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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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美的辇车因一路的风尘早已变得肮脏不堪舒亚男终于忍无可忍,准备下车骑马时,辇车外突然传来朗多的欢呼:“舒姑娘,咱们到了!”
虽然她现在的身份是郡主,但朗多还是喜欢叫她舒姑娘,她更喜欢鸿运大赌坊中见到的江湖奇女子。他知道舒亚男这郡主的身份是怎么回事,不过他完全不在乎。郡主的头衔只是为了应付父汗,一个没有出身来历的女人,是没有资格成为王子妃的。
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舒亚男早已厌倦了旅途,听说终于到达目的地,她的心中还是有几分欣喜。撩开幔帐往外眺望,只见广阔无垠的大草原尽头,散落着无数圆圆的帐篷,像一个个巨大的蘑菇,盛开在绿油油的漠北草原之上。
数十骑彪壮的汉子纵马迎了上来,烈风吹起他们鬓发和骏马的鬃毛,使他们显得越发粗犷张扬。朗多和几个随从纵马迎了上去,众人像孩子一般兴奋地嗷嗷大叫。舒亚男有些欣赏地望着他们在草原上炫耀着精湛的骑术,心中竟有几分好感,不过她立刻在心中警告自己:这是大明朝的敌人,我千里迢迢来道这里,就是为了颠覆这个国家。
身上的盛装早已换成了便服,她轻盈地跳下辇车,落地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一股酸水涌上咽喉,她赶紧避到一旁,顾不得两个仆妇诧异的目光,蹲在车后呕吐不止。朗多远远看见,立刻纵马过来,不等骏马站稳就翻身跳下,扶着舒亚男关切地问:“郡主,是不是旅途劳顿,病了?”
“我没事,歇歇就好!”舒亚男推开朗多的手,神情有些怔忡。
朗多连忙对几个迎出来的瓦刺女人高声吩咐:“快扶郡主到大帐歇息,不得有丝毫怠慢。”说完转向舒亚男,柔声道,“我先去见父汗,你现在脸色苍白,精神疲惫,先歇息一日,待恢复元气后,我再带你去见父汗,让父汗为咱们主持婚礼。”
舒亚男呆呆地一言不发,任由几个瓦刺女人将她送入大帐。进账后她又是一阵恶心,怎么也忍不住呕吐。几个瓦刺女人露出暧昧的表情,哧哧偷笑不已。舒亚男一怒之下,将她们全都赶了出去。在空无一人的大帐中,她终于静下心来,掰着指头算了算自己月信的日子,心中突然一阵惊慌,跟着又是一阵狂喜:我有孩子了!我有云襄的孩子了!
小心翼翼地抚着平坦的小腹,她激动得泪如泉涌,不禁低下头对着突然出现的小生命喃喃道:“云襄!小云襄!我是你娘,你知道我吗?”
她激动地在大帐中来回踱步,不知道该如何来宣泄自己的兴奋和喜悦,这大帐对她来说太压抑了,她撩开帐帘正想出去,突然看到了帐外伺候的几个瓦刺女人,以及远处几个负责守卫的瓦刺汉子。她的心一下子入坠冰窟,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去。
躲回空无一人的大帐,她不禁软倒在帐中,心中自怨自艾:小云襄啊小云襄,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你让为娘如何是好啊?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感情,渐渐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突然一跃而起,如落入陷阱的困兽般在帐中来回徘徊,眼里闪烁着炽烈的光芒。
母爱的本能让她生出立刻逃离的冲动,她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但江山社稷的重任却又如千钧重担,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是为孩子,还是为天下?她陷入了两难。
阿襄!我该怎么办?她遥望天际绝望地暗问,是放下千门前辈的重托逃离瓦刺,还是委屈孩子继续去做千门之花?
一想到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她就恐惧得浑身发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种决心,而大明没有自己这个千门之花,依旧能够对抗瓦刺。想到这,她终于拿定了主意。
不行!我要走!我要带你离开这里!娘决不能让你受到半点委屈。母性的本能终于占了上风,她在心中对腹中的小生命暗暗发誓,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家国天下,在娘的心目中都不及你来得重要!我要带你去找你的爹爹,你不能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更不能认贼作父!你爹爹是聪明绝顶,英雄盖世的千门公子襄,这世上没有谁能够代替!
