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第二十六章凄清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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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凄清泪痕

一连一二个月,雪鸿都沉痛在裕真辞世的哀伤里。生命犹如一座房子,突然倒塌一边替她遮风挡雨的墙而变得摇摇欲坠不堪一击,而这面墙,又是章鹏无论如何也修补不好替代不了的。
当她决定完成裕真遗愿带着他的一半骨灰送去日本,陪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白玉琼隐隐感到恐惧。“雪鸿,你什么时候回来?”她不安地问。
“娘!”雪鸿跪下来:“女儿一去,也不知道自己何日重返故园,从小您就教导女儿恃才傲物宠辱不惊,女儿自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只是再也不能承欢父母膝下,你们要多多保重!”
“雪鸿!”叶景苍扶起她说:“那个东北大帅都死了好久,你跟章鹏有情有义,何不重续前缘?”
雪鸿苦笑摇头,许多的伤痛并不只能期待时间会将它医治。
“自古良缘多波折!”严碧华伤感地说:“终有一天待到老天心软,有情人才能终成着属!”
“小姐!”解语泪水涟涟:“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一起去!你带着我一起去!”
雪鸿回头一笑:“你叫我什么?”
“姐!我不管!你去哪里,我一定要侍候你去哪里!”
“解语,别这么任性。你已经是别人的妻子,还快要做娘了,别再一心只牵挂着我。”雪鸿抱住她说:“好妹妹,黎伟和怡人已经去了国外念书,家里就只有你和立人。我走了,爹娘还有严姨,就要靠你们替我承欢膝下,我对你已是感激不尽!”
白玉琼无话可说,既然女儿决定要去远方忘掉所有的恩怨情仇,一再坚持要躲到天涯去独自疗伤,她只有在心底为她祝福,不管她今后的人生要怎样走过,只要她能平安,永远能持有一份洒脱的心境。
这一点雪鸿无疑不会令她失望,她从小就有不为物喜不为己悲的洒脱,不管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等她回来的时候,她必能解开自己的心结重新衡量自己的人生。
荒芜已久的吉祥山庄,到处是丛生的杂草,满地的落花。
叶筝的坟头,有一间小小的茅屋,一阵悲凉的古筝之声隐隐传来,有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忧郁地唱着一曲苏东坡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姑父!”雪鸿轻叩柴扉。
柴门“吱呀”一声,高逸山惊喜道:“雪鸿,好久不见!”
“我来看看筝姑,顺便向你辞行。”雪鸿打量着他的茅屋,里面干净整洁,除了筝姑遗留下来的一架古筝,就只有一张小床。引人注目的是地上一堆酒壶,别无他物。
“快请坐!”高逸山高兴地说:“除了梦箫来看过他娘,还从来就没人来看过我们呢。”他无意地将“我”说成“我们”而无察觉,雪鸿心中酸甜苦辣,至少筝姑长眠地下,一定不愁寂寞。
“这样的天气最好饮酒,你等我!”他很快的取出三只酒杯倒满酒后,又拿着一只碟子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他捧着碟子,疯疯颠颠地跑了进来说:“叶府之富有,我看是老天注定没法改变的。纵是这荒园野果,都是丰盛富饶人间美味。吃吧!”碟子里面是一串串半青不红的野果,光亮饱满的果汁流光益彩,雪鸿已是口涎欲滴。
“来,尝尝。”高逸山又从口袋里掏出几把小红枣说:“这些东西都未熟呢,青者苦,红者酸,要黑透才算熟甜。去年我将这些野果贮成干粮,和你爷爷吃了一冬。来,干杯!”
雪鸿怔怔地看着他:“姑父,你还不到四十,真能隐居荒园不入红尘?”
高逸山哂然一笑,反问:“那你呢?真想就此浪迹天涯,一生四海为家?”
雪鸿无言,今生今世,她是否已经注定一生飘泊?
“喝啊。”高逸山举杯。
雪鸿端起酒来一饮而尽,抢过叶筝酒杯说:“筝姑不善饮酒,这一杯,我替她了!”
