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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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听棋边落子,一声更与一声静。
裴煦微微扣着案板,听着声调越发得悠长清脆,心里蓦然想起那围棋中落子的音调,不由稍稍移了思绪
良久,裴煦方微微露出几分笑意,在那纸上落笔写下了三个字:奚无期。
奚无期是肖璇提供的三个人选之中的一个。
论经商资质,他无第一人选张怀忧的商业触觉、玲珑手段;论浑厚底蕴,他也无第三人选水知渊的广阔眼界、筹算能力。但他在商人品质上却是极高超的,是个出名的精干沉重,守信重义之人。
奚无期生与楚国偏远地区,家中颇为殷富,自幼习文练武,本是一求取功名武勋的富家公子。只是骤逢大难,家财散了大半,便是族中之人也多半零落。奚无期迫不得已,只得担起了家中重担,便也继承过世父亲的职业,成了那经商算计的商贾之人。
其一生在楚国颠沛流离,几经大起大落。既有那高朋满座,肥马轻裘的大富之时,也有那吃糠喝粥,衣不蔽体的流离生涯,可这曲折颠倒的人生,却未曾改变他为人处事的方略。
周边的亲友在遭难之时,奚无期若是知晓其中事理在自己这方,便不管这对峙之人是何势力,就是抛尽家财,索遍关隘,也是将这事情妥帖下来。难的是这其中,他并非是一味蛮干,而是机巧剔透,手腕极高。
若不是三两次对方的财势都远超于他,这其中的事端,早已了断。
就像上次,奚无期的幼年好友莫源,因冲撞了楚国贵胄子弟,被杖责致死,其妻儿更是被罚连坐,囚禁于牢中。
奚无期在花费百金,终于通晓这所谓的冲撞之罪。
这不过是这贵胄子弟求取一青楼花魁不成,又听闻这花魁颇多留意这莫源的生平诸事,心里更是平添了气恼。但他自以为自己乃堂堂勋贵之后,年少多金,风流倜傥,怎能比不上那家中只是小富,更无半点权势的商人莫源?
因此开头儿,那贵胄子弟倒也不以为意。
只是这花魁明面上虽是百般奉承,私底下却是与姐妹说是那般这般,似乎仍有想委身于莫源的意思。这贵胄子弟生来诸事顺溜,怎忍得住这口气?
不但三番五次搜寻莫源的罪责,使得莫源家中平白损失了大半钱财。后来有一次更是在酒醉之后,为酒肉朋友所激,恼怒得寻了个莫名的事由,将这莫源关入牢内,纠集罗网,让他被活活地折磨而死。
这等事由,本已是令人齿冷,这官家却仍是一口咬住不松口,执意要将莫家满门十数口一举诛灭。不过三两天的工夫,便是派衙役破家而入,将举家上上下下二十一口,悉数拘捕入狱。
所幸那莫家娘子,她原本虽也只是个布衣荆钗的寒**子,但自从嫁入莫家后,素日里却常帮着夫君分劳解忧,因此,倒不似一般的女子不知深浅缓重。
她心里思量着,怕这等人家不肯善罢甘休,留有后患。因此,自听闻自己夫君遭遇大难,莫家娘子她心里虽悲痛欲绝,却仍是强忍着派仆从昼夜疾行,将莫家的后代——唯一的一个男童托与正远行经商的奚无期照料成长。
若是奚无期忍气吞声,将那男孩藏匿着好生养成,这本也就了结了。
可那奚无期听闻这莫源的父母娘子等人都尚是囚禁,并未遭劫,却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这二十多口陨命。
百般思索后,他遂生了一计,筹集家财,厚币贿赂,让一歌者以获取了楚国长公主的接见。更在此,让这歌者如同闲聊一般,将这事情缓缓地说了出来。
这长公主本就与这贵胄子弟有隙,只是没甚借口,将他多多地磋磨一番。因此,在歌者的款款叙说,公主却是记于心中,看准了时机,便故意将这事情与那贵胄子弟的父亲在御驾前嘲讽一番。
这话自是使得自己的皇帝大哥,左右为难,但也不得不两边各自都安抚了一番,下令这莫家其余人等释放,厚币安抚。只是这么一来,那奚无期得罪了高官,却是无法再在这楚国经商,便将剩余的商号等事物早早了结,奔到这周国边境,过起了那神仙日子。
自到了这江陵郡延陵城,这奚无期凭着向日的经营所得,竟不愿再涉足商场,只赏花戏鸟、垂钓看书,过起了那琴歌诗酒,闲风白月般的自在生涯,倒是好生令人艳羡。
但自裴煦看来,这奚无期心里却并非是那等自在逍遥的。
一者,那奚无期既是那重情守义之人,有家不得归,终日流离他乡,岂能不心怀抑郁?
二者,奚无期一生坎坷过甚,当知得财势于世间,虽不是那通行无碍的法宝,却也是万万少不得东西,怎会甘愿就此缚手,任凭他人掌控自身命运?
