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红袖皆被前缘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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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千重抽箭在手,搭弓直取沐花卿的咽喉,他每一箭都挟开天裂地之威,换作平日高深莫测的沐家四郎或许还可以一试,但此刻沐花卿手无寸铁,且需以切肤之痛来压制桃花酿,洛千重全力一击,他必死无疑。
“咔嚓”一声,沐花卿攥碎了石块,人跟着一个踉跄,我没奈何,掠身挡在他身前。甫一照面,洛千重漠然道:“原来是你。”想来我藏身之处早被他察觉。我强定心神,以波澜不惊的语气道:“大公子。”回身扶住沐花卿,他抓着我的手,慢慢坐下,胸口上的伤竟变成了妖异的红色,他咬破嘴唇试图换来一刹清醒,奈何未来得及跟我说上半个字就晕死过去,面上粉润晶莹,美艳胜过女子。
那厢洛千重漠然开口:“你是夜惊寒旧友,她也曾托我照拂与你,我虽未应承她,却也不愿亲手伤你,让开。”合上双眸,一息之间逼迫自己压下彻骨的思念和伤痛,我回身,对着他落落笑道:“大公子尊崇举世无双,又何必如此难为四郎。四郎今日若有什么不测,长刀沐家必不肯善罢甘休。洛、沐两家分据中原繁华富庶之地,两家宁则天下安,两家战则天下乱,我观大公子诸年行事,并非妄动干戈之人,何不网开一面,放四郎一马!”
他冷清道:“你能说出这番话着实有几分见地,但你忘了,沐氏子孙不济,沐花卿一死,猎玉城于我唾手可得。单诛他沐花卿一人就可免去百姓兵戈离乱之苦,如此,姑娘还要拦着吗?”
我微微笑道:“三年前,洛家与康王一战,??军以一敌百如入无人之境,时四郎被沐家家主驱逐,下落不明,沐家人心涣散。大公子若挥军直指猎玉城,破城不过三、五之日。后康王败走,??军亦销声匿迹,神州三年无战事,大公子既无心天下之争,今又何必以此作为幌子来搪塞于我?
洛千重不置可否,眸子中渐升腾起一阵冰封凉意,他道:“我不争天下,因为天下本非我想要之物。沐花卿的命有多金贵,今日都必须留下,你若真是怜惜他,就让到一旁,否则连个为他收尸的人都没有了。”
他一抬手,??军合围过来,百张强弓利弩直指我和沐花卿。时旭日初升,万千光芒跳跃在箭尖,我微眯眼,避其锋芒。见洛千重薄唇轻启,一个“杀”字就要出口,我知不可在做纠缠,广袖一挥,捞起沐花卿,一掠身,落到路旁酒楼楼顶。在??军眼中,我和沐花卿犹在原地。
洛千重迟迟不下令,死死顶着中间的幻影,突然扬首望过来,目光无端犀利迫人。虽知他不可能识破我的幻术,还是不由心惊,带着沐花卿飞身离开。隔着衣服仍能感觉到沐花卿浑身发烫。几个起落,到了一处豪宅的后花园,拂袖挡住了早起的下人,将沐花卿放到井边。
他面上是娇艳粉色,仿佛一掐都捏的出水来,我提一桶水上来,两行泪毫无预兆地落下,坠到幽深的井里,心一下子就被掏空了,茫然间痛入骨髓,我颤声道:“强敌已退,四郎还需救治,夜大侠可否现身一见?”
夜如初跃出,撞见我伤痛泪容,多少有些惊讶。我低声道:“连城有事在身不便久留,四郎就托于夜大侠了。”我拂袖欲走,夜如初叫住我:“连城!你,可是到过蜀中?”内心涌上悲愤,我冷声道:“不错。我告诉康王,八十年前一把火几乎毁了他云氏血脉的展振衣,十六年前倾国离乱‘沧州乱’的始作俑者夜如初,三年前一箭射杀他长子云含的洛千重都是玉家的血脉,他大重云氏成也玉家,败也玉家!就是他视作心头肉的次子云倾,身上流着的还不是玉家的血脉,大重云氏到此已是彻彻底底地断送在玉家手里了!”
“你!”夜如初微怒。“夜大侠!”我愤然历喝,摊开左掌,一个蘸血写就的“夜”字赫然在目,“四郎知道你在附近!你不出面救他,可是笃定了我不会弃他不顾?凭什么我就要有这副菩萨心肠?夜如初,我敬你为长辈,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是玉家的孩子,而是长刀沐家的大小姐!”他默不作声,面上浮现悲悯之色,我心里越发难受,哽咽道:“告辞!”飞身离去。
午后时分我到了红叶集,在茶楼坐了不到盏茶功夫,就有一名忠厚的年轻人寻上门来带我去见宁倾城。那是一间普通的竹篱小院,雅致清幽,秋千旁两个娃娃正在玩耍,见了我,好奇地睁大双眼,却是一对不到三岁粉雕玉啄的龙凤胎。嫩嫩的小脸,大大的眼睛,抓了两手泥巴,煞是可爱。
“娘亲!”男娃脆生生叫道,宁倾城从窗口探出头来,见是我,惊喜叫道:“连城!”半个身子爬上窗就想跳下来,又觉得实在不雅,下去,风一样地从门口跑出来。停到我面前时已气喘吁吁。她用力抱了我一下,然后笑嘻嘻地招呼一双儿女:“云儿,瑛儿,快过来见过姨娘!”
