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独立小桥风满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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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凛抛了钓竿,笑道:“凛有幸,幼年得卜门中人批过一次命,他说本公子福祚绵长,若是贪恋红尘,阎王也不敢妄收。本公子混世二十几年向来是顺风顺水,这次也不例外,居然从书架上翻出这两本札记来。”他揭去黑纱,露出两卷书来,封面破旧,脏浊,众人按捺不住好奇之心,皆起身相望,一时竟齐齐屏息,溪流无声。
燕凛拍掌笑道:“这彩头可值得诸位舍命一搏?”饶是沐花卿也微微动容,两卷书都提了字,均为“奈何阵”,一落款为玉生烟,一落款为原西凌。云含眸中掠过一抹精光,喉咙微动,笑道:“不知燕少可读过这两本札记?”
燕凛拿起两卷书,拍了拍,混不在意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燕凛向来得意尽欢,哪有心思去翻这劳什子。”随手掷回木案。一人颤抖着声音问道:“不知燕少想怎么个比法?”燕凛略一寻思,笑道:“以一个时辰为限,计两斤以上之鱼,数最多者胜之,如何?”众人自连连点头称是。
燕凛拾起鱼竿,递到我面前,道:“玉庄主?”我淡淡笑道:“有劳燕公子。”一时众人凝神屏息,连树上的蝉儿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吧。夏日绵长,我和宁倾城志不在此,瞧了一会儿,渐生困意,索性到树下软榻小憩。
恍惚入梦,月如钩,我悄然溜出暖冰阁,穿过丛丛牡丹,一路不停歇地奔到后山山腹,洞口裂开,长明灯亮起的一瞬,千重含笑静立。我跑到他身边,抓着他的手重重喘息,千重抚着我的后背,笑道:“怎么赶得这么急?”他一问,我顺势歪在他身上,撒娇道:“好哥哥,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吧!”千重失笑,自顾拉着我的手向里走,我不依,他看着我,眉目微嗔,我一时看痴,情不自禁地抚上他的脸颊。脚下一轻,千重业已将我拦腰抱起,我惊呼:“千重!”
“我赢了!”一声狂呼将我惊醒,喃喃念了一声:“千重!”才渐渐清醒身在何处。俨然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众人围在一处,刚才欢呼之人,向燕凛伸出手,颤巍巍道:“燕少,李某赢了!”燕凛似笑非笑:“是,李兄斩获颇丰。”
那人面上喜色还未扩上一分,就听得燕凛道:“四郎,这两本札记你可要好好参详,我等的性命可都交到你的手中了!”一语出,众人皆惊,得胜之人愕然,语无伦次地叫嚷:“燕少……李某……鱼,札记……你说的……李某赢了……”
他几近癫狂,越出几步,一把扯住燕凛衣襟,燕凛向下扫了一眼,轻声笑道:“我改主意了。”话未落,骤然出手扣住那人的咽喉,“咔嚓”一声,我方自心惊,燕凛一撒手,那人一头栽在溪水里,掩去了他面上疯狂、喜悦、愤怒、惊恐诸多情愫糅合成一团的表情。
燕凛吹吹掌心,歉然笑道:“凛失礼了。”他回手拿起两本札记恭恭敬敬地递到沐花卿面前,见他没有要接的意思,遂叫道:“四郎?”一直无甚表情的沐花卿淡然一笑,接过,道:“花卿自当竭尽所能,终君所托。”仿佛未看见众人阴霾的面容,燕凛抱拳笑道:“如此,燕凛便先走一步了。”他转身便走,两名侍女亦步亦趋地跟着。
世间仿佛随着他的离开而凝滞,直到风扬起众人衣衫,猎猎声中,沐花卿拉起宁倾城的手,笑道:“我们走吧。”踏出第一步,一人粗声叫道:“四郎且慢!”沐花卿顿住脚,背对着众人,安然道:“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那是一个肤色苍白的年轻人,嘴角倨傲地抿起:“这两本札记关乎众人性命,容不得一点闪失,以四郎只能不日定能参透其中玄奥,助我等逃离奈何阵。但此时庄子里鱼龙混杂,不乏宵小之辈,若他们之中有人动了歪念,打起这两本札记的主意,四郎岂不是无辜受累。当然以四郎之能,他们定是自讨苦吃,但尊夫人怀有身孕,恐怕受不得半点惊吓,在下不才,愿为四郎看护庭院,且四郎研究札记,在下说不定也能帮上一二。”
此时众人神色各异,有满目不屑,亦有懊恼叹悔,更多的却是冷眼旁观。宁倾城嫣然笑道:“这位公子说的是,不过萧晚姐姐已经邀我去她院中住上一段时日,倾城之安危就不劳公子费心了。”那人讥笑一声:“萧晚姑娘?她那痨病丈夫一斗一斗地吐血,怕是她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会有时间来周全夫人呢!”