三者,奚无期涉足商场亦颇多时辰,自他经历来看,却是逐渐倾向那垄断之物的贩卖。这等东西本就难以掌控在私家之手,他区区一介商贾,有无甚奇巧之物,根基过浅,终究难久行于世间。
四者,奚无期经历的磋磨,无一例外,均是他人倚仗官家权势下手,并非输于商人手段。因此,其虽看似稍有改进,肯结交官场中人,却仍是清白为商,不愿投靠官家,做那得权一时,却终日战战兢兢的哈巴儿。

解决这四等问题,不过是给予一个轻巧事物,以获取重利。这般,以财势重物,奚无期方得借力化解这四者的所纠结成的结。
因此,裴煦稍稍一思索,却是落笔写下了一词、一信,并取来一画及一叠制造图纸。
词是李白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图是八大山人一般的笔锋,一鸟独立在乱石溪流之中,上有一大石、一层枝叶笼罩其上,画面虽是极清淡,但一股厚重的压抑之感却是慢慢地滲了出来。
书信却是极好的,言辞恳切,礼义周全,只是那条件却是极明晰极周全地一一列出,简明而厚重。
剩下的那一叠制造图纸,却不是别个,便是这大陆上从未出来过的精致瓷器制造方略。当然,为了取信于人,裴煦还配送上一叠小时钟的图纸并模型一个。
这词,写得是那羁旅愁思,自然是激发那奚无期的思乡之情;这画,恨重压抑,便是温养奚无期的无奈不甘,重振声威的心思;书信与那图纸,更是表明了这合作之后的前途。
之后,便是看那奚无期的决断了……
裴煦端起那竹雕的细致花叶茶,心里却是暗暗叹息了一声:这瓷器也就罢了,茶盏将就着倒也不怎样么,只是这饮用的日日是直接采鲜嫩花叶煮饮的茶水,实在是青黄生涩,难以入口,怕是要自己稍稍注意些,好整治出一些好茶叶来。
这般想着,裴煦正是微皱着眉,想放下手中的被子,一阵极轻巧的脚步声,蓦然出现在耳边。
肖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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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下最后一杯如琥珀一般的酒液,奚无期茫茫然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怅然而倔强的光芒,徐徐转头,醉意朦胧地对着那酒肆的老板,笑道:“奎掌柜的,倒是好手段。连这周国的三秋酒也勾了出来,哪里还愁得堂上无那饮酒之人?”
那奎掌柜的却是早就熟知这奚无期的人,见着奚无期这般形色,却也是仍不住摇头叹息,放下算盘,走到那奚无期的身边道:“我说无期,你这大半年都过去了,怎么还是不肯从这坑里出来?别人看你是诗歌花酒的,逍遥自在,知道的人,谁个是这么想的?就是莫源,看到你这样子,难不成还会好过的?当初你是怎么告诉我的?你说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坎!男人大丈夫的,这话落地还没过三年,你就给我趴下去了!”
说到这里,那奎老板看看这仿佛要醉死过去的奚无期,又仍不住跺了跺脚,恨恨地说道:“罢了罢了,这话说了,你这时也听不进,你啊,还是先回去歇息去吧。等到了明日,我再去你家看看。唉!这世道也是好人难……”
听着这话,奚无期那似乎浑浊不堪的眸子里微微闪过一丝黯然的光辉,但等人再看时,却已然是泯然无踪了。
这时,那奎掌柜的早已唤来奚无期在外面等着的小厮,再唤来闲着的三两小二,一并将这奚无期搬到奚家的门庭,交与他的娘子。
他娘子倒也是习惯了十天半月一趟的醉酒,况且她与奚无期夫妻患难与共、富贵与荣,早已将他的事猜出了七八成:不是奚无期这做相公的不想振奋,只是这天底下的官吏一般的货色,若是再闹出那等的事情,又该如何?且此地乃三国交结、运输有无的地界,色色看来都没那好的由头参进,怪不得相公会是如此了……
吩咐着边上的三两有气力的丫环过来,一并与她将奚无期送到那卧室,再细细地灌下一些醒酒汤。取来被褥妥帖得盖好,奚夫人方是款款而去了。
一番酣睡之后,奚无期待得那天色略显昏黄,方才起身,披衣到了那书房之中。
书房里清朗整肃,样样事物都是妥帖着摆放着,稍稍思索着取来一册词集,便慢慢踱到那清漆沉香木雕花大案的边上,坐下细细地看了起来。
好半晌的时间,奚无期方才觉得口中干渴,放下书册,正是要唤来仆从煮茶送来,案上的一个檀木黑漆描金莲方形盒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朵朵妖娆的金莲如袅袅的女子亭亭而立,在夜色一般漆黑的盒面上洋溢出别样的风姿。这等绝艺,奚无期虽经商多年,却也是不曾一见。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奚无期打开盒子,里面的事物却是让他猛然一惊。略略抖颤着手,将这书画等物一一地看完,奚无期拿着那小巧的时钟,心思一阵恍惚。
良久,他方才叹息了一声:“这等手笔,夫复何言?”
话语间,竟瑟瑟得露出了自来到延陵城后从未展露的一分悲凉之意。
这般叹息一声后,奚无期将这事物一一放入盒中,整顿后,自己却是取来一上好的纸张,写下了一封信来。
这信写完后,奚无期便是将它压在一册书册之下,自己却是小心地将那盒事物用那衣衫包裹着,往那卧室走去了。
书房之门已然合茏,肖璇听着那脚步声越发得远了,自己便是翻身下落,取走那贴信纸,望裴家的方向纵越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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