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第十四章 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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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不速之客

过后的的二、三个月,章鹏一直忙着“离章酒坊”的开张,直到九月份,他才有空将梦箫和韵儿送到北京大学的附属小学去念书。两个小家伙面对精彩的世界淘气之极,章鹏下午接他们放学的时候,教授告诉他说:只等他一走,两个小家伙就溜出教室不知所踪,整天都未回来上课。
章鹏心里又急又气,回头才走几步,隐隐就听到韵儿特大的声音。他走进去在一间教室门外,隔着玻璃就看到韵儿坐在讲台上,笑得眉飞色舞,他提着的心才放下来。
“爹!”韵儿看见他,蹦下讲台将他拉了进去。
“你吓死爹了!”章鹏将她抱进怀里,骂道:“第一天读书就逃学,看我怎么打你!”
“爹,”韵儿难为情说:“这又不在家里,你别抱得我这么紧!学什么加减乘除鸡兔同笼,我们又不是傻子,爹你读一天试试!”
“还敢理直气壮顶撞我?你不读书,我交的学费怎么办?”
“当募捐啦!”梦箫说:“就当我们是支持学生爱国运动吧!”
“什么爱国运动?”
“就是支持孙中山先生,反对袁世凯!”韵儿说:“这些哥哥姐姐都在讲,原来袁世凯密谋窃国,他是民贼呀!他是民族的罪人!”
“住口!这话可不能乱讲!”章鹏捂住她的嘴,才看到教室里有一大群学生,睁大眼睛鸦雀无声地看着他们父子三人。
“住什么口?”韵儿拿开他的手说:“我们也要申张正义,民族罪人,人人得而诛之!爹,你看,我今天认识好多朋友!这是怡人姐姐,我决定明天起跟她学弹琴,这是立人哥哥,伟人哥哥,还有蓝姐姐、赵姐姐—”
“章韵儿,”一个女生打断她的话说:“他是你爹吗?还是你哥啊?”
“我有跟你们说过,我爹玉树临风,可是世间第一美男子!”韵儿望着爹挤眉弄眼。
“喂,鹏哥是吧?”一个男生凑过来,梦箫抽出碧玉箫打他一下:“是鹏叔!”
“去!小孩子一边儿去!”男生瞪他一眼,回头看着章鹏又陪笑道:“立人快过来,鹏哥,我叫黎伟,他叫叶立人,我们是北京大学的两大狂人!鹏哥多多关照!”
“黎先生客气!”章鹏连忙说:“两位天之骄子国之栋梁,多多包涵犬儿小女年幼无知!”
“鹏哥气宇轩昂,定非池中之物!”黎伟神秘地笑了笑:“鹏哥,你可是革命党人?”
“不,不!”章鹏连连摇头:“章某一介商人,不谈国家大事!”
“那你的身份不是大有问题吗?”黎伟说:“你不过大我们几岁,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女儿?”
“我要不是有这么大的女儿,身份才大有问题呢!”章鹏笑道:“我那时候没念过什么书,不到十六岁,就已经成家立室了。”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今晚不知有多少人要失眠,是不是,花花?”立人笑了起来。
“别只说我一个,还有怡人啊!”
众人哄堂大笑,章鹏看着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天之骄子开着善意的玩笑,才开始感到北京还有一股清新的空气,中国另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源源不绝,他的心情跟着神采飞扬。一个清清秀秀弱不禁风的女孩子,脸立刻红到耳根,侧头看到章鹏望着她,头不由垂得更低。

叶家就座落在北京大学后面,这里天天都会门庭若市,都是慕名请教书画而来。在这短短十年时间,叶景苍潜心研究书画颇有成就,被同行誉为书画鉴赏家,在国内画坛也奠定一定实力。
章鹏第一次送韵儿来叶家学琴。
怡人真是受宠若惊,紧张地坐在琴边,一遍一遍地教韵儿学习指法。多事的黎伟去打小报告:“先生,师母,怡人的男朋友来了!你们快去看看!”