“好啊,这杯轮到我替她饮。”两人杯来盏往。酒兴过后,眉间愁意更浓。高逸山对着叶筝孤独的坟冢遥遥举杯:“筝儿,你生前太过孤苦,我便是尽一生的时间来陪着你,亦常常感觉到你在地下仍然凄清。我很想下去陪你呀,又担心在黄泉路上不能与你相逢,你会更加孤苦无依。筝儿,你在下面自己珍重!”
“姑父!”雪鸿看着他脸上泪痕:“筝姑有你,筝姑一定会为你珍重!”
“人生短短几十载,人们却要穷一生的经历才能学会珍惜。雪鸿,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应该更加知道拥有。一次感情就如一次生命,失去了,就再也追不回来,你明白吗?”
雪鸿长叹离席,轻抚古筝低唱:
“离人去远,酒醒无人管。
 隐约春寒梦不堪,
 愁云蔽杏残,子规泣红乱。
 泪滴弦,移破秦筝恨未传。
 都道离别苦,不敢怜眼前,
 风正暖,已尽缘。
 寻遍旧日欢,结成眉间怨。
 林花见,情怆然,空遣绻。”
“雪鸿!”高逸山按住琴弦:“你怎么啦?你一定要表现你超凡的洒脱这样轻易离开章鹏?你竟然顾及一个死人的感受而忽略他的存在?这样对他对你都太残忍!”
雪鸿凄然一笑:“姑父,我走了,珍重!”
“雪鸿!”高逸山叫住她:“也许在许多年后,别人都已经遗忘了你,只有章鹏,他永远是你的回程车票。你累了,记得回来!”
雪鸿微微点头。
久违的高章园,一片生机鸯然,东风徐徐,清香悠悠,多情的杨柳牵衣留人。雪鸿鼻子发酸,走时正值深秋一片萧条,如今却是浓春季节,草长莺飞,难觅往日路径。
花圃后面,就是韵儿坟冢,梦箫正蹲在坟前,认真地给几棵刚刚移栽过来的百合精心浇水。
“姐夫呀,”樱儿在旁,百般无聊:“你陪我上街走走好吗?再不然去看看书也好啊!好不好?”
“不好。”梦箫说:“乖,你自己去吧。”
“哎,你整天呆在我姐坟前,你自己不闷,我姐也该讨厌你啦!”
“你姐怎么会讨厌我?我们长这么大,除了八岁分床,从来就没有分开一天!”梦箫放下水壶长叹一声:“现在没有我在她的身边,真不知她每天是怎么度过!”
“也许、也许她在那边,会认识很多朋友的啦。”樱儿皱眉说:“你这样问得真是奇怪,她都死了躺在土里,你以为你陪着她跟她说话,她真的会有感觉真的躺在土里不会觉得无聊吗?”
“你、你你好过份哦!”梦箫眼圈一红:“我就是要陪着韵儿,韵儿一定是有知觉的!”
“她死了!一个死人是没有知觉的!”
“你滚开啦!”梦箫怒道:“我警告你,不许你说韵儿死了!她没死!她没死!”
“你、你凶什么?”樱儿吓得哭了,扑向韵儿坟头嚷道:“姐啊,你都看见啦!姐夫要打我,我早说过他不喜欢我的啦!姐啊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要把我交给他?你跟父亲将我孤伶伶地扔在这个世上,我以后要怎么过?姐啊,你告诉我我要怎么过!”
梦箫见她一个劲头哭着韵儿,心里顿时软了。他扶起樱儿,抱歉地说:“樱儿,姐夫没有要打你,你别哭了好不好?你也够可怜的了,裕真叔叔和韵儿就这样扔下你,我还要在你身上出气!对不起樱儿,你要再哭,你姐一定责怪我没有将你好好照顾,那我,那我要怎样跟她交待!”他想起韵儿临终前将樱儿托付给自己的那一刻,声音就哽塞了。
雪鸿也跟着他眼睛通红,短短几个月,最恨人间别离的梦箫却承受了丧母丧妻的人生惨痛,自己还这样坚强的支撑着站起来,不让别人为他伤心,不让身边的人跟他倒下。
“姐夫,”樱儿泪流满面:“我不是要故意让你生气,姐姐走了,我不忍心看着你这样日日夜夜守在她的坟前。你从来不哭,但是我知道你假装坚强是不想让姐姐看见了为你担心,你可以哭啊,姐姐也许看不见的!就算她看见了,她也只会心疼你呀!”