主意一定,她立刻着手准备。见大帐中准备有各色衣裙,她仔细挑了一件不太惹眼的瓦刺女装匆匆换上,然后抄起账上挂着的一柄小马刀,轻轻将帐后的牛皮割开一个尺长的小口,看看外面无人呢守卫,她立刻从这道小口中悄悄钻了出去。
豪赌
大帐外已是暮色四合,天光朦胧。舒亚男仔细辨明方位,然后躲着零星的守卫,往帐篷稀少处疾行。刚走出没多远,突然与一个撩帘而出的瓦刺女人差点撞了个满怀。两人都吃了一惊。舒亚男正欲将这女人拿下,却听她用蒙语友好地问道:“你是别的部落的么?我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舒亚男这才醒悟自己穿着瓦刺女人的服饰,朦胧中对方还没认出自己的身份。她连忙用蒙语答道:“是的,我是朗多王子从南方带回来的女人。许久不见朗多王子回来,所以出来随便走走。”
为了更好地颠覆帝国,舒亚男在向靳无双学习千术的同时,也苦学了蒙语,虽然还不算熟练,但一般交流已没多大问题。那女人也没怀疑,向不远处一指:“四王子正在大帐中与大汗议事,你顺着这条路去吧。”
舒亚男连忙告辞,向不远处那座大帐走去,走得几步她正欲往旁躲,却发觉那女人在好心地目送着她,大概是怕她走错,还不住指明方向。她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走向大帐,直到那女人的身影被帐篷挡住,她才闪身避在隐秘处,此时离大帐已只有几步距离。
看那女人还在原地张望,她只得从大帐后面绕过去,以便躲开她的目光。她刚潜行到大帐后,帐内一个熟悉的声音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四王子朗多的声音。此刻他的声音异常激动,正大声说道:“父汗,咱们若与魔门结盟,那是对大明背信弃义。咱们刚与大明签订合约,立刻又与魔门联手对付大明,如此反复无常,定会让天下人笑话。”
帐中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四弟,你是想娶个漂亮的汉女,才坚持与大明结盟吧?大明与咱们可是世仇,不说当年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将我族先辈赶出了中原,就是咱们退到漠北后,还遭到他儿子朱棣的数度征讨,死伤及其惨重。这等血海深仇,你不会就忘了吧?咱们就算与大明签订合约,也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只要时机成熟,随时可以撕毁。如今魔门重入中原,正是咱们报仇的大好时机。想那魔门门主寇焱一代枭雄,他除了联合咱们瓦刺,另外还派人在联络倭寇魁首东乡平野郎,届时咱们东有倭寇襄助,内有魔门做内应,问鼎中原指日可待!”
“二王兄,魔门与大明,哪方实力更强?”朗多高声质问。那“二王兄”立刻答道:“这还用问?大明拥有千万子民,百万里江山,自然不是区区几万魔门教徒可比。”
“既然如此,咱么不与强者联盟,却与弱者携手对抗强者,这岂不是自取灭亡?”朗多问道。那“二王兄”有些气急败坏地道:“四弟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大明国土虽广,子民虽众,但权臣弄权,官吏贪腐,就连小小倭寇都对付不了,可见其根子已烂,只需一点外力就能将之推倒。根本不是想象中那般强大。”
“你错了!”朗多沉声道,“这次我出使大明,特地游历了许多地方,对大明的国力多少有些直观的了解。就拿那倭寇来说,大明有俞家军镇守江浙,屡败倭寇,使倭寇不敢踏足江浙两省。大明虽有不少问题,但基础还在,实力实在不可小觑。咱们若与魔门结盟,失去的是一个富裕的盟友,却多出一个实力强大的敌人。”
“大明本来就是咱们敌人!”
“大明国土辽阔,富庶天下,不会觊觎咱们这漠北贫瘠之地,怎会是敌人?”