“你胡说什么?”叶景苍哭笑不得:“你未婚妻交男朋友,你好像很高兴啊?”
“叶伯伯,”黎伟叹了一声:“怡人跟我虽有婚约,但她一直都不太认同这门亲事。我了解,她一直反对封建礼教,希望民主独立,希望婚姻自主,我也是!我不逼她,你们也不可以!”
“真是荒唐!你也开始反对这门亲事吗?”
“不,不!”黎伟忙说:“我怎么可能反对这门亲事呢?我承认我从小就喜欢她,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还是会尊重她的选择!我们是新时代的弄潮儿,怎么还有可能向三千年的封建礼教低头?我要从我做起,支持新中国的所有女性同胞!”
“好啦,你越说我越不明白,看来,我得去请教你的父母!”严碧华无奈说。
“您千万别去!否则我父亲得扒我一层皮!”黎伟笑道:“不过,那真是个不错的男人呢。”
“好吧好吧,你就别为怡人当说客了,我去看看就是了!”叶景苍摇头说。
韵儿早被怡人动听的琴声迷住,欣喜地雀跃欲试:“怡人姐姐,让我来吧!”
“好。”怡人忙站起来,她从小体弱多病,久坐站起,只觉头晕眼花。章鹏一把抱往她关切地问:“你怎么啦?”怡人羞红了脸,看着他一双美目流转,依着他宽厚的胸,她整个人像着魔一样瘫软无力。章鹏则吃了一惊,虽然他从小泡在妓院,又与云英同屋住过几年,但是对于男女情事,他还是不甚了解,当下抱着怡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怡人!”黎伟连忙将她扶起,低怒道:“鹏哥,长辈面前,你别太放肆了!”
“我无心的。”章鹏说,他头一抬就认出叶景苍,而叶景苍根本就认不出当年与他仅仅一面之缘的混世魔王,看着眼前英气逼人的青年男子,不由与夫人点头而笑。章鹏看看怡人立人,无奈摇头,原来这世界真的好小!他既已改名换姓,就不希望看见仇家的后人。父母双亡之仇,毁家灭门之恨,大哥至今飘流在外音讯全无,往事历历如在昨日,无不在他心中压着一块沉重的巨石令到他喘不过气来!
从叶家出来,章鹏已经不知何去何从。他答应十七姨放弃仇恨,却不表示他能放下过去!他不想再与叶家发生任何纠葛。
“爹,”韵儿笑道:“你今天已经抱得美人在怀,怎么还不高兴?你看那教授夫人的眼睛,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还有那叶伯伯虽然没说什么,可眼睛也一直望着你,十分满意地笑。人家都未嫌弃你儿女成行,甚至问也未问,爹,你脸上怎么还是阴晴不定?”
“我哪有?”章鹏苦笑。
“还说没有呢?你到底想什么呢?满大街乱撞,你累不累呀?”梦箫偷笑说:“是不是第一次去就见到家长,人家又这样欣赏你,还幸福得在云端里飘着呢?”
“你们两个说是学琴,原来是想害我!”章鹏把头伸出车窗外将车调头,一抬头看见斗大的“古墨林”三个大字挂在街旁。古墨林?好熟悉的名字,这是什么地方?他肯定有人跟他提过,于是他探头向里张望,一个晃动的白色倩影令到他心头一阵狂跳。
“是呀,爹。”韵儿说:“如果你喜欢怡人姐姐,不如娶她进门,韵儿不会反对!”
“娶后娘啊?也好啊,高章园热闹一点!”梦箫说。
“好啊,如果她也愿意!”章鹏一个急刹踩住车。
“她?谁呀?你说怡人姐姐?喂,爹你去哪里?”
“你们两个乖乖的不许下车!我遇见朋友,可不许你们坏我好事!”章鹏笑容满面地回头一再叮嘱,才大步朝古墨林走过去。
古墨林的老板拿出一幅古画展开:“二姑娘你看!”
