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生与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我是小人物,但请不要轻视我——裴元绍。
——
大汉初平三年(公元192年)九月末,兖州济北。
新领兖州牧、东郡太守曹操率军征剿青州黄巾大获全胜,俘降卒三十余万,男女百余万口,其后,曹操命部将夏侯渊挑选青州黄巾之精锐者组建军队,号“青州兵”。
————
济水北岸,高坡渡口。
曹军营地。
连日的滂沱大雨将黄土浸得又粘又湿,烂泥就象附在树木上的蛀虫一样,任曹军士兵怎么甩也甩不掉。
暮色渐深,雨也越发的骤急了。
典军校尉夏侯渊,三日五百,六日一千。
听着密集的雨点泼洒声和济水那奔涌的涛声,夏侯渊一颗紧提着的心终于放回到了肚子里,经过三天不停歇的急行军,他终于如期率部赶到了济水北岸的渡口,堵住了黄巾军残部渡河南下的退路。
如今,河水暴涨,在这样的雨势下行动缓慢的黄巾贼根本没有办法渡河,除非他们想一个个成为济水里的冤死亡魂。
“嗯,黄巾贼已经穷途末路,孟德多虑了!”夏侯渊实在累极了,在匆匆巡视完营地之后,就倒头回帐睡下。
骤雨忽急忽缓,落在帐篷上,发出滴滴嗒嗒的声响,这声音和着济水咆哮声就象一首催人奋进的战歌,让夏侯渊如醉如痴,不能自拔。
“敌袭,敌袭!”
也不知过了多久,伴着一阵阵剧烈的头痛,夏侯渊猛然从梦中惊醒,还未等他睁开眼睛耳畔已经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抬眼看去,却见副将路昭一脸惊惶焦急的表情,夏侯渊的心立刻一沉。
“夏侯将军,黄巾贼趁夜袭营,左营被冲散!”
“哼,诸将士,随我上马杀贼!”夏侯渊脸色铁青,大喝一声,草草披上皮甲,长刀柱地一跃上了马背,要是让众多的黄巾余寇从他这个缺口跑出去,不用曹操说什么,夏侯渊自己也不能原谅这一疏忽。
“杀贼!”
夏侯渊麾下的这支骑军虽然人数不过千余,但却以曹氏、夏侯氏宗族子弟为骨干,辅之以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兵,其战力之出众在曹军中也唯有典韦的亲军营可以相比。
战马嘶鸣,夏侯渊领着亲信将士行不及远,便见左营史涣的营寨里已是喊杀声一片。
——。
“杀!”裴元绍闷哼一声,猛然蓄力劈出一刀,劲风袭面,金铁交鸣声中,对冲的曹军裨将惨呼一声,尸体跌落马下。夜色之中,饮血的刀锋弥散着诡异的寒光,下垂的刀尖处滴滴血珠划落,今夜,它注定将饱餐敌奠之血,无休无止。
刀名百辟,噬血利锋。
又斩落一员曹将,裴元绍胸中也是一阵气血翻涌,从寿张一路撕杀到这里,他的体力已然消耗殆尽。若不是手中这把百炼始成的战刀,若不是有跨下战马可以骑乘节省力气,他的头颅只怕也和诸多战死的黄巾将士一样,成为曹军马鞍上的一具血淋淋的首级,成为曹军士兵的邀功祭品。
“黄巾——,难道就真的完了吗?上百万的教众,一夕之间被冲得七零八落,这不是梦而是真实的事件。”
趁着斩杀曹将的空隙,裴元绍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心中百念俱陈。二年之前,他是青州临淄城的一个家道败落的庶民,裴姓之源来自于禹舜之际少昊族的后代伯益,伯益与大禹同代,善于狩猎和蓄牧。或许正是始祖的遗传,裴元绍的祖父在灵帝在位时还做过一任云中郡相畜的马丞。可惜,裴元绍的父亲只是家中的庶子,没有继承家产和祖辈显要的权利,当庇护的祖父逝去、父亲也因病早亡之后,裴元绍的家境也一落千丈。
一年之前,裴元绍年满二十戴冠,由族中远亲长辈给予表字‘伯侯’,冠礼的结束标志着裴元绍由一个少年变成了成年人。
