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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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新历三月初九,天气微暖,冰雪渐融,万物复苏,百花待放。
北方四城收回之后,武忠军的主力转入了易守难攻的卡良霍夫。阿纳柯西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登顶城门,俯瞰苍雄。披风抖甩间,数以万计的军民俯首叩拜。
至此,阿纳柯西在北方的势力得以确定,他亦自立为王,名号“麟珈”,世人称之为麟珈王。
与此同时,屬氜内战也正式打响。从北至南,由东往西,但凡屬氜国土,无一不被战火侵袭。许多饱受疾苦的百姓自发地拿起武器,投身至麟珈王旗下,与曾经的武忠军,如今的麟珈王军一起抗击王军。不消数月,北方土地尽数落入麟珈王的手中。
消息传到宫中,塞拉诺惊慌失措,连夜命人迁都,往南后退数百里,以避战火牵连。相比于正统王室的懦弱举动,麟珈王的气势显然更加鼓舞人心。即使已为王者,他依然亲自领兵上阵。人们常常可以看到身披金甲战衣的麟珈王出现在战场上,他挺着身子稳稳坐于马上。纵然万箭射来,也依然毫不退缩。他无数次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无数次挥舞手中长剑一马当先冲入敌军……他不仅用兵如神,更加胆略过人。
一时间,麟珈势力无人可挡,世人皆为传颂。不过数月,童川以北已为麟珈国土。
然而随着定都童川,阿纳柯西也遇到了开战以来最难做的决定。一些人建议乘胜追击,一举夺下整个疆土;一些人则觉得战争劳民伤财,不如偏北而居,学习奇拉亚建立国中之国,以求祥和。
阿纳柯西心中明白,会有分歧是因为他遇到了和安西瓦內斯同样的困境,那就是战线拉的太长,内部供给不足。战争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长期开战却又不征收战争税来实现以民养兵,战争必然无法长久持续。与此矛盾的是,人民之所以积极投身于战争中,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深得人心,而是因为塞拉诺统治之下的屬氜赋税沉重,人民生活苦不堪言,他们希望新的帝君可以有所不同。倘若他执意征收战争税,那么只会失去人心。可是如果就此驻足不再进攻,却也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与众将讨论多日,始终得不出结果。心烦意乱之下,他换上便装走上童川街头。
童川的街市尚且算得上热闹。当日攻打童川,守城将领里霍自知以己之力难敌麟珈王军,故而未等开战就弃城逃跑,所以他没有折损一兵一卒就将童川拿下,也使得童川繁盛如故,拥有战争之下难得的安宁。
在城中转悠了半天,理不出头绪依然还是理不出,望望天色已到正午,算算差不多该是时候回去。叹了口气,刚想迈步离开眼角瞥见一物,忽而眼睛一亮,使他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家并无半点起眼之处的书屋,只因店中摆放着一支通体雪白的笔,让阿纳柯西不由地心动驻足。以前在谷底看神幽写字,见他也有一支这样的笔,后来匆忙离开,也没能带在身上,想想多少有些愧对于他。
“店家,这笔多少钱?”
“不好意思,这笔是本店镇店之宝,不卖的。”店主人看起来是个落魄的读书人,但是骨子里却有一股傲气。
阿纳柯西无奈地笑了笑,他本无心夺人之爱,只是一想到神幽,就令他不舍就此放弃。说起神幽,自那次之后,他好像已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不如你开个价钱。”
“你这人怎么这样,都说了不卖了。”店主人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一脸的厌烦。
欺身靠近仔细看了又看,不禁再次感叹是难得的好笔。阿纳柯西沉吟半晌又道:“这样的好笔理应配个懂得、爱它、惜它的主人,就这样放在此处未免有些浪费。我的朋友写的一手好字,对笔又极为珍惜,还请店家割爱相让。”
店主人皱起眉头,刚想发作就听那边有人大呼一声,急急跑来。
西塞一见阿纳柯西,立刻上前匆匆行了一礼,随即有些抱怨道:“王,你怎么一个人不声不响就跑出来了?害我们找了半天。”
“你找我有事?”阿纳柯西不理店主人一脸惊讶,一边把笔捏在手中细细观察,一边漫不经心地应着西塞的话。
西塞小心地望了望四周,才低声道:“奇拉亚王已到,目前正在行馆等候。”
“哦”了一声,示意自己明白。又将笔把玩了许久,方才不舍地放回架子上。转身离开。
店主人见他们要走,连忙叫住。有些尴尬地搓着手,慢慢道:“我刚才不知你就是麟珈王,不然也不会……这笔,你要是喜欢,请尽管拿走。”
阿纳柯西面带笑意看着他道:“我是麟珈王,又不是土匪,怎能仗着权势就夺人所爱?”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店主人一时语塞,白净的脸憋的通红,“世人谁不知麟珈王心系百姓?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事,区区一支笔算得上什么?”