雪鸿眼睛一亮:“万掌柜,这幅劲竹,可是板桥真迹!”
“二姑娘好眼力!当今之世也唯有二姑娘才能妙手神笔以假乱真!”万掌柜说:“货主出了高价,二姑娘接还是不接?”
“接!我当然接了!不然我哪有机会好好玩赏?”雪鸿说:“这幅画十分名贵,等一下我叫管家来取,我先告辞了!”
“二姑娘您慢走!”万掌柜十分客气送她出来。
章鹏见她正欲离开,装作漫不经心地迎上前去招呼:“姑娘,这么巧?”
“哦,是啊。”雪鸿愣了一愣:“你来买画?慢慢看。”
“姑娘!”
“你叫我?”雪鸿停下脚步回头。
“那日、那日匆匆一面,章鹏好生挂念……”章鹏想不出用什么优美的词语来表达自己再次有缘遇见她的喜悦,居然脸红了。
雪鸿低下头,脸也跟着红了。章鹏便幸福地笑了起来。
“爹,”韵儿却在街上叫道:“爹,你在干什么?是不是又遇见美女?我们可以走了吗?”
“她在叫你?”雪鸿奇怪地打量他:“你是她爹?真的吗?”
章鹏真是糗死了!这样一次美好而浪漫的邂逅竟然半路杀出个黑旋风来!
“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雪鸿说。
“喂,我、我……”
“你怎么啦?她不是你女儿?”雪鸿说:“你女儿在等你!”
“我、我女儿她真的是很调皮……”章鹏讪讪地说:“我送你!”
“不用,我几步远,自己走行了。再见!”雪鸿奇怪地再看他一眼,这么年青俊美的男人竟会有这么大的女儿叫爹,她真是越想越是糊涂。
章鹏像泄了气的皮球,心头空荡荡地目送她走远不见,无奈地摇头回到车上怒视韵儿,韵儿可怜兮兮道:“爹,你只要我们别下车,可没说我们不许出声啊!”
“是啊,你不叫爹,人家就当你是孤儿啦!”章鹏气得不行。
“重色轻女!”梦箫说:“我看你替韵儿娶了后娘,她也就马上变成孤儿了!鹏叔,不喜欢韵儿的后娘,你也要娶吗?”
“欠揍啊你们!”章鹏哭笑不得:“谁说了要替你们娶后娘?”
“爹,”韵儿爬上他的背:“你知不知道伟人哥哥和赵姐姐他们怎么说你?他们都说你眉目如画一尘不染,还有、还有什么来着?反正就说你是个美男子吧!”
“那又怎样?”章鹏哼道:“爹要不是美男子,怎么会生个美女出来?”
“韵儿都觉得爹很好,我娘过了十几年也没回来。那么,爹是否要考虑一下真给韵儿娶个后娘?好让韵儿也尝尝有娘疼的滋味?”韵儿垂下脸,调皮之极。
“小丫头,转弯抹角就想套你爹的心事?爹才没那么笨呢!否则等一下高章园的花草鱼虫都会跑来问爹,那个白衣女子是谁,爹是不是已经心有所属,对吧?”
“哎呀鹏叔,你想到哪儿去?你女儿怎么会出卖你呢?”梦箫耐心地哄他。
“要不出卖我,就不是我的女儿女婿了!”章鹏刮他鼻子。
“咦,不得了,爹开始有心事了!”韵儿和梦箫躲在后座叽叽地偷笑起来。
“笑什么?”章鹏凶道:“不过也可以考虑考虑娶个后娘回来,好好管教你们!”