梦箫吞泪摇头:“我不要让她心疼,我不哭!”
“那,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不再惹你生气。这样,你梦见我姐的时候,你笑着告诉她,我过得很好,她就会很这高兴。好不好?”
“樱儿乖!”梦箫伸手将她抱进怀里,眼睛望向天上,韵儿,你看见吗?我们的樱儿长大了!她会为我着想,她并非野性难驯,她的内心跟你一样柔软善良!
樱儿真的长大了!雪鸿欣慰地望着开满百合的孤坟,默默地哀悼片刻,回头去听雨亭寻找章鹏。
走过小桥,穿过清浅如练的池塘,还在假山后面,就看见有人坐在听雨亭里,望着漫开飞舞的桃花黯然神伤。雪鸿轻轻地站在他的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亭外桃林,桃花早已飘落,桃树已经长满青青的树叶,只有地上桃花堆积成冢。雪鸿轻轻地哀叹一声。
叹息声音惊动身旁的看花人,他吃了一惊,似乎对她的不期而至十分的不知所措。
雪鸿惊诧地看着这张陌生的脸,他慌乱地垂下头去。
“雪鸿!”章鹏端着一个药碗,从亭下几步跑了上来:“雪鸿,你来了多久?”
“章鹏!”雪鸿甩甩头发惊问:“他、他是谁?你告诉我他是谁?”
“他?”章鹏一笑:“他是我刚刚收留的花匠,他叫、叫谷十八!”
“古十八?花匠?”
“是啊,古十八,你可以叫他十八哥。他又聋又哑还是驼背,年纪这么大还在街上被人欺负。我那天看他孤苦伶仃还浑身是伤,只好带他回来做点粗活。十八哥,十八哥!”章鹏端起药碗,耐心的用手比划着说:“吃药了,到时候吃药了,你懂吗?”
古十八笨拙的点头,啰嗦着端起药碗,还未喝进嘴里,已经泼湿胸前一大片。
雪鸿无奈的叹息一声。章鹏看看她笑说:“你怎么啦?人老了就是这样,你跟我到了这个年纪,只怕还未必有他这样利索。”
“不是啊章鹏,”雪鸿忧伤地说:“我刚才,刚才看见他看我的眼神,好象是义兄啊!义兄的眼神我最熟悉不过了!真的是他!十八哥,你看着我,你看看我,求求你再看我一眼啊!”
古十八惊悸地啰嗦一下,手里的药碗掉在地上,“砰”地摔得粉碎!
“雪鸿!雪鸿别这样!”章鹏连忙拉开她:“你冷静一点,你这样会吓到他!他又聋又哑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见的!我跟你一样,也好想念裕真!可他已经死了!这是事实!他真的已经离开这个人世!”
“是啊,他死了!他真的死了!”雪鸿心里一阵抽痛:“我亲手摸到他冰冷的遗体,看见他的脸对我不再有任何表情!我亲眼看见他的遗体跟藤野一起被火焚化!但是章鹏,为什么?我总是感觉得到他还在人世,他在我看不见他的角落看着我!我好想见他一次,一次就好!我好想见他!”
坐在轮椅上的古十八凄楚地看她一眼,忧郁的别过头去。
“雪鸿,”章鹏无奈说:“人死不能复生,你看开一点,不要再对他心存任何幻想!”
雪鸿闭上眼睛,流出两行清泪,无奈地慢慢转身离去。
“雪鸿!”章鹏追上前去,伸手将她紧紧抱入怀中,眼泪掉了下来:“雪鸿,我爱你!”他想不出用更生动的话来将她挽留,可是说出这三个字却明显地觉得自己有些底气不足,比起裕真的死亡阴影,这三个字在她心里是何等的微不足道。雪鸿没有动,她静静地说:“章鹏,我会记得我对韵儿的承诺,也会记得跟你的誓言,你跟我说过我们生不同衾死同椁,我会回来的!”
