帝选阅前,必要过一关:脱衣后,由皇后或太后指派女官仔细检查其身体的各个部位。人人如此,只个别出身豪门贵族的秀女可以融情免检。”
我回过味儿来,冷汗直冒:“你真要送我入宫选秀女?”
四阿哥翻眼道:“不然我给你铁指环做什么?”
我结巴道:“可是你……我……那个……”
我没把话说明,他也听懂了,不由笑道:“你是我亲自检查过,有什么问题?”
我狂受不了:“就是被你查了才有问题好不好?”
他没听清:“什么?什么被我插插什么?”
——他说这话时配的表情彻底打败我。我忘了跟他是不能讨论这种问题的,大家压根不在一个层次上。
几句对话中,我缩手回来暗自使力拔了拔戒指,还蛮紧的,看样子只能回头再想办法。
四阿哥看在眼里,只道:“大清例律,如有入选进宫秀女御阅前被查出元红已失,不问原由,一概绑旗杆示众七日,活活晒死,外加全族流放北塞宁古塔。”
我一吓:“骗人!”
四阿哥道:“我为何骗你?”
我瞪着他,怒火熊熊燃烧:就算七天不下雨,晒死了我,你个奸夫难道还有机会笑傲江湖?
他似看出我想法,又道:“中秋后八月十八就是选秀之期,统共十天时间,只要你乖乖戴着铁指环,入宫后一切我自有法子保你,等你出来就是我四贝勒府的侧福晋,皇命指婚,宗人府给你改谱换牒,就年家也满门荣耀。——你也知道李氏是知府李文辉的女儿,和你一样并非满族血统,她服侍我多年,直到生了弘时才报宗人府入宗籍为侧福晋,但你一入门便可与她齐肩,甚至隐跃其上,这固然要沾了你父白景奇当年救驾之莫大功勋的光,却也是我一番苦心安排。你是聪明人,我这样待你,你入宫后自当好好的,也是成全了你自个儿。”
我听得咬牙不响,四阿哥看看我,忽伸手揽我过去,慢慢抚着我的发,半日方柔声道:“你听我的话,不仅是成全你,也是成全我。我一生行事从不负人,虽然去年你十四生日那天我不合强要了你,但事后见你哭的那样厉害,我当时便已决定再难也要给你这个名分,谁知你竟然豁出去装病逃避参选,要不是天意令得选秀延至今年,再等上三年,过了选秀年龄,你可不就白白耽误了?该讲的道理我都跟你讲过,谁知你只一味小孩子脾气……这半年我不曾碰你,原是另有法子让你过关,但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你在我府里长大,虽非皇室血脉,却养在皇家,要说紫禁城里规矩,就出身再高的秀女也未必有你知进退,但凡你略用上心些,又有我照应,断不至吃亏,不过你若是自己坏了事,便难救百倍,明白吗?”
至此我方悟到自己处境:眼看进宫选秀已是势在必行,对我而言,今年是参选最后机会,照四阿哥的性子,若再逃避,必是不准的,只怕就这么直接收在府里做没有名分的小妾了,死得更快,相比较而言,或者还是先入宫拖延一下的好,万一真的被指婚,再装死不迟。
四阿哥等了片刻,见我一直默然不语,便不再说什么,先放开我,才命人进来取了衣冠给他穿戴好,一时叫过高福儿来,带上长随侍卫,又出府去了,仍令我归房不提。
这次交谈过后,以后每日他在府里,我便进书房伺候;他不在,我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跨地待在自己屋里。
最近书房里伺候的人少了,不过我也不大会有和四阿哥独处的机会,每次至少有个戴铎在旁边,虽然我并未因此失去防备,却仍有一日下半夜单独伺候四阿哥通宵夜读时,逃不过被他拖在书房内间罗汉床上弄了一回。
我跟四阿哥日久,平时不论何事,种种处置,冷眼看来,他倒真是个软硬不吃的脾气:你挺腰子跟他硬干吧,他必定抽你;你服软认输吧,他又看不上你。在他跟前,你得有个性,但也不能太有个性。
就是知道他这个脾气,我当晚一落他手上,也并未挣扎太多,一来怕外头人回来听见动静,二来知道不顺着他些只有多吃苦。
偏那晚他才刚入港,大半夜的院外就有脚步声往大书房来。
我只盼四阿哥快点完,他却兴奋起来,越弄越久,怎么也不完,还是戴铎不知怎么冒出头喝住了人才没闯进来。
后来戴大总管自然是得赏了,明面上赏头原因也自然不是为这个,但他从此见着我就越发笑得跟个白馒头开花似的,拍马屁劲儿赶得上对半个主子,又加四阿哥那几天也是心情大好,当真叫他捞了不少彩头,一时走路都带风,连高福儿见了他也赶着叫声“戴大爷”,恨不得和他换了差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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