此后的日子,章鹏依然忙于他的高章酒坊,抽空还送梦箫和韵儿去叶家练琴,叶景苍夫妇对他是另眼相看,他却有意无意疏远了怡人。
高章园成了这帮天之骄子的天堂,无论他和高逸山忙到多晚回来,这些青年男女总是霸占着他们的客厅又唱又跳,他们似乎有着挥霍不完的精力永远也不知疲倦,久而久之,他们也只好习以为常了。
古墨林就成了章鹏常去的地方,但他一直也没等到他要等的人。
“这位爷,你常来看画,一幅也未看中?”一天,掌柜的忍不住问他。
“哦,我随便看看,掌柜的就不欢迎了?那就将这些画全包起来,等下我要带走。”
掌柜的笑笑:“这位爷,怎么称呼您?”
“在下姓章,排行第二。”
“章二爷,小姓万,恕我直言,您这不是买画,而是糟蹋这些画!”掌柜说:“您是糟蹋了这些画家的心意!你毫无品味不知欣赏要全部带走,让它堆在某个角落,天长日久积满灰尘,这画卖给你,我也对不起画家!”
“惭愧惭愧!”章鹏连忙道歉:“章某绝对不是有心!”
“不过老夫也告诉你,你等的那位姑娘,这一二天也该来了!”掌柜的说:“章二爷,老夫看你温文儒雅敦厚温和,因为老夫的一二句抱怨就觉得歉意万分,心中必定是常怀仁慈。不是老夫乱点鸳鸯,二姑娘冰雪聪明得天独厚,跟二爷你还真是郎貌女才珠联璧合呢!”
“您真会开玩笑。”章鹏眉开眼笑:“您肯定这一二天,她真的会来吗?”
“您风雨无阻等她两月,天都让您感动!”万掌柜笑了起来:“二姑娘之前在我这里拿了一幅古画回去临摹,这两天早该完稿,估摸着也该来了。如今国难当头,谁家有古人墨宝不想备幅膺品以防不测?当今之世也只有二姑娘妙手神笔才能以假乱真——你看,说曹操,曹操就来了!”
章鹏喜出望外转身迎接,却愣住了,纪川管家?“纪川!”他大吼一声冲上前去。
“二爷!”纪川大吃一惊:“你怎么在北平?”
“我问你怎么在北平?裕真呢?英姐呢?”
“他们,他们当然都在日本!”纪川看到他眼里的凶残,后退一步说:“我只是受少爷之托,在北平照顾二小姐,你别拿我出气!”
“二小姐?”章鹏一把拉住雪鸿:“原来你是日本人?”
“不!不不!”雪鸿连连摇头:“我是中国人!”
“那还好!”章鹏松了口气:“跟我走!”
“二爷!”纪川气急败坏:“你放手!你可不能带她走!”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又不是日本人,你管得那么多!闪开!”章鹏霸道地推开他:“掌柜的,告辞!”
“哦!”万掌柜反映不过来,刚才还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的大好青年,怎么突然间如猛虎出林般狂性大发?他看人可是很少走眼。
“完了完了完了!”纪川跺脚道:“我怎么会遇到这个大魔头?我怎么能让他带走二姑娘?这怎么跟我们少爷交待呀?”他追出去,章鹏的车已经扬长而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雪鸿静静地看他开车的模样,怎么他认识管家而自己不知道呢?
“只要看不见日本人,去哪里都好!”章鹏一口气将车开到郊外,拉着她登上万里长城。
“你很讨厌日本人是吗?”
“是中国人都会讨厌!”章鹏将头偏向一边。
“裕真是我义兄,”雪鸿低头说:“我想你一定不知道!”
章鹏很久都未出声,他的头仍然偏向一边,眼睛望着远处萧聊的群山,各国列强肆无忌惮地蹂躏着这个古老的民族,江山如此多娇,而他脚下的残垣颓壁已经守护不住他一方早已破碎的家园!在长城的另一边地下,还长眠着他两个曾经为悍卫这个面目全非的国土而付出生命的生死兄弟!十年之后再听到裕真这个名字,他的胸中涌起的又何止是国仇家恨!