“就因为它富,咱们才要抢!”
……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争了!”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争吵,只听他沉声道,“为父已拿定主意,与魔门结盟,共谋大明江山。你们退下吧。”
“父汗!”朗多似乎还想争辩,只听那苍老的声音不耐烦地喝道:“你想娶那汉人郡主为妃,为父已答应下来,难道你为了个女人,竟不顾整个瓦刺的利益?别再说了,给为父退下!”
帐中沉默片刻,才响起了退出的脚步声。几个人方才虽然说的是蒙语,舒亚男也听明白了十之**。她从藏身之处向外望去,就见朗多垂头丧气地从帐中出来,一脸沮丧。舒亚男无意间得闻如此大事,心中不禁犹豫起来,沉吟半晌,她抚着小腹对那小生命悄声道:小云襄,待为娘办完一件大事后再走,也算不辜负千门前辈的栽培和重托。
她悄悄从原路返回,依旧从帐后的缝隙钻入帐中,将那道划开的缝隙遮好,朗多已撩帘大步进来。他没有注意到舒亚男已换了身衣裙,只垂着头满脸沮丧。舒亚男面带微笑迎上去,柔声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
这一路上朗多还从没见过舒亚男如此温柔,顿时受宠若惊,心中也就越发愧疚,不禁低头涩声道:“亚男,我对不起你!”
“干吗这样说?”舒亚男笑问,见朗多欲言又止,她柔声道:“咱们激将成为夫妻,有什么话不能说?如果你信不过我,又何必要娶我?”
朗多犹豫片刻,终于愧然道:“父汗打算撕毁与大明的合约,转而与魔门结盟,共谋大明江山。此事我无力阻止,实在愧对大明和你。”
舒亚男早已知道这一节,不过却故意装出几分惊讶,跟着又不以为意地笑道:“我还以为多大个事,原来是这样。殿下不必为此烦恼,就让他们与大明翻脸,与魔门结盟好了。”
朗多有些吃惊地抬头望向舒亚男:“你不为大明担心?”
“有啥好担心的?”舒亚男哈哈大笑:“大明的国力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朝廷对瓦刺又不是没有防备,早就派有精锐重兵驻守边关,若瓦刺有背约之举,立刻就要挥师北伐。那些主战的将领早就想凭军功往上爬,若不是朝廷约束,只怕已在北伐的路上。我不为大明担心。倒有些为瓦刺担心,合约一毁,瓦刺拿什么来抵挡大明精锐?”
朗多闻言汗如雨下,当年大明永乐皇帝数度挥师征讨瓦刺,将瓦刺人打得一路北逃,闻风丧胆。如今永乐帝虽死,但大明军队威风犹存,令瓦刺人不敢轻易冒犯。朗多不由急得连连搓手,不住自问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舒亚男叹了口气,自怨自艾道:“我如今嫁给殿下,也就是瓦刺的人,也不像瓦刺遭此大难。你若有决心有魅力,与魔门的结盟倒也不难阻止。”
朗多忙问:“如何阻止?”舒亚男眼中渐渐闪出逼人的寒芒,声色从容地说道:“杀了魔门使者,与魔门的结盟自然烟消云散。”
朗多闻言僵在当场,脸色阴晴难辨。舒亚男见状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行事当不拘小节,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郎多迟疑良久,终于一声轻呼:“来人!”
一个猎豹般的人影从帐外闪入,却是舒亚男以前见过的巴哲。朗多对这个忠心耿耿的随从沉声问:“巴哲,我以前待你如何?”
巴哲忙道:“殿下待小人恩重如山。小人这条命是殿下所救,殿下便是小人的再生父母。”
朗多满意地点点头,沉声道:“现在有一桩冒险的差事,十分凶险,不知你敢不敢做?”“有何不敢?”巴哲坦然道,“无论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殿下只管吩咐!”
