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满天风雨下西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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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康王的讣告传到青城的时候,我和楚鸿正在一家酒楼喝酒二楼靠窗的位子。四周静悄悄的,楚鸿出手一向阔绰,这一次更是包下了整间酒楼。窗外落日西沉,因晚来欲雨的缘故,一片冷落,萧索的景象。楚鸿一直在对面长吁短叹,他不明白康王明明已经要走了,又回头多出那么一句干什么,真真是找死。
“洛千重那个妖孽”这几个字刺在我的心口,我便还了他几句,孰料勾起他的心伤,导致他怒火攻心,旧伤迸发,坠马而亡。楚鸿探到康王没了鼻息,脸煞白,扯了我撒腿就跑。这种人命官司是说不清的。
楚鸿向外张望几眼,见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几个行人,形单影只,像极了孤魂野鬼,心情越发不好。唤来掌柜的,让他挂上一排红灯笼。掌柜的一听,额上直冒冷汗,连声道:“客官,您饶了小的吧,康王的讣告刚到,小的就挂一排红灯笼,那不是找死吗?”
楚鸿越发不爽:“那就挂一排白灯笼。”掌柜的哭丧着脸:“客官,康王去了,我们也很伤心啊!可小店是开门做生意的,这白灯笼往出一挂,不是惹晦气吗?”把楚鸿噎的哑口无言,死命地扇扇子。
我笑道:“那就挂一排彩灯笼,粉的,蓝的,绿的,紫的,黄的,青的。用上等的丝绸扎,一里外都要看得见光亮!”掌柜的“扑通”给我跪下了:“姑娘唉!”楚鸿笑的险些背过气去,我懒得理他,见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觉得有些冷了。掌柜的眼尖手快,冲过去关上窗,回头朝楚鸿连连作揖:“客官,您就当小的今晚死了吧!”楚鸿合扇敲了一下他的头,他立刻溜了。
抱起酒坛,楚鸿喝了一大口,他擦擦嘴角,夹了一大块香菇,左右端详,叹道:“连城美人,我觉得和尚吃素是大大的没道理的。你想啊,鸡鸭鹅狗,会跑会叫,佛家视为生,不可杀之妄论吃之。但这香菇,它没有脚不会跑,没有嘴不会说话,可是不是就因为它不会逃跑,不会喊冤我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它不怕痛,它合该可以用来果腹呢?连城美人啊,你可知道真正的痛是说不出来的,明明已经心如死灰,却逼自己活着,不得解脱!连城美人啊,我就是一只沉默的香菇,我不说,别人就以为我命天佑,万寿无疆。可实际上,如香菇也怕痛一样,我活不了几天了。”
“唉!”他重重叹气,将香菇递到口中。我从未见过楚鸿如此伤感,消沉,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楚鸿向后一倚,翘起二郎腿,哼了几句小调,道:“卜门门主向来短命,鲜有活过三十的,我为千重改命折了十年寿命,原以为三年前就该寿终正寝了,没想到又顺风顺水地过了三年,老天待楚某人不薄啊!”
他勾勾手指,我满了一杯酒递到他掌心。他叼着,一仰头,酒入腹,杯落桌:“我花了三天时间才占出你赶往蜀中,连城美人我大限将至啊!你看我劳心劳力地为你和千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能不能应下我一件事?”