她凄婉地回过头去,迫使自己不再眷恋这双炽热深沉却痛楚无助的眼睛。
“她,她就是这样跟我道别吗?这意味着什么?”章鹏看着她孤独的背影,颓败地坐在地上:“我感觉她就这样离开我了!她觉得愧对裕真,她宁愿选择死去的裕真,她不要我了!她真的不要我了!”
古十八蹒跚着走过来坐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陪着他一起泪洒衣襟。

经过一番番生离死别的红尘中人,依然在他们无奈的红尘中继续他们的人生旅程。时光不停地流转,又是秋去春来,转瞬已过四年。日日高章园,只有樱儿琅琅书声,徒添生机。
梦箫依然是每天守在花圃里开满百合花的小坟前,不厌其烦的跟韵儿说着从前风花雪月的往事,或是吹箫为她解闷。
“姐夫!姐夫!”韵儿提着一壶酒,兴匆匆地跑过来说:“姐夫,鹏叔刚刚酿了一种新酒,哑大叔要我提来给你尝一尝!”
“是什么酒,特别要提来给我?”
“鹏叔说你是千杯不醉,所以他专为你酿的一壶酒,叫你一杯就醉!”
梦箫笑了一笑,掀开壶盖,隐隐就闻到一股沁人脾肺的幽香,这熟悉的香味,让他仿佛中看见韵儿淡著脂粉俏立眼前,他怔怔的甩甩头发,昂首就是一饮而尽。谁知入喉之下,这酒冰凉苦涩难以下咽,风味全然不同于刚才闻到的醇浓的酒香。
“怎么样,姐夫?”樱儿笑盈盈地问他,再看梦箫真的已经摇摇欲坠,她皱眉问:“你不是真的一杯就醉吧?”
“我、我没有醉呀!”梦箫口齿不清地说:“不过,这酒好奇怪。闻一闻,就好象看见故人,忍不住要撩发酒瘾。它入口冰凉,似乎是想穿越愁肠贮存热泪。苦涩之后,反而酒味更加香醇甘烈,让人觉得醉翁之意并不在酒,更加愿意为它长醉不醒!这种感觉,就好象、好象是思念的滋味一样!樱儿,这、这是什么酒?”
“是相思醉!”樱儿说:“你果然跟鹏叔说得一样!鹏叔说平常的人喝它只是一种普通的酒,只有尝过相思的人沾唇即醉。可是越醉的人心里会越清醒,因为这世间没有任何一杯酒能缓解相思的苦楚,反而只会徒添相思!”

“相思醉?不就是鹏叔为他自己所酿的相思苦?为什么他一直都等不来雪鸿姐姐?”梦箫怆然落泪:“为什么我也一直等不回韵儿?我究竟等了多少年了?”
“姐夫,你别这样!”
“我明知道韵儿已经不在了,我还在欺骗自己她没有死!就算我偶尔清醒,我还有满怀希望盼着她的魂魄有天回来将我探望!”梦箫的泪水控制不住滴落下来:“她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回来?等她回来的时候,整个高章园都能听到她快乐的脚步,她的欢声笑语一路洒向桃花深外,再没有人觉得高章园里伤心凄冷。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她留住,直到她老了,老得我不认识,我也不会放她独自回去!”
“姐夫,”樱儿凄然:“这些年,我都没有看你哭过,我好担心你!”
“我不哭,是我一直认为韵儿回来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我一直耐心等她,虽然想她,但并不觉痛苦。只是刚才喝下这壶相思醉,我才突然想到,一个活着的人,鹏叔都等不回来,韵儿长眠地下这么多年,只怕容颜早成尘土,我真的能等到她吗?”梦箫突然泪如泉涌:“韵儿,哥好想你,你知道吗?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没想过要回来看看我呢?”
“姐夫,”樱儿抹泪,强颜一笑:“姐姐不来,她一定是生气了!她临走的时候,她说你是堂堂男儿,要保家卫国有番作为,她不要你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可是,我陪在她的身边,是因为我答应她,要留在高章园照顾你!”