两个娃娃跑过来,仰着小脸,大叫:“姨娘美人!”我和宁倾城都被吓了一大跳。她哄他们去一边玩,边拉我进屋边朝我抱怨:“都是楚鸿,待了一个月,竟抱着云儿,瑛儿去了三家青楼,五家赌坊!”她撇撇嘴,“我都没有去过!”这不是抱怨而是羡慕了。

她和三年前几乎一个样子,单纯天真,肆无忌惮地玩闹。落座后,她倒杯茶给我,笑吟吟地递过来,我抿了一口,轻声道:“我去过蜀中了。”“哐当!”她手中的杯子脱手,人也跟着有些惊慌。我盯着她的眸子,道:“我来是想知道,小姐的孩子过的好不好?”
“好!”宁倾城不假思索地答道,若不是她跟着红了眼眶,险些被她骗过。我暮然一叹,道:“倾城,我想知道。”她扯扯嘴角,露出略带苦楚的笑容:“三年前我是想把那个故事给你讲完的,可是我总怕你问到这里,这中间的事四郎都不清楚,也有可能是他猜到了却装作不知道。有时候我真的想找一个人说说,它闷在我心里,就像一条毒蛇,时不时咬我一口,很疼!可我又觉得我记着这些事真是不知足,我现在的生活是别人盼几辈子也未必盼得到的,以前受一些苦楚也是应该的吧。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宁倾城擦擦眼角,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道:“宁夫人未出嫁前是江湖上小有名气的毒医,性情古怪,医治病人全由心情,心情好时,一条腿迈进棺材的都能被她拉回来,心情不好,直接就将病人杀了。后来她遇见了宁老爷,为他退出江湖,一心相夫教子。当日父亲与宁老爷商量将我与宁夫人的孩子对调,被宁府的管家听到了,抢先一步回禀了宁夫人。宁夫人的孩子不是夭折,是,是被她亲手毒死的。”
她合上双眸,心如刀割。不料当年换子还有这么一番曲折,宁倾城在宁家的日子可想而知,我心中不忍,握住她的手。宁倾城俯下身,脸颊贴在我的掌心,温暖如玉,半晌道:“我被留在宁家,与此同时,沐青原带着夫人,你过府拜访。最后的结果是玉明雪带你回若耶山庄,沐夫人青灯古佛,宁老爷带着宁夫人和我回到江南宁家。宁家几房本有血脉,都被宁夫人毒死陪她的孩子去了。而她留下我的性命,大概觉得死对我来说太过仁慈。”
“或许是因为杀孽太重,她夜夜噩梦,后来就信了佛。她找了一个孩子抵作我,说是让宁老爷请人抚养,宁老爷多少有愧与她,并未深究。而我被她囚居在一个小院里,服侍我的都是哑巴。八岁之前,我知道鸟儿会唱歌,却不知道人是会说话的。我不知道善恶,美丑,爱恨,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傻子。八岁生辰,宁夫人第一次来看我,她盯着我的脸看了足足有一刻钟,然后她刮花了我的脸,将我丢到城中最乱最肮脏的一条街上。我每一天晚上都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可第二天偏又是活着的。”
“我学会了很多,比如说话,比如笑。而宁夫人生了一场大病,她找到我,向我说明了一切,她求我原谅她,那时候她已经神志不清,把我当作了被她自己亲手杀死的女儿。我不原谅,她眼睛睁得好大,就死了。后来,我遇见了四郎,当时四郎正在逃命,怎么会顾及路边的小女孩有一双多么漂亮的眼睛,是云瑛发现了我。”
“云瑛死后,四郎带我去华家求医,连城,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你那么美,笑起来的时候连最尊贵,华美的牡丹都黯然失色。我躲在山石后面,一直哭,一直哭。不是没有记恨过你的,尤其是看到你在玉明雪怀里撒娇的时候。再后来就是猎玉城了,我对你一直有敌意,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容貌,宠爱,尊崇,在你身上竟举世无双。但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从来没有,只是心里面会有些不舒服,说不出来。”
“家主寿宴过后,我遇到了万俟先生,才知道玉明雪在你身上下蛊。我忽然就恨透了我自己,我不敢去见你。奈何阵中,我终于决定将一切都告诉你,可一切都那么难以启齿,说错一句,你都会将我当作疯子的!我的出生夺去了很多人的幸福,沐青原,宁老爷,玉明雪,他们都为我舍弃了一些东西,可他们从未想过这些恩情我是否有福分去消受!”
“娘亲,娘亲!”两个娃娃大叫着进来,小手洗的干干净净,蹿到宁倾城身上,一边脸颊亲了一下,又扑到我怀里,重重亲了两下,抱着我的胳膊不肯下去。宁倾城虎着脸:“唐云,唐瑛!”两个娃娃立刻乖乖地下来,一左一右偎在我身边。
宁倾城笑道:“我的脸毁的比较严重,华家只好为我换了一张脸。我一直想知道我原本长什么样子,能让宁夫人那么嫉恨。可你看他们两个,云儿像四郎,瑛儿倒有几分向你,竟没一个像我的!”我心窝一暖,捏捏两个娃娃的脸颊,笑道:“像我是自然的,我是他们的姑姑嘛。”
听我如此说,宁倾城双眸立刻蒙上一层水气,唐云唐瑛眨眨眼,羞他们的娘亲:“羞羞羞,娘亲又想爹爹了,羞羞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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