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日日花前常病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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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行到钟山,漫山枫叶红似烈火,只山路崎岖。无意受颠簸之苦,索性下车同料峭她们且游且行,惊鸟乍起,枫林中人影晃动。自楚老爷子沿江北上,一些残存水寇受不得流窜之苦,索性弃水上岸,欲占山为王。奈何奇峰险山皆有主,新旧两股势力交锋,或胜或败都抛了一地尸骨,溪中大石被浸红,经大雨冲刷,数日不褪。时见孤鹫盘旋,跟着去,必能见到血泊犹温,生人已逝,偶有求死不能的,一刀结果了他倒是对他最大的慈悲。
料峭她们平日叫嚷着怎么不遇见几拨土匪山贼,也让她们几位女侠为民除害一把,眼下真的撞见了,全小脸一白,吐得只剩苦水。倒是齐朔,出手干净利落,便是四肢健全的碰到他也丢了性命。不是不悲悯苍生,而是这厮杀的两方无一个不沾染了满手血腥。人生在世,亏欠别人的,总有一天会有人从你身上以相同的方式讨回去。
小丫头们不动声色的护在我身前,齐朔脸上泛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厌恶之色,上前两步,一指弹向刀身,如龙吟出海,响彻天地。听得一声惊叫,跟着一阵低声的埋怨和训斥,十几名蒙面人推搡着跳出来,有高有矮,有胖有瘦,竟然还有僧有俗!他们手中大刀向着阳光一扬,大喝一声:“呀!”气势十足。
我微笑道:“不知诸位好汉如何称呼?”领头那人看见我的面容,双眼发直,呆呆叫了一声:“仙女!”大刀脱手,直直插向脚面。从未遇到这种状况,小丫头们茫然地看着我。齐朔一道指风弹出,正击在刀柄,大刀贴着大汉的脚尖扎在地面。他身后的十几个人呆呆看着,猛然醒悟,两手抓住刀,又觉得不是很稳妥,索性一把搂在怀里,这下就连我那一向不苟言笑的车夫也跟着微露笑意。
大汉露在外的皮肤一下涨的通红,跳起,死命地敲他那帮兄弟的头,有一个身量不足的少年被他敲的狠了,当即往地上一坐,哇哇大哭。大汉顿时没了主张,瞅瞅自己的右手,淬了两口,哈腰在那少年面前赔笑道:“小六子别哭了,哥不是故意的!”少年毫不买账,将刀向身后一撇,抱头痛哭。把大汉急坏了,直围着少年打转。剩下的十几人对此场景司空见惯,席地而坐,揪揪草根,磊搭石子,百无聊赖。
大汉说得口干舌燥,突然看见合臂粗的一棵大树,一头冲过去,我揉揉额际,无力唤道:“王五!”大汉刹时顿住脚,众人一跃而起围在大汉身边,凑成一团小声嘀咕,末了,先前哭得最凶的少年佯作镇定问道:“你,你怎么知道俺大哥的名字?”我微微一笑道:“你叫小六子,你们还有一个管账的酸秀才叫作麻四,你们寨子里供奉着一直绣袋,绣得是春江水暖是也不是?”
一群人惊恐地退了几步,一阵推搡,大汉王五嚷道:“你怎么知道?”示意齐朔勿动,我缓步走过去,他们跟着后退,一直被我逼到一处山壁,退无可退。在他们欲作鸟兽散,各自逃命的当口,我一把扯下王五的黑巾,笑道:“真的听不出我的声音了?”王五大着胆子打量我几眼,半晌,狐疑道:“声音是挺像,可你跟仙女长的不一样!”说到最后,他底气十足,胸膛也跟着挺直几分。眼波流转,我娇笑道:“王五,没听过女大十八变这句古话吗?”
王五双眼瞪得溜圆,少年在他身后不停地拿手指戳他,催他快拿主意。王五被他戳到痒处,哈哈大笑,见其余众人已欲哭无泪。王五终于停住笑,大叫一声:“俺知道了!”他得意地看着我,“俺想起来了,有一件事俺谁也没有告诉,你要是说得出来你就是仙女!那天晚上,仙女让俺帮她找一个人!”
掩住心中苦涩,我笑道:“我问你,你有没有见到一位公子,二十出头,长得比姑娘还漂亮!”王五骇大双眼,半晌瘪瘪嘴,“扑通”朝我跪下,悲泣一声:“仙女,俺们过的苦啊!”他抱着我的双腿,哭了个天昏地暗。这一句话,简单的八个字似乎也勾起了众人的伤心事,他们双臂掩面,抵着山壁,一动不动。
料峭,筝儿,离离跑过来,用力去推王五,甚至踢他踹他,竟无法迫他松开一分,最后气鼓鼓地站在一边,粉嫩的小脸上香汗点点。齐朔过来眼神询问我是否用强,我摇摇头,那佯作哭泣的众人,哪一个不是深藏不露,眼下怕是已锁住了齐朔全身,他一妄动,十几件兵器同时招呼过来也不足为奇。从腰间摸出一颗夜明珠,抛到地上,王五立刻蹿出去,一把捡起,险些流下口水:“夜,夜珠子!”小丫头们齐斥:“是夜明珠!”