“所以,所以我想了很久,我要走了!”
“你要走?”梦箫大惊失色:“为什么想到要走,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我不能再待在你的身边,让你有借口萎靡不振,等一个等不到的人活在一个并不现实的梦境!姐夫,”樱儿抬头笑说:“其实,我还有一点点思念父亲,怀念故乡的母亲。我想知道雪鸿姑姑将我父亲葬在哪里,这些年了,我都没有回去上柱香,实在不孝之极!”
“樱儿,我、我赖在韵儿身边,不关你的事!”
“我知道!姐夫,我已经长大了,不需要你的照顾,你就让我走吧!”
梦箫无奈:“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樱儿仰脸一笑:“等你心里想我,跟想姐姐一样多的时候,我就回来!”
“还说你长大了,就知道胡说!”梦箫摇头。
“姐夫,是你心里怨恨离别,还跟从前一样!可是在我看来,人如蓬蒿,秋风乍起则散,东风暖兮还聚,如果有缘,我们一定会再见面!是鹏叔昨日跟我说,乱世之秋,叫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我这次其实是想回东京学医!”樱儿笑着伸出手:“你可得作好准备,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会看见一个伟大的医术家!不论你在哪里,我一定会找得到!”
“你心里有梦想,我就不再留你!”梦箫握住她的手:“你自己好好保重,我叫环娘摆酒为你饯行!”
当晚,樱儿耐心地将这些年跟梦箫所学的课程作了一个总结,算是对他为人之师的厚报。
梦箫十分满意。
酒席上,两人默默举杯,默默的眼神表示对彼此的祝福。如今的樱儿,已是十足的高章之风,她淡泊名利傲视红尘,她为自己决定的远行而暗暗喝彩,为能效仿雪鸿的流浪而沾沾自喜,至于前路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与不幸,她根本未曾考虑也毫不在意。她甚至会为此感谢老天,感谢老天给她生命,让她在滚滚红尘中来去自如。
站在身如仙境的高章园内,她轻歌曼舞放声高歌:
“最喜天公爱吾甚 遣以凡胎落红尘
 赐我霓裳舞白雪 赠我玉酒歌阳春”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还没学会体念痛苦滋味,就几乎已经失去所有亲人,离别在即,还不知道分离的苦楚马上就要替代独自流浪来去自如的兴奋。梦箫摇头,击着碟子笑唱:
“可恨青鸟信频传 白鹤怨我未返伦”
樱儿嫣然一笑:
“忆昔瑶台会群真 逍遥焉与今朝分!”
“好!”梦箫忍不住点头称赞:“我上一句接得夸张,而这忆昔二字,就足有四两拨千斤之妙!”
樱儿得意之极,她背上薄薄的行囊,一路气宇轩昂,拜别梦箫。
这一天,是1919年5月4日,梦箫送樱儿去车站回来的路上,看见几千名学生聚集在**前,揭露着帝国主义的强盗行径。梦箫挤身其中,慷慨陈词发表宣言,高呼“废除二十一条”、“外争国权内惩国贼”,从此,积极地投身于革命的洪流之中。

空荡荡的高章园,便只有章鹏带着他又聋又哑的驼背花匠,日复一日,孤独的守着花谢花开。
两人站在桃花林里,看见花儿红也流泪,杜鹃啼也心酸,他们将所有的伤痛驻守凄凉的苦楚通通埋藏心底,因为他们始终深信,他们思念的人终有一天会回来他们身边。
“今年的桃花,才开了几天,好怕它又开始凋谢!”章鹏无奈地说。
花匠叹息一声,再给他斟上满满的一杯酒。
“不是好怕凋谢,是已经凋谢了!”章鹏苦笑:“她还是没有回来,我们又要再等一年!”
花匠将脸垂向一边。
“你在偷笑?”章鹏瞪着他:“她不回来,你当然得意!跟我板着一张臭脸,你不累呀?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花匠伸直弯曲的背坐下来,忍不住一脸笑意:“其实她不回来,只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她,爱我多过爱你!”