家徒四壁,一个成年男子又不可能再从族中获得救助,迫于生计的裴元绍最后决定发挥相畜的特长,当一个贩马的商贾,商贾属于贱业,是被士子大夫看不起的一个行当,若不是迫于无奈,裴元绍也不会作出这般选择。
世事本无常。半年之前,一心一意贩马谋生的裴元绍在经过冀州时被袁绍的大军劫去了全部的马匹,彻底沦为‘无产阶级’的他连家也不能回,当初贩马的本钱还是东筹西借来的,这若是回去有何面目见人。无可奈何之下,裴元绍当了青冀两州边界处的一名盗马贼,没有了本钱当然也只能做做这无本的生意。
而在三个月前,裴元绍的身份又变成了青州黄巾张饶大帅帐下的一名渠帅。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际遇,原因其实很简单,汉末青州黄巾举事,众多贫苦的百姓在“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感召下,加入到反抗朝廷的起义大军中。
朝廷暴敛,民无生路。裴元绍这个已经一无所有的盗马贼也随着流民大军加入了黄巾军,凭着一手精熟的控马技术,凭着少年时就读私学的一点文墨,他很快由黄巾军中骑卒晋升成了小帅。随后黄巾军在青州一带受到朝廷大军的围剿,不得不转战到了兖州,在与官军的一次恶战中,裴元绍很幸运的掠取了济北相鲍信的头颅,这份功绩也成了他升任渠帅的最大资本。
幸运,对于那一次斩杀鲍信的战功,裴元绍的的确确觉得幸运之极。当时,黄巾军与鲍信的兖州军混战在一处,鲍信率军突进,欲报刺史刘岱被杀之仇,却不想老天突然动怒,乌云翻滚狂风大作,鲍信一个失察与主力失散,又适好撞上了前来增援的张饶所部,双方仇人见面自是分外眼红,激战中,刚刚升任黄巾小帅的裴元绍依靠精良的马术对溃退中的鲍信穷追不舍,最后终于在老天的一阵惊雷电闪伴奏中将鲍信削首。
天雷劈顶,异象纷呈。也就在拎过鲍信血淋淋首级的一瞬,裴元绍的身躯也被雷电笼罩,好在当惊雷消逝之后,除了一身的战甲被烧焦了之外,他的人并没有什么异样。
确实,从外表来看,裴无绍似乎依旧是那个没有什么本事的盗马贼,但此时在裴元绍的心中,却是另一番天人交战的惊愕心境,因为他倏然发现有另外一个微弱但却不屈的魂魄进入了他的体内!

他还是他,他又不全是他。
他还是裴元绍,但又不再是以前那个被人打得没有还手之力的盗马贼,在他的心中,另一个名叫高宠的人已经种下了不屈与不放弃的信念。这一种信念虽然经过千余年的风霜微弱不堪,但它始终顽强存在着,总有一天,它会苏醒,它会爆发,会升腾,会让裴元绍这个平凡的盗马贼一飞冲天。
——。
黄巾的辉煌如短瞬的焰火,很快绚烂又很快的熄灭。得悉青州黄巾肆虐关东各州的消息,汉廷大惊之下立下檄诏严厉镇压,十天之前,新领兖州牧、东郡太守曹操率领大军与青州黄巾在寿张决战,结果三十万黄巾军被曹军杀得大败,张饶、宋达等一干黄巾将领俱数战死,司马俱、徐和率领少数残部向东海郡逃窜投奔黄巾大帅管亥。裴元绍本也想跟着逃命,却不料未等他冲出重围,却被曹操大军团团包围在济水这一隅之地。
声势浩大的青州黄巾军转瞬间不复存在,裴元绍若没有斩杀济北相鲍信的这份功劳,倒也可以和其他士卒一样放下武器投降曹军以保全性命,但偏偏他杀了鲍信,这使得投降这条路也变成了一条死路。
“裴元绍呀裴元绍,你杀谁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干掉那个鲍信!”怨不得裴元绍会自叹自怜,鲍信在兖州一带威望甚高,兖州军民闻知鲍信战死,皆痛哭流涕,曹操这个被推举为兖州牧的新诸侯为了笼络人心,不仅命人用木头雕刻成鲍信的形状,以此来祭典;而且还不失时机的上奏朝廷,请求在全国范围内通缉缴拿杀死鲍信的黄巾贼首。
杀鲍信之人是谁?