“不用上刀山也不用下油锅。”朗多淡淡道,“我只要你把魔门使者的人头提来见我。”
巴哲脸色微变,他知道利害关系。杀魔门使者不难,难的是坏了可汗的大事,可汗对朗多这个宠爱的儿子最多责打一顿,自己却难逃一死。他脸上涌出一丝悲壮,坦然点点头:“殿下就等着巴哲的好消息!”说完转身出账,决绝而去。
朗多心神不宁地在帐中来回踱步,眼里满是焦急。也不知过得多久。一阵旋风突然刮起帐帘,巴哲手提利刃闪身而入,将手中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扔道朗多面前,沉声道:“照殿下吩咐,巴哲不辱使命。”
“太好了!”朗多击掌赞叹,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听听帐外动静,然后对巴哲小声吩咐,“你先找地方隐蔽,待我拿着人头去见父汗!”说着提起人头,大步出账而去。
待朗多与巴哲离去后,舒亚男舒了一口长气,抚着小腹对腹中的孩子暗自道:小云襄,咱们已对得起千门前辈的栽培和重托,现在,为娘要带你去找你的爹爹,咱们立刻就走!
从帐后的缝隙中钻出大帐,外面已是星月朦胧。她凭着记忆,蹑手蹑脚地潜行道拴马桩前,悄悄地解下了一匹快马。此时大帐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和嘈杂,想必是朗多先斩后奏,杀魔门使者的行动已经暴露。
见瓦刺守卫的注意力全都被大帐那边传来的骚乱吸引过去,舒亚男这才将马牵出营地,来到外面的大草原后,这才翻身上马,借天上的北斗七星辨明方向,然后向着东南方,纵马绝尘而去。
天明时分,受过鞭笞的朗多被几个随从抬回了大帐,见帐中空无一人,牛皮大帐后方却有一道尺多长的缝隙,直通帐外,他立刻就什么都明白了。正好巴哲悄悄进来探视,朗多双目赤红地摘下自己佩刀扔给他,嘶声道:“无论那女人逃到了哪里,你都给我将她带回来!若不能带回她,就给我带回她的尸体!”
巴哲领令而去,朗多突然伏倒在地,发出了狼一般压抑的哭号……
辚辚而行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正在车中研读《吕氏商经》的云襄,从数千年前吕不韦精明的商道论著中豁然惊觉,连忙皱眉从车帘缝隙中往外望去,就见外面街道上挤满了人,都在围观着什么,他便问:“筱伯,外面是怎么回事?车怎么停了?”
赶车的筱伯在外答道:“好像是有人贴出了招贤榜,引得百姓围观,将街道也完全赌了,咱们暂时无法通过。”
云襄推开身旁堆着的各色书籍,坐直了身子,这些书是他从各地搜罗到的各种野史怪谈或旁门经典,也是他枯燥旅程的良伴。看书能让他暂时忘掉人世间的烦恼,也暂时忘掉对那个爱恨难分的女人的思念。
云襄搁下手中的《吕氏商经》,好奇地撩起车帘向外望去,就见那招贤旁斜对着马车窗口,从车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榜单上的大字:齐家庄庄主齐乐天,告天下能人异士,今有独子齐小山顽劣好赌,屡教不改,无计可施,不得已张榜招贤,谁若能戒除儿子赌瘾,愿以五千两纹银酬谢!
云襄正在细看,就听前面的筱伯笑着嘀咕道:“这败家子,不知输掉了多少家财,才逼得他老爹不得不下这么大的血本。”
以当时的银价,普通人家二三十两银子就够一年的开销,五千两确实是一笔罕见的巨款,难怪引得那么多人围观,不过却不见有人揭榜。只听人们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齐老爷的赏银又提高了五倍,不知还会不会有人揭榜?”
“我看悬,那齐家公子好赌也就罢了,却偏偏还有一副好身手,上次揭榜去劝他戒赌的周捕头,都被他打了个半死扔出来。除了不明底细的外乡人,谁还敢去惹那个小霸王?”
从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中,云襄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望着招贤榜沉吟良久,突然对筱伯道:“筱伯,去将那榜替我揭了。”
筱伯有些意外:“公子,咱们管这闲事干吗?再说你精于赌道,却未必善于劝人戒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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