王五哪有心思理睬她们,双手摩挲了一阵,忍泪叫道:“小六子!”小六子跑到他身边,一把扯下黑巾,埋头亲亲他手中的夜明珠,见他倒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王五忍痛将珠子向小六子怀里一塞,眼泪跟着吧嗒吧嗒往下掉,说道:“去吧,买西镇的,那的便宜一文!”说着,一掌掴向他的头,几痛哭失声:“小心点,别再弄洒了!”小六子含泪应下,欲走,见王五仍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角,挣扎一番,王五一声抽泣,撒手,颇有几分绝绝意味道:“去吧!”小六子领命去了。
王五掉转身,又扑过来痛哭道:“仙女,这日子没法过了!”哭笑不得地拍拍他的头,强扯他起来,道:“远来是客,还真没见过你这种待客之道!”王五胡乱地抹了两下脸,倒有些羞赧。让料峭她们拿了细软,命车夫山下侯我。只这一会功夫,那帮人各自占了个山头,比谁磊搭的石子高,王五过去,还未开口,被人随手一挥,登时轻飘飘地落回我面前。
王五嘿嘿笑着再度过去,一人小心护着胸前石子,一脚将王五踹飞,倒挂到树上,一粒石子跟着疾射过来,断了树枝,王五又轻飘飘地落下来。小丫头们大奇,悄悄用手势怂恿王五再过去。这帮隐姓埋名的高人前辈,傲骨不改,从头到尾都没拿正眼瞧过我们主仆一行,却对王五颇多眷顾。
王五又落回我身前,他有些恼了,挽起袖子就要杀过去,不料那妇人与一老道一言不和交起手来。王五一把扯我蹲下,双手护在我头顶,急促料峭她们:“快蹲下!”小丫头们笑呵呵地蹲在我身边,王五抱怨道:“仙女,他们一吵架,就有石头在天上飞,俺被砸中一回,当时就看见星星了!”我“扑哧”笑出来,叫道:“齐朔!”齐朔面色一僵,终不情不愿地抱头蹲下,难得见齐朔吃瘪的样子,小丫头们捂嘴偷笑。
说笑过后站起四望,深埋在土中的大块石头不是挂在枝头就是碎成一块一块的,几枚树叶钉在山壁上,巧妙地排除流水模样。灰尘散尽,众人扑掉头上的树叶,草末继续搜罗石子。我嫣然一笑,道:“三娘!”那妇人头也不回,冷清道:“姑娘识得老婆子?”她显然不愿提及出云阁中的一面之缘。
我拂袖笑道:“连城不才,愿为三娘搏个好彩头!”花落如雨,忙碌的众人顿了一下,妇人道:“多谢姑娘了!”他们继续赌局,我浑不在意一笑,命王五领我上山。我问道:“你让小六子去买什么?”王五苦哈哈着脸:“酒!”我大奇:“你何时学会喝酒了?”“不是俺!”王五嚷,十足委屈。
“你喊什么?”小丫头们叽叽喳喳一顿训斥。见他又要哭,我忙哄散了小丫头,轻斥道:“别胡闹!”好一会,才从王五口中得知原委。他们兄弟三个听我的吩咐落脚钟山,开荒种地,闲时就打些猎物或者编一些筐、篮的下山去卖,潦作家用,活的倒也快活。也不记得是哪一日,山上多了一个老人,以天为席,以地为床,每日三餐俱食野果。王五三个一合计,砍树伐草为老人盖了一座茅草屋,天天送饭菜过去。
后来逐渐多了道士,妇人,拐子,和尚,王五三个都照应周全,不消说,漠北一别,王五三兄弟净忙着盖房子了。所幸我那十颗夜明珠,让他们可以暂不愁生计。盖了十几间房,终于不再有人上山,王五一高兴,下山买了犁具,准备明年开春种地。不想路上他捡到一昏死书生,就此惹下无穷祸根。
这书生潦倒异常,日日纵酒,且只饮好酒,可怜王五他们耗尽所有积蓄,到今天终于被他喝光了最后一文钱。王五苦思冥想,在那些前辈高人的无意点拨下终于想到了拦路抢劫这条财路。
料峭她们听得直咂舌,毫不留情斥道:“你真蠢,你救了他的性命,管他几顿饱饭已经仁至义尽,怎么能把所有的钱都拿来给他买酒喝呢?一则酒多伤身,二则你们以后拿什么过活,这世上有几个向我们小姐这般富有又甘心被你抢的?”
王五争辩道:“俺救了他,总不能救到一半就不管了吧。俺看他一定是遇着了什么伤心事,才借酒消愁的!唉,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突然冒出这文绉绉的两句,我们几个都兴趣盎然地看着他,他憨憨一笑:“是麻四念叨的,俺听得多了就记下来了,那位公子还跟着念了两句什么今朝啊醉啊明天啊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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