青州黄巾军对裴元绍的破格提升很快就传到了曹操那里,裴元绍这个名字和他的画影檄榜也迅速的被传缴到各个州县。
曹操这般情深义重别具一格的祭典做法赢得了兖州上下、鲍信旧部的一致赞扬,曹公仁义的名声立时被传扬开来。它这么做,很显然就是想借鲍信之死、借裴元绍这颗人头收买兖州将兵军心的意思,毕竟他这个代理兖州牧还是由鲍信一力推荐的,朝廷那里还没有得到正式的承认。
可这么一来,裴元绍就倒霉了,大好头颅成了抢手货,被朝廷通缉,被曹军将领视为邀功的最好祭品,这样的滋味可绝不好受。
“贼将授死!”
就在裴元绍顾惜自叹之际,马蹄声骤起,一彪曹军已然杀至跟前。刀风袭面,夹带着丝丝阴冷的气息,待到裴元绍感觉到危险时,夏侯渊的刀已经猛然劈落,力劈华山,没有一丝一毫取巧的地方,凭的就是一个快一个狠字。
“噗!”
刀入甲衣,一股凉意传遍全身,让裴元绍松懈的神经一下子绷紧,剧痛由左胸和肩胛交接之处连续传来。
“该死的,受伤了!”裴元绍不甘的嘶吼一声,适才若不是他反应迅速,将身体朝着后方仰了下去,夏侯渊这一刀只怕早将他劈为了两半。
“嗬,再吃我一刀试试!”未等裴元绍身形复起,夏侯渊的长刀已伴着呼吼而来,这一刀气势同样惊人,让裴元绍不敢招架。
“卟嗵!”惶急之中,裴元绍身体本能的向下一靠,滚鞍落马,他的这一下动作漂亮之极,仿佛就象一员久经沙场身手敏捷的骁将。
战马确实是冷兵器时代绝佳的代步工具,裴元绍本是盗马贼出身,骑马的本事自然不赖,但马上交战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在加入黄巾军的半年多时间里,尽管他也用心苦练马上杀敌的本领,然而取得的进步却是微乎其微,毕竟个人的资质有限,加上黄巾军中也没有什么武艺高超的人物,在没有高明的师傅指点的情况下,单凭自己的摸索是没有办法迅速提升战力的。
好在杀敌虽然不成,裴元绍临阵应变的能力磨炼提升了不少,在夏侯渊又一刀劈来时,裴元绍的第一反应不是挥刀横架,不是拔马闪躲,而是弃马逃亡。在受伤的情况下继续与夏侯渊这个强敌撕拼,结果只能是自取灭亡。
要想保全性命,最好是遁入黑夜的重重遮幕之中,让对手无法找寻,而要遁逃隐踪,骑马的话肯定会暴露行迹,放弃战马才是最佳的决定。
“啾——!”锋利的刀口嵌入马骨,殷红的马血如雨花般飞溅,受创的战马负痛人立,长声嘶叫,两只前蹄扬起,朝着夏侯渊的面门踢去。
一刀胜敌!
轻松的让人怀疑。
夏侯渊心头一怔,适才裴元绍不论是举刀横架还是拔马避让,他都预想到了后手,但他却不曾想到,裴元绍会弃马,因为两军交战,没有战马几乎等同于败亡。而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裴元绍的动作流畅之极,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停滞,这让他差一点以为刚刚与自己交战的是另外一个人。
夏侯渊的疑惑也就是一闪即过,因为更让他郁闷的事情还在后面,裴元绍那匹中刀的战马居然向他发动了攻击。
回刀,拔马。
锋芒过处,两条马腿立时被齐齐斩落。这一点耽搁虽然算不得什么,但等夏侯渊再要想在乱军中寻找裴元绍时,却已是踪迹难觅。
“狡猾的小贼,哪里走!”被裴元绍一人一马莫名摆了一道的夏侯渊气闷于胸,催马挥刀杀入乱军之中,顿时挡者披靡,逃窜的黄巾余众本已胆丧,此时见夏侯渊如此勇悍,哪里还敢上马接战,几乎是未等夏侯渊领军杀到,就已四散奔逃。
四下漆黑一团,除了噬血的曹军将卒的刀锋外,就只剩下了黄巾妇孺的哭喊之声。在曹军的追杀下,溃逃的黄巾军大部顺着济水一路东窜,裴元绍等人的袭营失败让黄巾军最后一点有组织的抵抗也不复存在。
要想在数万人的败兵中隐匿踪迹,最理想的莫过于脱掉身上象征着黄巾渠帅的头巾、战袍,换上和普通士兵一样的装束。
金蝉脱壳——。
这才是战场上亘古不变的保命法则。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