雪鸿抬头,看到他脸上浓郁的哀伤,他眼里有历尽沧桑的酸楚,他的嘴角却有一抹玩世不恭的霸道与苍凉!“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他回过头却温柔地笑了:“还好,你是中国人,我已经觉得自己非常幸运!”雪鸿在这一刻十分感动,她不知道他跟义兄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但他说出的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作出的重大决定,他因为她而忽略了这段仇恨!

章鹏极目远眺,静静地看着远处起伏的山峦,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来到长城之颠领略这雄伟风光,他叱咤风云的时代就像这古老的长城一样成为历史,他喜欢平平凡凡,喜欢跟他心仪的女子一起享受宁静,他喜欢他们连相遇相识都是这样平平淡淡、自然而然。
雪鸿缩了一下手。
“我是不是吓着你?”章鹏见她眉头紧皱,连忙放开她的手并检讨自己的行为,“我以为,我以为我喜欢的人,一定跟我一样,对不起!”
雪鸿失笑,悄悄地将手再次塞进他的掌心。
章鹏回头,深情地笑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章鹏!”
“我叫白雪鸿!”
白雪鸿?好孤傲的名字!记忆深处,这句话,他似乎曾对一个小女孩说过,他头皮发麻,这个名字比他误会她是日本女孩还要可怕!他再侧头看她的脸,她的脸光滑剔透,并无半点疤痕。
“你看什么,我的脸上不会又有墨汁吧?”雪鸿笑问。
“天色不早,我们回去吧。”他淡淡笑着温柔地说,握紧她的手,他的掌心攥出许多汗水。
两人一路都没再说话,章鹏将车停在她家胡同口。“白雪鸿,”他费力地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处理一些事情,我再来找你,好吗?”雪鸿不知道自己又是什么原因让他回到她触摸不到的世界,他又怎么知道自己家住这里呢?
“相信我,我一定会再来找你!”他忧郁地看着她。
雪鸿看着他像风一样地飞驰而去,她想不明白,他要处理什么事情?
“二小姐!”看见她安然无恙,纪川管家才稍稍放下心来,但一看到雪鸿痴迷的眼睛,他马上又提心吊胆了:“二小姐,那个魔头,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魔头?”雪鸿摇头,倒是十分在意管家对他的评价:“你认识他吗?”
“已经十多年没见他了!老天注定,他和少爷这一辈子都会纠缠不清!”纪川叹气说。
“义兄也认识他?义兄和他有仇吗?”雪鸿奇怪问。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纪川闪烁其词:“不过你别听他胡说,少爷快要来北平了!”
“是吗?”雪鸿惊喜不已:“义兄要回来了?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刚接到他的电报。”
“十多年了,都不知他长成什么样子!”雪鸿雀跃不已:“好想快点见到他!”
管家被她激动的情绪感染着,看她神采飞扬,可不敢说是自己通知少爷回来!连她都这么高兴,管家可想而知,裕真想见她的心情又是如何激切而急不可待!

夜已经深了,雪鸿看着自己早已画好的万里长城和天边孤飞的鸿雁,她已经不知再往何处下笔。
“小姐,你怎么不画了?”解语仔细地看了看问:“是不是应该有个人站在这长城之颠?”
雪鸿没有出声,她已经忘了那个人的模样,她是一个画家,捕捉一个人的神态应该是过目不忘,但是,她真的记不起章鹏的表情了,那个深情而执着的男人,只是她的幻觉吗?已经三天了,她想见他又不知他是谁,一个管家嘴里面目全非的大魔头,他有什么样的背景?他到底要处理什么事情?
“是不是那天冒冒失失闯进你的房里,擦掉你脸上的一滴墨,又傻里傻气总看着你的那个人,跟你去过长城?”解语又问。
“多嘴!”
“当然啦,你义兄要回来,你又有了心上人,我不只多嘴,而且还多余了!”
“你在胡说什么?”