我失笑,萧、沐两家无多交情,但这并不代表沐花卿与萧家的关系,照那晚萧晚所言,沐花卿同萧家几位子弟可谓交情甚笃,果沐花卿惋惜道:“这山谷风景如画,端的不是杀人的好地方。”倨傲的年轻人张狂大笑:“人道沐家四郎圆滑变通,怎么今日一见却如此迂腐,真要为了那点虚名拼上一条性命吗?”
沐花卿笑道:“怎么会是虚名,当是实至名归。”他突然俯下身去,众人大惊,尤那年轻人一错步,横剑在手,沐花卿缓缓直起身,手掌一摊,多了几枚薄薄的石片。他转过身去,朝众人一笑,道:“从来就没有人能看透我沐花卿,所以从来也没人敢轻易招惹我。像你这般跟我说话的,都不在了。”
他缓缓扬起手,众人悄然散开,年轻人面色愈发的白,似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但很快就被可以击败沐家四郎的兴奋所代替。正是剑拔弩张之际,突闻一声闷哼,然后是滴答滴答的声音,那人缓缓低下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从后刺穿他胸膛的短剑。锋利的剑尖,血珠悠忽落下,肩上被人一推,他直直倒入溪水中,双目圆睁,一手仍死死地握着剑,只苍白的面上突然涌上几抹血色,鲜活动人。
施加暗手的少年,极见老成之态,他谦卑道:“在下替四郎料理了,这等货色只会脏了四郎的手。”沐花卿不悦斥道:“多事!”石子击出,少年不避不让,石子正敲在他肩颈上,沐花卿转身拉了宁倾城便走。
那少年卑微谄媚的笑容突然僵住,人直直倒下去,众人相顾失色。云含身旁的老人沉思几息,蹲下身,一拍少年的肩头,跳出一枚银针,他厉声道:“针刺肩颈,肺叶破裂,‘扬花手’唐喧是你什么人?”沐花卿未停脚步,应道:“老爷子如此多事,难怪到了这把年纪,还是个奴才的命!”
一听这话,众人顿时如临大敌,全神戒备,直到见不到二人身影,才常常舒了一口气,老者面上仍青一阵红一阵。“沐夫人!”一声切齿低呼,众人回首,才发现我还在塌边,我笑道:“你可以唤我玉庄主。”转身离开,因方才四郎之积威,竟无人敢拦。
回到主院落,见一处柳荫正浓,遂过去坐下,身侧小桥上走来两人,我瞥了一眼,竟是燕凛和那一直自称燕凛的俊秀公子。我强凝幻术,掩住自身气息,风摆荷叶,俊秀燕凛道:“五哥,你何必如此为难四郎?”被换作五哥的燕凛懒洋洋道:“我怎么是难为他了,那两本札记你一直看不出什么头绪,若说这阵中还有能参悟透的,也只剩下沐家四郎了。我知道你和他交情匪浅,放心,你五哥还没有本事逼死他。”
一时相对无言,燕凛突恨恨地一拍栏杆,道:“小九,燕家需要我的武威,你的机谋,可我们却只能冠着那早殇的燕凛的名号,燕凛,燕凛!”他一拳一拳地砸着柱子,恨道,“就因为他是长房嫡子,纵然他死了,他的名字也要响彻神州,受万千敬仰,可谁又在乎过我们两个为一个死人作嫁衣的可怜虫!他沐花卿即不是长房,又不是嫡子,凭什么世人一提沐家,就单指他沐四郎!燕凛,燕凛,燕凛,我恨死这个名字!”
眼角泪痣更显眉目落寞,燕九倦怠笑道:“五哥不必如此,四郎亦没有他表面上看到的这么风光。依他的性子,被人生生拘束十年,一定也很难挨吧!”“小九!”容不得弟弟为他人辩白,燕五怒喝。
燕九低笑一声:“五哥!”燕五拂袖而去,燕九抚着栏杆上裂痕,咧嘴一笑:“何必呢!”他面朝湖面,背挺得笔直,风将他的衣袖吹的鼓鼓的。他仰面望天,喃喃道:“何必呢。”他紧紧衣衫,缓步离去。我咬着手背,无声落泪,是不是除了一手测命一手改命的卜门中人,我等芸芸众生只能乖乖任由上苍摆布,外表光鲜亮丽,内里无声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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