章鹏恼怒得半晌无言,只好抢过他的酒壶,昂头喝起闷酒。
“你生气呀?”花匠哈哈大笑:“抱歉!我只是说句实话而已!”
“你不是人!你没有人性!我叫你说实话!”章鹏跳起来一拳抡过去:“她背着你的骨灰,天天守在你的身边,你不想她!可我呢?你想过没有?她可能已经忘记我了!”
“喂,别打!”花匠捉住他的手,认真的说:“你听我说,今年她一定回来!这不桃花还没谢嘛!”
“可你去年也是这样骗我!你天天都是这样骗我!”章鹏抽回手,对他一顿拳脚招呼过去。
“别这么小气啦,我天天这样骗你,还不是想日行一善!”花匠左躲右避,仅仅一脚不及闪开,突然双目紧闭,应声倒在地上。
“啊,裕真!裕真!”章鹏慌了神:“你怎么啦?我踢到你哪儿?”
花匠眯着眼睛看他脸也变色,忍不住笑了起来:“干什么这样紧张?我逗你玩!”
“你……”章鹏气得伸手,又朝他颈上劈去。
花匠就地滚开,谑笑道:“你用了二年时间替我疗养内伤,不是想将我这样活活打死吧?我不还手,还不是因为你有心灵创伤!”
“我不玩啦!”章鹏心有余悸坐下来:“几乎被你吓死!”
“你不是要被我吓死,是你的思绪一直停留在雪鸿身边还未回来!”花匠摇头说:“看来你的一壶相思醉医好梦箫和樱儿,自己反而醉得一塌胡涂长年未醒!”
“那你,又醒来了吗?”
“我?”花匠敛住笑容,痴痴地凝视着满园桃花,桃花久盛,芳心已乱,东风轻拂,片片辗转飘舞零落成泥。他伤感地说:“我们等她的这些日子,桃花已经谢了五次吧?我们或醉或醒都有彼此作陪,可是雪鸿呢?她和这飘泊的桃花一样无依无靠。我好想她啊,没有我在她身边,她要怎样度过思念故园思念你我的每天每夜?章鹏,我好想她!”
“我也是!可是我担心,我们就算再多等几个五年,她也不会回来!”
“为什么?她应该猜测得到,古十八就是我啊!就算她笨得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纪川也没有理由不告诉她事情真相,这个蠢才纪川,一定在她问起的时候还在矢口否认!”
“因为当初她辜负了你而在任性地放逐自己,就算知道你还活着,怕是她更加不敢回来的原因。她在等待岁月流逝,她相信等到我们都老得白发苍苍,老天爷才不会费尽心机再将我们分开!”章鹏的泪水蔓延:“可是时间,它为什么就是过得这么慢呢?”
花匠黯然。
他们无奈地抱怨着,脚步不期然的来到白家。
院子里一个四岁多点的小女孩正在翻弄墙角密封的颜料罐,她是解语的女儿叶思远,她的脸上身上已是五颜六色,可是看得出来,她和解语一样,又是一个美人坯子。
“思远!”解语跑出来,一把提起她,怒斥道:“娘跟你说好多次了,别乱动姨姨的东西!”
“娘又骗人!没有姨姨!没有姨姨!”小思远吓得哭了:“娘你好凶!”
“对不起哦!”解语泪水盈眶:“思远有姨姨,等姨姨回来,她会教你画画!”
“思远!”章鹏走过来,擦拭她脸上墨迹说:“别哭好吗?伯伯帮你去找回姨姨!”
“二爷!”解语惊喜地看着他:“你真的要一个人去日本找回小姐?真的吗?”
章鹏含笑摇头:“我不是一个人,我跟花匠一起去!”
“可是水远山遥,外面又是兵荒马乱,不知道小姐是否平安,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解语吞声哭泣:“天,我在胡说什么!”