“管家已经告诉我了,你什么事都瞒着我!”解语嘟嘴坐到一边,故作生气状。
“我哪有瞒着你,只是不值一提嘛。”雪鸿眼圈一红,慢慢地将画揉成一团:“好好的,跟我呕什么气呢?我满腹心事,都不知要呕谁呢!”
“你满腹心事呕什么?不是不值一提嘛!”
“都叫你别胡说了!”雪鸿没有心思与她贫嘴,“你没事就去调点桃红颜色,我想看看那幅还没画完的桃花图。”
“那我也不阻碍你为谁立露泣中宵。”解语忍笑出来,端方空砚来到院中,挑了半砚桃红颜料,正准备起身进屋,外面突然“咚咚”地有人捶门,接着再无声息。
“谁呀?”解语好奇地走过去拉开门,一个黑影闷哼一声,软绵绵地倒在她的脚下。
“喂,你怎么啦?”解语忙扶起他,她摸到粘粘的液体,奇怪地对着灯光一看,吓得失声尖叫起来:“小姐,小姐,救命啊!快来救我!”
“什么事呀?”白玉琼母女闻声出来。
“小姐,血啊!有血,快救我!快拉开他!救我!”解语手舞足蹈地叫着,动也不敢动。
“又不是你流血,怎么叫得这样凄惨!”雪鸿扶起那人:“娘,这个人,好像伤得很严重,为什么会晕在我们家门口?他好像在被人追杀!”
“快扶他进来!”白玉琼反手关上门和雪鸿拖他进屋,解语连忙端来一盆清水,三人忙碌了好半天,才看清这张还算俊朗的脸,他还是晕迷不醒。
外面“嘭嘭嘭”的传来急促的拍门声,一个粗大嗓门吼道:“有人吗?快点开门,官兵临检!”
“怎么办?”三人手忙脚乱地将这人藏进衣柜,又忙抹去地上的血迹。
“开门!快点开门!”粗大的嗓门把门拍得山响。雪鸿拉开门,他怒喝道:“怎么要这么久?”
“已经睡了,什么事官爷?”
“有没有见过这人?”来人凶神恶煞地掏出一张画像。
“没有!”雪鸿不敢抬头。
“来人,给我搜!窝藏乱党,格杀勿论!”
十几人提着枪冲进屋里,雪鸿提心吊胆不敢动,不过,他们只在院中翻了一圈,很快出来:“报告长官,没有发现!”
“走!”粗大的嗓门一挥手,十几个士兵跟他跑出,雪鸿连忙关上门。
“吓死我!”解语拍拍胸口:“小姐,什么是乱党?”
“就是那些要推翻帝制拥护共和的人,北洋军说他们是乱党!”雪鸿心有余悸:“还好他们只是马马虎虎例行公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快去看看那人怎么样了。”
那人很快就醒了,还好只是一点皮外伤,虽未伤筋动骨,行动也很不便。
过了十多天,在白玉琼的悉心照料下,这个“乱党”的身体已全部康复。还没想到他文才甚好,竟能出口成章,说话之时带着十分的书生气质。渐渐地聊熟了,他说他叫沈世文,并不是什么革命乱党,只是一个走南闯北的普通商人,没想到初来北京,身上的钱财被这伙官兵逼到室内抢劫一空,好不容易跑出牢笼逃出性命,却被这帮官兵发现,还要冠以乱党名义杀人灭口。
“那你家住哪里?”解语对他的遭遇十分同情:“你已经出门十天半月,也许你的家人正倚门等候盼你回去。你是不是应该捎个口信回家?”
“家?什么家?”他苦笑:“我孤苦伶仃飘泊天涯,已经十多年了!别说家,我连个亲人也没有,早已习惯四海为家!”
“那你的父母呢?”
“我的父母在很多年前就已过世,祖业一夜被毁,我也就成了孤儿!”
“可是听你的口音,你好像是京城人?”雪鸿不解地问。
“是啊,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多年前因为家破人亡而远离故土,这些年来一直飘流在外!”他的眉宇之间透着淡淡的忧伤:“在北京,就再也找不到我的家了!”