“可是你方才说过此乃镇店之宝。”
“正如麟珈王所言,好笔也要配得上好主人。我猜你一定是想把这支笔送给闻名天下的神幽神医,如此的好主人,恐怕世上再难有第二个。”
店主人的话不仅夸赞了阿纳柯西的心意,也夸赞了神幽。阿纳柯西虽然不是喜欢被人奉承拍马之人,但是这番话却也听的舒心。高兴之下欣然接受了店主人的好意,再三谢过才赶往行馆。
在行馆待了一下午,就目前的形势以及自己的想法和安西瓦內斯做了探讨,可惜仍然没能得出想要的答案。这些日子,他与安西瓦內斯因为同盟之约走的很近。他可以如此安心地进行内战,也多亏安西瓦內斯在赤焰东界不断骚扰,吸引了赤焰的注意,才使得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半壁江山的统一。
安西瓦內斯对于现状虽然也没有很好的主意,但是他的一句话却让阿纳柯西心中一震。
他说:“治国之道,神幽比起你我,更胜一筹。”
阿纳柯西不免疑惑,但见安西瓦內斯已转过身去不想再谈,便明白自己再问下去也是徒然。反正今天白天的时候也想着要去看看神幽,何不走这一趟,到时疑虑自然会消。
思量间,他已出了行馆,翻身上了爱马,命随从先行回去,独自一人去了神幽的住处。
神幽的住处位于童川城中的一处豪宅内。当日定都童川,他曾特意封赏神幽,赐了这座宅子给他。原本以为他多少会厌恶地皱皱眉头,却没想他至始至终都清冷如水。没说接受,也没说不接受。后来顺理成章地住了进去,自己倒是因为公务繁忙,一次都没有踏足过。

夜色有些深了,天空的星子开始闪耀光芒,而映射在这战后的童川,却显得尤为冷清。阿纳柯西不由地叹了口气,想起赛斯死后,他与神幽便如同陌路之人,心中难免有些疼痛。
一转眼,已来到神幽住处。下了马,轻步走近大门,想要叩门,却发现大门根本没有上锁。童川治安良好,盗窃事件不太可能发生,况且谁不知道此处住的是他麟珈王极为看重之人?这世上当真不知他心意的,恐怕也只有神幽自己吧。
摇了摇头,推门而入。如他所料,偌大的房子里连一个侍从的影子也没有。看来那些赐给神幽的侍从,都一早被他谴回家乡了。
弯弯绕扰走了几圈,越走心里就越难过。花园许久没人照顾,庭院内落了厚厚的一层树叶,也只有池中的鱼尚且能让人看出这里有人居住。
不知不觉间,他已忽略了他那么久。他瘦了没有,有没有好好吃饭,是否会思念亡兄,自己一人是否孤单……这些,他竟是从未想过……
“是谁?”骤然而起的一声质问,令阿纳柯西遐想的思绪来不及收回,整个人就定在了原地。
侧屋的门徐徐打开,一个只着了纱衣的男子缓缓出现在他的面前。四目相对,两人都久久地震惊,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纳柯西痴迷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他真的瘦了,脸色比起从前更加苍白,身型看起来更加单薄,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闪着晶亮的光芒。
意识到什么,神幽收回了视线,避开那让自己心乱的目光,微一抿唇刚想说话,阿纳柯西忽然一个箭步上前,紧紧将他搂入怀中。
他的臂弯很温暖,顷刻间就让他微凉的身体热了起来。肌肤相触的同时,神幽听见了他一声胜过一声的心跳声。那声音仿佛在说,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
神幽的心像是被人掐了一把般疼痛起来,他咬住下唇,深吸入一口气,猛一用力推离了那具结实的身体。
不理会阿纳柯西错愕的目光,他转过身去,冷冷道:“天有些凉,进屋再说吧。”
两人一前一后,各怀心思地进到屋中。神幽走到桌边多挑亮了一盏灯,屋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阿纳柯西从怀中掏出那支极其精致的笔送到他的眼前,说道:“今天在街上看到的,想着你或许会喜欢,就买了下来。”
神幽接过笔,简单的看了两眼,轻轻放到案上,说了句“多谢”,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阿纳柯西强忍住心里的酸涩,点了点头道:“关于战争,我有些困惑怎么都解不开。我很想一战到底,可是目前的情况似乎并不允许。战线拉的太长,物资匮乏,如此下去即便我得到整个江山,也不能稳定天下的局势。”
“既然如此,你为何执意要得到整个江山?”