我烟波流转,做了一个摘去面纱的动作,如一粒夜明珠涤去面上灰尘,发出万千光芒,夺魂摄魄。楚鸿只淡淡扫了一眼:“果然如此。”从桌下抽出一卷画轴扔过来。我道:“这是夜如初在我五岁那年生辰是送我的礼物,我那是不解,现在恍悟,这世上可以有比玉家女儿容貌更加动人的女子,但若耶山庄却不可以。这么多年,我都已经习惯了,除了千重,你是唯一一个见到我真面目的。”
我解开画轴上绑着的丝线,楚鸿道:“千重怎么说?”我失笑:“他说有他八、九分颜色了。”但是后来千重偷偷亲了我,我虽然喝的大醉,但还没有醉死,那都是五年前的事儿。我缓缓打开画轴,映入眼帘的是我倾城绝世的面容,起笔干净利落,收笔时却凭空多出一份缱绻眷顾之意,笔色犹新,似落成不久。
楚鸿探过身来,擦擦我面上的泪水,轻斥道:“别把画弄脏了。”我卷上画轴,讷讷道:“不是说胭脂玉薄凉刻骨,千重不会再记得我了吗?”楚鸿偎在椅子上,一晃一晃:“谁知道,当世无人服过胭脂玉,前文亦不可考。听说洛大公子夜梦美人,醒来时心口阵痛,铺纸研磨,一气呵成。一日不见美人图,就会莫名其妙地流眼泪,见了美人图,心口就开始疼,严重时似乎都能滴出血来,没办法只好将美人图束之高阁。这才被我得空偷了出来。千重这辈子算是折在你手里了!”颇有几分替千重喊冤的架势。

一夜大醉,醒来,天际已经发白,揉揉额头,虽记不清楚鸿何时走的,但他最后跟我说道那句话却言犹在耳:“连城美人,本该多陪你几日的,但我预感我会因你而亡。我身负楚家,卜门,剑阁之责,一大堆后事要料理,眼下实在是死不得。何去何从,你好自为之吧。”唤来掌柜的,他说楚鸿走时正是风雨凄迷之时。
半月之后又踏上中原繁华之地,这一日歇在品玉城。此城亦是千年古城,多清幽之态。拣了一家客栈住下。月影浮动,我半侧身假寐,恍若千重就躺在我的对面,痴痴看着我的眉目。渐睡去。醒来,只觉四肢僵硬,竟动不得分毫。
我睁开眼,借着微弱烛火看清自己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周遭景致,朦朦胧胧看不真切,面前是一串珠帘。“妹子醒了!”娇媚一声入耳,珠帘后亮起烛火,现出一名女子,长发反绾,衣衫华贵,粉面之上几点盈红。我诧道:“晴岚?”
晴岚咯咯笑:“好聪慧的妹子!”她搬张椅子坐下:“好妹子,姐姐也是没办法,你的幻术防不胜防,我只好把你绑起来,再隔着这一道珠帘,我可不敢小窥了妹子。”我暗思量,笑道:“我跟姑娘无怨无仇,姑娘若是想跟我说些什么,直接找我就是了,何必用这些结仇的伎俩。”
晴岚媚笑一声:“连城妹子,实不相瞒,我已三年未见四郎,想念的紧,偏他将宁倾城藏的太过隐密,我一直无法下手。正好妹子撞到我手里,少不得要委屈妹子了。待四郎一来,我即刻放了妹子。”
我一时也无可奈何,遂趁机问她一些旧事:“晴岚姑娘,当日我被困在风烟阁的石室,冻晕之际,似乎听姑娘说了一句,那石室里面也有打开的机关,可有此事?”晴岚静了一会,道:“不错。”
我声音渐冷:“我当时未想通,现在却明白了。当时姑娘应该在石室上面,而救我的人在石室里面,姑娘由此一说就是想诈里面的人触动机关,烈焰焚身。姑娘好深的机谋,好狠的心肠啊!”
晴岚直言不讳:“是,难为妹子想到这一步。不过要论到心肠狠,我倒是不敌那位洛大公子了。妹子和那文弱书生前脚掉进石室,洛大公子后脚就擒了我站在石室上面。那石室很容易打开的,但他并不急着救人,只是站在那儿,冷冷地看着脚下。妹子,姐姐长这么大,还从没有怕过什么人。可那日,我是从头怕到脚,我真是想不出,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人。明明可救得你们,却袖手旁观!不骗妹子,我后来哭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想着你和那文弱公子不是触动机关被烈火烧成灰了,就是被活活冻死了。待洛大公子打开机关,跳入石室,我真以为你和那位公子都已经死了,便喊了那么一句。惊寒妹子跟着来了,我便趁机溜了。”
那日惊寒果然是因此不愿我去找晴岚,她怕我知道千重是想让我死的。可在石室中,我一早知道千重在上面,我满心欢喜等着他救我,可他一直没有下来。他竟是想要我死的?!我震惊,愤怒,你既舍得我死,我就死给你看!他最终是救了我,我执意要找晴岚,就是要告诉他我什么都知道了,洛千重,洛大公子,一个面具又能遮掩的了什么!
眼下旧事重提,我方明白千重当时的痛苦与挣扎,他骄傲,敏感,任性,手段毒辣,他不只一次忍着裂心之痛取我的性命,到最后还是下不了手,他带着所有的秘密毅然选择了独死。
晴岚又笑道:“好妹妹,你不要怪姐姐,十年之约即将到期,我再抓不住四郎,日后天大地大,我这一辈子想见他一面都没什么指望了!”想起那日沐小楼所言,我问道:“晴岚姑娘可识得云瑛?”
“不识得!”晴岚骤然厉声,跟着恍悟自己的失态,柔声道:“四郎红颜知己无数,我若每一个都识得,岂不是生生被醋淹死了。妹妹再侯一刻,四郎应该快到了。”她起身,走到别处。我看看身上绳索,挣脱不难,但晴岚定会再生伎俩为难倾城,今日索性助四郎了了这段情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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