她们好一阵子找不到言语来安慰他。
“不管怎么说,几位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沈世文起身欲拜。
“快别这样!”白玉琼连忙将他扶起:“人生在世,谁还没个三灾两难的?尤其如今这样时势,国难当头,天灾**更是避免不了。你以后独自出门在外,钱财不可露白,加倍小心就是!”
“您说得是,在下日后行走在外,一定记住您今日这话。”沈世文环视四周:“哦,我来府上打扰数日,怎么未见你家先生?”
“我先生——”白玉琼苦笑:“这二十年,我就是一个人过,沈大爷您见笑了!”
“看您说哪儿话?你一个妇人带大两个孩子,还真是不容易!在下心里十分敬重!”
“沈大爷,我叫解语,我只是个丫头,”解语叽叽喳喳说:“不过我们小姐待我很好,琼姨也当我如亲生女儿一般,所以您在这里,也别太见外了!”
“当然,我住了这些日子,哪里还舍得走!”沈世文抬眼去看白玉琼。白玉琼脸上一红,连忙站起来:“沈大爷,你们先聊,我熬了一锅鸡汤,我去盛一碗你喝。”
“你小心一点。”沈世文看她走远,抬头说:“雪鸿,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沈大爷您请便好了!”
“我叫你的名字,你们也别沈大爷前沈大爷后的,你和解语就叫我文叔吧。”沈世文笑了笑:“这些日子,真是让你们操心了,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所以,我打算明天就告辞了。”
“文叔,您反正没家,横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为什么急着要走呢?还是多住两天吧,刚刚都跟您说,别太见外了!”解语说。
“可是,我已经打扰这些日子,实在不好意思。可惜我现在一贫如洗身无分文,不然,我一定会好好答谢你们!”
“沈大爷,您这样说,可真是辜负我们当初冒着生命危险救你回来!”雪鸿淡淡一笑。
“那,是我失言了,总之,大恩不言谢!我记在心里就是!”
“聊了半天,怎么还是这样婆婆妈妈?”白玉琼端碗鸡汤进来:“沈大爷,您快趁热喝了吧。”
“小心别烫着。”沈世文连忙起身去接,许是他太心急了,急急忙忙就撞在碗上,一碗滚热的鸡汤不偏不斜全部泼在他的手上。
“哎哟!”沈世文惊叫一声,却紧张地抓住白玉琼的手,关切地问:“你有没有烫到?有没有烫到?都怪我太不小心,快让我看看!”
“我哪有烫到?”白玉琼抽回手:“倒是你,两手烫得通红,还不知道痛。快坐下,我去拿点药来。”
“这下可烫得不轻呢。”解语笑说:“怕是要过十天半月才好得了。”
“哪有这么夸张?”雪鸿说:“我看沈大爷的手没什么大碍。”
“是呀,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只是有点火辣辣的想放进冷水里冰一冰。”
解语便端来一盆冷水让他冰手,等白玉琼拿药过来,他的手已经全部掉皮,手背出现密密麻麻的水泡,其状惨不忍睹。“怎么会这样?”沈世文吓了一跳。
“当然会这样啦,”白玉琼替他包扎手背说:“热气已经渗入皮肤,哪堪冰水镇压,自然要出点水泡排出热毒。都怪我太不小心,害你旧疮未愈又添新伤!”
“这哪能怪你,是我不好。再说这点伤对我算得什么!”沈世文抡起衣袖说:“你看我,这只胳膊曾中两枪,当时情况危急,我连麻醉药都没有,还不就命人拿刀挖出子弹!”
“还真有两道疤痕。”白玉琼钦佩不已:“看不出你文质彬彬,竟能忍受壮士断腕关公刮骨之痛!”
沈世文面露得意之色,雪鸿奇怪问:“沈大爷,你只是一个商人,怎么会身中子弹?”