“为了天下人。塞拉诺的政权一日不除,被他掌控的百姓就一日不会得到安宁。况且,一国分做两国,终究不是一件幸事。”
神幽抿住双唇,脸色有些发青,思量半晌忽而问道:“为何要来找我?你手下谋士千万,难道还抵不上一个我吗?”
“任何人都无法与你相比。”阿纳柯西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道。
听出他话中暗藏之意,神幽不觉楞住。望向他时,看到的是一张极其认真的面孔。
垂下眼睫,神幽绕至案前,信手拿过一支笔沾了沾墨汁,在纸上挥洒下几个字。
阿纳柯西走近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以兵养兵。
不由地有些疑惑,抬眼看着他,希望窥见端倪。
“其实很简单,让士兵们自行耕种,收获而来的粮食可以用来供应战争所需。”
阿纳柯西闻言蹙起眉头:“让士兵们耕种?可是士兵是用来打仗的,让他们耕种会疏于训练,使他们的警惕之心松懈,将来如何还能再上战场?”
“我以为不会出现你担心的情况。耕种土地也是一种锻炼,只要举措得当,赏罚分明,不仅不会使他们松懈,还会使他们更加明白人民疾苦,从而在战场上拥有愈挫愈勇的不败精神。再者,所谓以兵养兵并不完全在于耕种,还可以自掘河道,使众河相连,形成便于粮草、装备运输的水路,为将来深入作战提供更为有力的帮助。”
此言一出,阿纳柯西顿觉眼前豁然开朗。对于此时的他来说,以兵养兵无疑是最有效的方法。
心生赞赏,脸上自然露出笑容。刚想和他进一步探讨,却见神幽一甩衣袖,决然道:“我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这个方法。麟珈王既已得到我的回答,便无需再多做逗留,还是趁早回去吧。”
好不容易生出的喜悦就被他冷冰冰的一句话压了回去,阿纳柯西神色一变,痛心道:“你我之间难道一定要这样吗?”
冷哼一声,并不回头,抗拒之意表露无疑。屋中渐渐陷入一片死寂,待到神幽察觉出异样转过身去,阿纳柯西不知何时已立于他的身后,一伸手就将他纳入怀中。而在转眼之间,那一脸的疼惜之情也毫无遗漏地落入他的眼中。
可是他还是刻意不让自己去感受他的心意,拼命挣扎,拼命捶打那具他明明就很贪恋的怀抱,这些日子以来积压在心中的愤怒、不满在这一刻统统发泄出来。
直到阿纳柯西俯身吻住他的唇。激烈的热量瞬间融化了他心底的冰凉,那些点点滴滴的回忆慢慢涌现心头。逼得他不敢、也不能去忽视两人之间微妙的情愫。
在意识脱离控制之前,神幽猛然开口咬上他的唇,顿时一股腥甜冲入喉咙。阿纳柯西直觉的后退了数步,伸手摸上自己的唇,摊开手来竟是触目惊心的血色。
为了抗拒这一吻,他竟然开口咬他。
心中隐隐作痛,阿纳柯西凝望着他道:“我对你是真心的。”
“真心?”神幽嗤笑,“有多真心?像是对赛斯一样真心吗?阿纳柯西,你变了,不再是当初我在谷中救下的男子。这些年你为达目标,不惜残害手足、虐杀敌人、阴谋算尽,简直无所不用其极。我真的害怕,数年之后,当你功成名就之时,是否也会赐我一杯毒酒为我做个了断?”
阿纳柯西沉默不语,目光飘过他送给神幽的那支笔,笔身白璧无瑕,好像不论怎样的墨汁都无法使它沾染上一丝瑕疵。
他哑然道:“神幽,这个世界有太多我们无法掌控的力量,我们终是要长大、要改变,要学着面对这一切,可是不管怎样改变,对你,我却是从未变过。”
痴迷地笑了笑,他不再坚持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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