章鹏心里一酸,背过身,眼泪就滚了出来。
花匠进屋,默默地推开雪鸿的房门。
首先印入眼帘的,还是雪鸿的自画像,她平淡而幽意深深地凝视着他们,超凡脱俗远离尘嚣,正在俯瞰一切落入人间的精灵。章鹏苦笑,这就是她的性情,她跟十七姨一样,不在乎人间的小恩小怨,她就是这样轻易地选择别离!花匠伸手抚向雪鸿的脸,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书房的一切摆设都没有被移动,书桌上的画稿都是这样整齐的放置,他们依稀看见雪鸿在临窗作画,闻声回眸,已然未语先笑。
“你看,这张画稿的签名,还是我学着雪鸿笔迹签的!”章鹏兴奋地说:“你看它还在这里!当时雪鸿还说,她卖画从不签名,所以这画到现在也没有被卖出去!”
“你看这本画册,还是我那天晚上等雪鸿时未看完折的页码!”花匠心痛地说:“那晚,她在你那里过了一夜,我现在想起等她的心情,心里还是痛得快要窒息!”
“走!”章鹏抓起他的手。
“干什么?”
“去找雪鸿回来!”章鹏说:“我们两个都是这样爱她离不开她,她不可以这样自私躲到一边去偷偷流泪偷偷伤心而没人将她搂在怀里!没有我们,她会无依无靠!没有她,我们也只会相互哀怨!我要去找她回来,我再也没有耐性再给她五年时间,让她淡忘你后才有空觉得愧对于我。还有英姐,我们四个是分不开的!”
“你真的肯去?”花匠喜形于色:“我想念雪鸿,也好想念云英啊!”
“我说过我不信天,我不会向它低头,我不要等它来安排我和雪鸿重逢,我要冲越它的阻碍跟雪鸿长相厮守!”章鹏说:“如果老天还在嫉恨,它尽管来分离我们!我不怕!”
当桃树枝头飘下最后一瓣落花,章鹏将高章园郑重地交托给环娘。
“这是我刚收买的两个丫头,她们会代我侍候你!酒厂的事您不要操心,高大哥没有酒喝,他会去管的!”章鹏跪下来给环娘磕了三个响头:“原谅我环娘,我不得不离开你出去寻找雪鸿,她在外面流浪的日子太久了!”
“可是天地之大,你要去哪里找她?”环娘担忧地问。
“我只知道她去过日本,裕真的每个祭辰她一定会前去拜祭!”章鹏说:“不管她在哪里,不管我要找多少地方,找不到她,我不回来!”
“雪鸿知道你在找她,她会有感应的!”环娘含泪说:“我会在家等着你们回来,我会每天去陪韵儿说话解闷,你们千万不要丢下我一去不回呀!看见梦箫和樱儿,要他们也回来看看!”
章鹏郑重地点头应允。
第二天,他和花匠买了一艘小型机船,在天津港码头放入海里。
“为什么不坐客轮?”花匠不解地问。
“我问过轮船公司,客轮要三个月才返航一趟,我没有这个耐性再等下去!”
“糟!我突然想起来问你,你会游水吗?”
“不会。”
“那我们的船就算在伶仃洋遇到风暴,不也必死无疑?那我们要怎样去找雪鸿?”
“没关系啦!”章鹏笑说:“当年朝哥和信哥教过我说:人一出生就有三大本能,就是睡着了会做梦,睡醒了会肚饿!溺水之后会学到游泳!”
“这话有依据吗?我好象听说人溺水之后都会淹死!”
“第一次溺水会淹死,据说第二次有了经验,便学到游水啦!”章鹏说:“我十岁那年已经溺过一次,那年朝哥要教我游水,一脚将我踢下海去。我被他捞起来时已经只剩半条性命,第二次说什么我也不肯下去!这次要是遇到风暴,刚刚好,我会学到游泳!”
“如果我被淹死你又见死不救,最好不要告诉雪鸿和云英我还活着,免得她们又再伤心一次!”
“我担心你没被淹死,雪鸿看见你还活着,她会气得再次跟你绝交,而英姐则害怕她看见鬼!”
“天!我现在好想回头上岸!”
“这船没有浆,也不知要飘去哪里,你现在要上岸,跳水吧!”
“你还想学游泳呢,我送你一程!”裕真作势踢他。
他们一路说着笑着,任凭小船在海上飘浮,全然不顾前途会有什么危险。因为在这大洋的彼岸,有他们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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