“哦,说来还真是十分危险。”沈世文笑笑:“那次,我们几个朋友采购一批山货日夜兼程,因为心急错过住宿,半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却遇到一批强盗持枪抢劫,虽然那次财物损失惨重,所幸只有我中了两枪,同伴无人伤亡,也就帮我拣回一条性命!”
“如今这世道,官兵和强盗哪有什么区别?”白玉琼说:“只是你飘零在外也要顾及安危才是!”
“我反正是孤独一身了无牵挂,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哪管它危不危险。”沈世文感慨地说:“有家的日子多好啊,孤独有人陪你说话,出门在外有人等你回家,回家之后儿女绕膝,就算遇到困难挫折,也有人跟你一同承担!一个人飘流在外,也知道为了家人珍惜自己!”
“文叔你就没想要成个家?”解语同情地问。
“像我这种人东飘西荡,哪顾得及谈婚论嫁?我看,也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我吃苦!”沈世文笑着摇头:“不说这些了,免得我明天走了之后,你们两个会笑我是个没人要的糟老头!”
“我看你这双手,没三五天也好不了,别动不动就说走!”解语笑道:“你还是安心住着,让琼姨照顾你,好好享受有家的日子吧!”
“我也是想多住几天,”沈世文为难地说:“可是,这样住了一天又一天,终究还是要走!”
“如果你舍不得,那就别走啦!”解语望着白玉琼偷笑:“我们这里又没人多余你!”
“是啊,”白玉琼瞪她一眼说:“沈大爷,你就多住几天吧,等你手好了,我们不再留你!”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雪鸿没说什么,一个人走进院子。解语跟她出来问:“小姐,你不高兴了?”
“这个不速之客,你怎么就把他留下来了?”雪鸿不解地问。
“人家一身是伤又一贫如洗,你忍心赶他出去?”
“你不觉得奇怪吗?那碗鸡汤怎么会将他的手伤成那样?”
“小姐,你怎么啦?”解语摇头说:“你怎么可以把人都想得那样坏?就是文叔是故意烫到手,就算他是存心想留下来,那又怎样?他烫了自己,还在心疼琼姨!难道你看不出这是天赐良缘吗?这些年,你只记得画画,只记得你义兄的绸缎庄,你什么时候关心过琼姨?她一个独身女人含辛茹苦将你养大,为什么不可以再嫁为什么不可以重拾自己身为女人的幸福?”
“你怎么啦?牙尖嘴利的,那沈大爷给了你什么好处?”雪鸿笑起来:“你好紧张!”
“我说的也是事实嘛。”解语开心地说:“这个沈大爷文采人才都是百里挑一,你不喜欢吗?”
“就是这样才开始让我怀疑,”雪鸿说:“我总觉得这个不速之客,神神怪怪地颇有心机。你说他只是一介商人,为什么饱读诗书?为什么身带枪伤?为什么四十岁还未成家?你发现没有,他的左手光滑,右手却布满厚厚的茧,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雪鸿!解语!”沈世文走出来说:“你娘去煮饭,你们来帮帮忙好吗?”
“哎,就来!”雪鸿看他进屋,奇怪问:“解语,他会不会故意来偷听我们讲话?”
“小姐,你老是疑神疑鬼!”
“这个人来历不明的,你不担心他是坏人?”雪鸿依然不太放心。
“他怎么会是坏人呢?”解语笑说:“他的眉宇之间,常常透出一股淡淡的忧伤,他说‘家’的时候,已经泪眼模糊了,肯定是经过太多不幸!还有他的眼神,看琼姨的时候清澈柔和,看你的时候慈祥和善,纵然他不是君子,也绝对不是小人!”
雪鸿失笑:“你什么时候学到看相?”
“我哪是看什么相?”解语说:“缘份就是这样奇怪呀,那个章二爷跟你才一、二面之缘,他就失踪半个月,你不还是念念不忘——喂,说得好好的,干嘛要走?我连你这点心思都不知道,那不是白跟你了你这么多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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